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出手,源仲又感到那股恐怖的力量向自己汹涌而来,他急急后退,冷不防一道黑光自她袖中疾射而出,力量上的悬殊让他全然无法躲闪抵抗,胸口一凉,一柄漆黑的匕首深深刺入他胸膛——正是方才他还给香取山主的弑神匕首之一。
    血丝从他嘴角缓缓流下,韩女厌恶了这种猫捉耗子般的戏弄,这次毫不犹豫捉住了他的喉咙,轻轻一提,他的身体突然变成泥块石头,扑簌簌落了一地。韩女脸色微变,拂开袖子上的泥迹,四处打量,只见地上残留一滩鲜血,香气浓郁,而这个卑微的凡间仙人,却不知逃去何处了。
    逃命的本事还真不错。
    她目中红光闪烁,忽然轻轻一跺脚,整座山峰立即轻微地晃了数下,极远处响起一声闷哼,这一脚的力道再一次重创他,没有天神替他修补身体,死不过是早晚的事。
    韩女不屑为一个卑微的仙人浪费时间,身形一晃,便离开了香取山。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更。
    ☆、五十章
    万千丝线一一收拢,最后柔顺地回归韩女袖中,她得意地看着谭音惨白的脸色,让她痛苦的一切都即将消失,她的恨,她的痛苦,伴随她五千多年的沉重枷锁,一点点被剥离。
    她从未这么畅快过,凡人脆弱的幸福与悲伤如今看来是多么渺小不值一提的东西,魔的心是如此强大,吞噬一切,包容一切,她会成为最强悍永远不会磨灭的存在,就像湖上的那位小公主一样。
    “无双,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她淡然开口,“你想寻找个空隙逃走,去救你的凡间仙人。你猜,我会让你如愿么?”
    无边无际鲜血般的火焰包围着她们,谭音失神地望着被烈焰吞噬的夜空,她什么也没说,这种时候,说任何话都毫无意义。韩女热衷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她享受每一个人的绝望挣扎。
    低头看看身体,她的手脚早已完全消散,衣袂空荡荡地随风摇曳,饱含魔力的烈焰在蚕食她的神力,过不了多久,整个身体也会散开,她就会彻底的魂飞魄散,离开这个世间。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盘腿坐下,向着源仲那座小洞天的方向极目眺望。韩女在低声说着什么,笑着什么,她都没有再注意。月光朦朦胧胧的,远方山峦天际都模糊不清,焰山火海,浓烟肆卷,她的心和灵魂仿佛已经离开了身体,跨越千山万水,寻找她的狐狸。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过了很久很久,韩女低声问:“无双,在想什么?”
    “……你又在想什么?”谭音反问。
    韩女笑了:“我在想你魂魄的味道是怎样的,泰和的魂魄充满悲伤与遗憾,你呢?会不会很绝望很无助?你看看你现在,被火焰吞噬,能不能体会我当年被架上火堆的感觉?”
    谭音嘴角微微翘起,淡道:“不要把我和你相提并论。”
    韩女冷笑:“你不过是装模作样,其实你心里怕的要死,那个仙人知道了真相,他不会原谅你,你最终会在绝望里独自魂飞魄散。”
    “我只是有些遗憾。”谭音直视她,“我和他没有死在一处。”
    “虚伪!”韩女嗤之以鼻,“你何不光明正大地承认你恨我?你心里明明恨我恨得入骨,到这种时候还要装模作样!”
    谭音默默看着她,韩女已经被阿楚彻底摧毁,对她而言,世上每一颗人心都是可怕的,暗藏祸心,时时等待着给她致命一击。
    她忽然问:“你因为何种执念成神,还记得吗?”
    韩女不屑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她是天下无双的绣娘,自然是因为刺绣工艺精湛,心里怀着对刺绣的挚爱而成神。
    “我们因为执念而成神,有朝一日,一旦另有执念超越了这个成神的执念,便会遭遇人劫。”谭音轻声说着,她自己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泰和是这样,我也是,你……也一样。”
    她毫不畏惧盯着韩女的双眼:“韩女,你的人劫不是我,是你对阿楚的恨意。”
    “对我而言,世间太过复杂难懂,穷我一生,只专心工匠技巧,而如今,我心里也只有源仲,我不恨你,我对你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你从未在我心中留存过。恨你的人,是阿楚,不是我。”
    韩女怔忡良久,勉强一笑,厉声道:“那又怎么样?!你还是会死在我手中!”
