负责照顾韩女的大夫只来了三天,便再也不肯上山,在他眼里,韩女已经跟死人没什么区别,只剩一口气在那边苟延残喘,他能有什么法子救她?就算每天人参喂下去,也不过是延长她的痛楚,还不如早死早舒坦。
    破旧的木屋里,韩女正躺在床上垂死挣扎,鲜血染透了床褥,这样残酷的景象谭音实在不想再看下去,她飘出木屋,在外面呆了很久很久。
    窗外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火刑当日的暴雨来得快去得更快,仿佛真的只是为了熄灭焚烧韩女的火焰般。经此一事,人们虽然依旧忌讳着“魔女”,却再也没人敢大肆诅咒,甚至平日里绝口不提这件事。
    谭音忽然想起,湖公主曾说过,成神有天地人三劫,他们这些神君神女都经历过天地两劫,对她自己来说,天劫便是姬家的灭族,地劫是死后不得解脱,在凡间徘徊数百年,而人劫便是成为源生天神的劫数,无数神君被人劫所难,魂飞魄散,直到如今,神界已然没有一位源生天神的存在,实实在在的衰竭了。
    韩女的天劫是她这天生的异乎寻常的能力,令她幼年漂泊流离,无一日展颜,地劫便是这残酷的火刑,让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痛苦地度完身为凡人的最后一段岁月。
    可她的人劫,为什么会是自己?韩女已经成魔,纵然她渡过人劫,难道会蜕变为源生天神吗?
    这些问题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阿楚足足五日后才上山回到木屋探望她的姐姐,谭音早就见到她战战兢兢上山的身影,她穿着新裁的绫罗裙子,耳边簪了一朵白色小花,与往日满身补丁的瑟缩模样大不相同,她脸上的神情很古怪,又害怕,又担心,又恐惧,还有着茫然。
    她扶在破旧的窗边,像是不敢进去,只透过缝隙悄悄朝里面看,大约看到的景象并不怎么让人愉快,她发出短促的尖叫,连连后退,踢歪了窗下的木桶,发出好大的声响。
    阿楚捂着嘴,转身想跑,屋里忽然响起一个沙哑粗糙的声音:“阿楚……是不是阿楚?”
    阿楚踯躅了很久,最终咬牙推开木门,慢慢走进去。床上躺着一个浑身漆黑又泛红的可怖的人,一股腐臭与血腥的气息,中人欲呕。阿楚在门边徘徊,低低叫了一声:“姐……”
    由于烧伤,韩女说话声音全变了,气息微弱短促,可她应当是在笑,放心的笑:“你……去哪里了?现在是回家了吗?”
    阿楚脸色微变,眼眶猛然红了,半晌,哽咽道:“我、我回来了……姐,我错了……我错了……你怎么样?痛不痛?”
    韩女轻轻地说:“别怕,一点也不痛。阿楚你过来,让我看看你。”
    阿楚极慢极慢地靠近那张可怕的床铺,韩女浑浊的眼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才柔声道:“我眼睛有些不好使了,看不大清,再近些。”
    阿楚踯躅着不愿再向前走,韩女像是醒悟了什么,笑道:“我的样子很吓人吧?吓到你了……阿楚,这些天,你在哪里?”
    阿楚忽然泪如泉涌,大哭起来,扑到床边,不顾床褥的血腥肮脏,凄然道:“姐!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全是我的错!”
    韩女柔声安抚了一阵,却听她又道:“我……这些天在安平哥那里,姐……对不起,我嫁给他了……”
    韩女幽幽叹了一口气,像是早想到这个结果,她低声道:“只要他待你好,那也没关系了。阿楚,把针线替我拿来。”
    阿楚抹着眼泪,全然不解:“你都这样了……还是别动了,歇歇吧……”
    “没事,替我拿来。”
    阿楚只得将针线奁端来放在她手边,韩女漆黑焦烂的手好不容易摸起一根绣花针,线却怎么也穿不过去,还是阿楚帮她穿的。
    “我只怕活不过几日。”韩女低声道,“你别哭,咱们家穷,我给不起好嫁妆,替你绣一幅最好看的图,拿去压箱底,等过去几年,说不定还能卖些银子……”
    阿楚哭得哽咽难言。
    “给你绣个漂亮的大房子……要是房子也能变成真的该有多好。”韩女微微一笑,第一针扎了下去,雪白的绸布上留下数滴鲜血。
    她最后这幅绣图终于还是没能绣完,阿楚回来的第二日,韩女熬尽最后一刻痛苦的生命,不甘心地逝去了,她的生魂被神界感召,死后直接封了神女,而那幅绣图,成了她身为凡人时最后一个遗憾。
    她终于可以绣什么就出现什么,黄金、珠宝、房子,凡间所有的荣华富贵,都在她一针之下展现,可她再也见不到阿楚了。
    “这个,好漂亮,是你绣的吗?”
    谭音忽然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回过头,看到了五千多年前身为神女的自己,白衣乌发,面容稚嫩目光却清冷,然而行动说话间,竟与阿楚有三四分相似。这是韩女绣图迷障中的回忆,也是韩女自己的回忆,原来,在她的回忆中,自己是这副模样。
    这里是韩女在神界的居所,那时她刚上界,谁也不认识,谭音当日是去采集做东西用的材料,偶然路过韩女的宫殿,见到了悬挂在殿中的巨大绣图,驻足观赏,这才认识了韩女。
    绣图巨大无比,里面亭台楼阁,花树青山,一派人间富贵景象,倘若盯着看得久些,会发觉里面所有东西都像活的一样,俨然是一个与玲珑屋和乾坤袋都截然不同的小千世界。
    谭音心中忽然一动,这幅图,莫非就是如今这幅把她与泰和都困在其中的绣图么?
    现在想起,韩女第一次见她,待她就无比亲热,谭音并不了解人心,也没想过为什么韩女会无缘无故对自己那么好,别人对她好,她自然而然就会对别人更好,就这么莫名其妙跟韩女关系亲密起来,连泰和都奇怪过。
    此刻,她终于明白了,韩女对阿楚的感情让她把自己看得与阿楚无比相似,怪不得她对其他人都不假辞色,唯独对自己和颜悦色。
    谭音又想起,韩女成神后,过得并不怎么开心,与他们这些颇有大彻大悟之态的神君神女不同,韩女对凡间有非常深的依恋,用泰和的话说,韩女与凡间的缘分还未尽,而当时神界的戒律越来越严格,成神后严禁与凡间有任何私通,韩女始终没能找到机会下界了结她的缘分,为此她一直有些郁郁寡欢。
    那日三人在天河畔闲谈,韩女说起凡间的事,又陷入了沉默,无论谭音怎么问,她始终笑着摇头,不肯透露在凡间的细节,韩女实在是个很能守住秘密的人,她不想说的事情,无论是谁也不能问出来,若不是被困在绣图中,谭音只怕到死也不会了解她有过这么一段过往。
    “不管是什么事,你已经不属于凡间,自然不该让凡间的缘分再把自己困住。”泰和当时坐在青石上,慢悠悠地开口了,“戒律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这样下去以后只怕要招来劫数。既然凡间有你放不下的事,不如丢下戒律偷偷下界去解决,你放心,我们都替你瞒着便是。”
    韩女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再看看谭音,她回忆里那个与阿楚有三四分相似的谭音也点了点头,笑道:“去吧,我们绝对不说。”
    韩女带上了那副绣图,她承诺要送给阿楚做嫁妆的图,如今她已是神女,高楼广厦,黄金万两,也不过是眨眼的事情。此去经年,阿楚应该已是三十余岁的妇人了,她过得如何?那个安平会不会欺负她?
    她满怀希望偷偷下界,收敛神光,先回到了当初山上那个破旧的小木屋处。她死后,木屋再也没人住,阿楚大约也没打理过,凡间十几年,木屋早已破败倒塌,废墟上爬满了青苔藤蔓。
    韩女心中有一种微微的失望,她曾想过自己去后,阿楚或许还会打理一下这座木屋,毕竟她们姐们在这里住了六年,她也是在木屋里死去的……算了,无论如何,阿楚过得愉快便好,死的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人还要过日子,阿楚不能总困在这里出不去。
    她隐蔽身形,走下山来到小镇上,十几年过去,这偏僻的小镇却没什么显著的变化,昔日阿楚做工的小饭馆还在,此时天色将晚,店里已没了客人,店主晃晃悠悠过来关门,腆着个大肚皮,脑满肠肥的样子,韩女花了好半天才认出他是那个安平,往日的英俊少年早已被岁月蹉跎成个猥琐大叔。
    店里有个女人说了句什么,安平不耐烦地回头大吼:“知道了!啰嗦什么!”
    韩女悄然飘入屋内,失望地发觉说话的女人并不是阿楚,而是个不认识的长脸女子,长得颇为刻薄。阿楚呢?难道没有和安平在一起?她不是说已经嫁给他了吗?还是说……这无赖终究是负了阿楚?!
    店门外突然响起小孩子嚎啕大哭的声音,还有砸门的声音,让韩女魂牵梦绕无数时日的声音在外面凄厉地响起:“安平!你这个狗东西!没良心的王八蛋!抛下我和女儿和狐狸精一起!还抢了我的店!大家都来看看!都来评评理!看看这个良心被狗吃掉的混账东西!”
    韩女浑身大震,再也顾不得其他,冲出门去,只见阿楚正拳打脚踢地锤着合拢的店门,她也早已不是当年娇弱纤纤的少女,披头散发,脸色蜡黄,是个路边常见的农家妇女。此刻她满脸泪水鼻涕,十分憔悴,曾经漂亮的脸上如今只有狰狞的神情,不顾一切地踢着门。
    周围的街坊邻居看热闹似的出来了,指指点点:“那泼妇又来闹了,哈哈。”
    “天天来闹,天天被打一顿,何必呢!”
    “这店子是当年老板留给她的,如今被这无赖抢了去,无赖嫌她生的是女儿,给一张休书,把她赶出来了,也难怪……”
    “啧啧,可怜啊……”
    韩女两手在发抖,她曾经放在手心里呵护的小阿楚!她死后,她居然过得这么凄凉!她身边躺着个八_九岁的小丫头,是她的女儿吧?孩子哭得惊天动地,阿楚也不看一眼,只一门心思砸门,闹得一塌糊涂。
    韩女上前一步,想要不顾一切把阿楚带走,忽然店门开了,一盆水当头泼了出来,阿楚被淋个湿透,里面那个长脸女人鄙夷地看了她一眼,又瞪了一旁的安平一眼,提着盆走了,丢下一句:“你自己解决!”
    安平憋了一肚子火,冲出来一巴掌将阿楚抽得踉跄数步:“贱人!不打断你两条腿不老实!”
    他一顿拳打脚踢,阿楚只抱着他的腿哭喊:“安平!你这个没良心的男人!当初你要与我在一起的时候,说的什么?!你要我不缠你也行!那年官府赏的十两黄金给我!我马上带着孩子走得远远的!”
    安平一脚踢飞她,怒吼:“贱人!我早知道你没良心!你连亲姐姐都能出卖!我会娶你当初真是瞎了眼!还十两黄金?你嫁给我这些年,哪天不是吃香喝辣满身绫罗?钱早就给你挥霍空了!”
    他指着爬不起来的阿楚,朝周围看热闹的邻居们诉苦似的开口:“你们看看她!不是我没良心!这女人当年为了贪官府的十两黄金赏钱,撺掇我去报官,把她亲姐姐丢火上烧死了!这事你们都记得吧?!这种蛇蝎心肠的女人,你们谁敢要?!”
    邻居们嗡地一下炸开了,许多老人都记得当年火烧魔女结果天降大雨的事情,一时间众人都望向阿楚,原来她们是姐妹?妹妹为了十两黄金报官?众人的目光里难免夹杂了一些鄙夷厌恶。
    阿楚哭叫起来:“我是不是为了你?!是不是你说没钱娶我?我那天跟姐姐吵了架,才把这事告诉你了!我都是为了你!你今天却这样对我!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安平冷笑:“你问的对,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
    后面的一切吵闹,韩女都再也没看下去,她转过身,慢慢离开了这个噩梦般的小镇。过往的一切一幕幕出现在眼前,她忽然感到彻骨的寒冷,她是谁?她为什么会站在这里?她为什么会带着绣图下界?
    嫁妆?烈焰焚身的痛苦?她真的经历过这些?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每一张人脸都那么狰狞,要吃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韩女低下头,将绣图放在掌中细细摩挲,这张图上还留着她的鲜血,那时候她一心一意,拖着残败的身体,为阿楚缝制嫁妆。
    杀了她,杀了她!韩女目光出现凶悍的红光,她转过身,大口喘息,疯狂的杀意在四肢百骸流窜,她仿佛又一次被架在火堆上,熊熊烈焰吞噬着她的皮肤、毛发。好痛!好痛!无法呼吸!
    她摔倒在地,苍白的皮肤又现出像是烧伤般的漆黑鲜红的伤疤,无数鲜血从身体裂缝里汩汩而出,染红了绣图。
    杀了她!
    韩女眼中流下鲜血般的泪水,过了很久很久,那些伤痕又缓缓愈合,她慢慢从地上爬起来,慢慢转身,回到小镇,店门已经关上了,阿楚带着女儿在门口嘤嘤哭泣。
    韩女静静看着她,她曾想把自己的一切都给她,用所有的灵魂去爱护她,让她每天欢笑,不会露出一丁点伤心的神情。
    可是,现在,阿楚在哭了,她在哭,满身鲜血。
    杀不杀?
    杀不杀?
    上界时,源生天神钟鸣般的告诫忽然回旋在耳边:既成神,从此凡间一切便要抛却,不可滥杀凡人,否则神格陨落,魂飞魄散。
    她是神,她为什么要成神?杀了阿楚,她也活不成,魂飞魄散……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成神?
    阿楚,阿楚……她看着她满身血迹斑斑哭得肝肠寸断的模样,忽然,眼前这个陌生的妇女,仿佛变成了十六七岁的小阿楚,她巧笑倩兮,挽着她的手撒娇调笑。
    她曾为她付出过一切。
    她能够下手杀她么?
    不知过了多久,韩女忽然慢慢将绣图卷好,收回袖中。
    再一次转过身,阿楚的哭声再也听不见,黑暗变成柔和的白光,她回到了神界。
    对面,谭音正迎上来,白衣,乌发,笑靥,转瞬之间,她变成了阿楚年少时的模样,笑吟吟地上来拉住韩女的手,问:“怎么样?解决了吗?”
    韩女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又甜蜜,又绝望似的。
    “嗯,解决了。”
    一切光线,尽数回归黑暗。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同一时间继续更新。
    ☆、四十八章
    这一块被韩女封印在绣图中的记忆,大约也终于到了尾声,光线与声音都变得混乱而纷杂,从她下界那天开始,她就已经被摧毁了,不停的在绝望与宽恕中挣扎。
    谭音在她回忆里的样子时而是阿楚,时而又变成白衣神女,莫可名状。
    忽然,四周光线变得柔和而晕然,韩女在他们不知道的时候,又一次下界了。许多年过去,阿楚已是垂垂老矣,躺在一张半旧的床上,出气多,入气少。
    窗外正值盛夏,鲜艳的紫藤花爬满栏杆,这里是一座不知名的陌生小村庄,孩子们在田埂上欢快地叫嚷奔跑着,小木屋里只有阿楚一人,她病得很重,床边却并没有人服侍。蝉鸣声在烈日中一阵阵聒噪,配合着她粗重吃力的喘息声,令人感到窒息。
    韩女缓缓坐在床边,低头凝视阿楚,这个她曾经用尽所有心力去爱护的人,她背叛了她,致她于死地,此后她的一生过得也并不顺遂,临死时也无人陪伴,到头来,居然还是自己陪着她。
    “阿楚。”韩女低低叫着她的名字,她在凡间现出了神之躯,用手细细拨开阿楚花白汗湿的头发,“阿楚。”
    半晕半醒的阿楚睁开眼,只望见一团被清光包裹的人影,她浑浊的双眼疑惑地看了很久很久,突然,苍老的容颜上现出恐惧的神色。
    “……是你!是你!”她沙哑地喃喃,“你来带我走的吗?!你来找我索命了?!”
    韩女面无表情,摇了摇头。
    或许是因为极度的震惊与恐惧,阿楚开始剧烈的咳嗽,她极力朝床内躲避,嘶声道:“你是来报复我的吗?!我不怕你!不怕你!”
    她拾起放在床边的扇子簪子之类的东西使劲丢出去,韩女袖子轻轻一动,那些杂物被她收拢在掌中。阿楚恐惧的神色更甚,她喘息渐渐加剧,像是快要断气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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