    谭音合上双眼,不再说话。
    韩女眼怔怔地瞪着她,谭音在自己眼前,一会儿是狼狈落拓的白衣神女,一会儿又变成了阿楚含恨凝视自己的模样。她想要的答案始终没有得到,她想要的解脱也始终没人给她,她的人劫是无法解开的死结,死者已入轮回,她的恨要归向何处?
    这个世间无时无刻不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没有人像她这样痛恨一切,也或许,一直以来她最恨的人其实是自己。泰和也好,无双也好,他们的人劫都不会像她这样,让她时时感受地狱般的煎熬,他们的逝去终究会变成心甘情愿,只有她不甘,她不甘。
    一瞬间,昔日湖上公主淡若云烟的话语声又在耳畔响起:“你现在想要的,我会给你,不过你要弄清楚,这些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魔是双面刃,让你变得强大还是摧毁你,一切看你自己的心。”
    漫山遍野的烈焰忽然迸发千丈,暗红色、血红色、干涸后血迹般的红褐色,千万般血色里藏着千万张阿楚的脸,有的对她笑,有的对她嗔,有的是柳眉倒竖的怒意,有的是饱含蔑视恨意的凝望。
    韩女感到一种深邃无边的痛楚,从灵魂深处蔓延肆虐而出,遍及四肢百骸,她无言地低头看着身体,她的身体被血红的火焰包围,就像五千年前她被架在火堆上,一模一样。她的衣服、皮肤、头发,都在火焰中迅速化成金色的泡沫。
    韩女张开嘴,发出绝望的尖叫。
    她已经成魔,她的心应该已经无比强大,不会再为任何事迷惑伤害,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人劫还是要来!还是不放过她!胸口一阵空洞,她已经填补好的被谭音震碎的那部分神识,再一次离开了她,她觉得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也离开了她。
    那些凡人的心,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青涩岁月,那些她与阿楚一起生活的幸福回忆……所有一切都离她而去了,只残留下她的痛苦与恨意,她被整个世界遗弃了。
    韩女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到最后,只留下她与自己的人劫相对,视线所见只有阿楚蔑视痛恨的眼睛。她像一只被困在绝境的野兽,到处乱撞,忽然见到谭音在远处看着自己,目光淡然,无悲无喜,她不顾一切朝她伸出手。
    “留下……!”她凄厉地叫着她。
    留下来!不要让她孤独地被人劫吞噬,魂飞魄散!
    谭音转过身,毫不犹豫地飘远,源仲还等着她。
    “别……”韩女摔落在地上,腰以下的部分迅速变成泡沫被风吹散,她想抓住什么,谁都好,不要让她一个人死去。可这里没有人,所有人都已经被她杀了,没有死的,也很快就会死。
    她只有与她的恨纠缠在一处,永生永世也分不开。
    她的心也化成了泡沫,韩女感到一种奇异的麻木,她躺在滚烫的地上,进入视线的只有漫天火海,她又一次要被它们吞噬。最后一次了,她不想再看见这些火焰。
    韩女的袖子轻轻挥舞一下,滔天的烈焰霎时被熄灭,只留下遍地疮痍。她怔怔看着乌黑的天,曾经被她吞噬的无数魂魄在一个接一个地喷涌而出,恍惚中,她好像见到了泰和,他也在用一种无悲无喜的目光看着自己。
    就到这里了吧?
    韩女闭上眼,她的整个身体瞬间化作大蓬金色泡沫,呼啦啦迸发飘散,逐渐被山风吹得再也看不见。
    谭音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却见韩女倒下的地方缓缓升起两粒金色的光屑,如日光般明亮,不用靠近她都可以感觉到里面纯粹而浩瀚的执念神力——这是天神的执念本心?
    忽然间,四面八方无数执念的本心呼啸而来,谭音吃惊地看着这些本心纠缠在一处,渐渐融合,有的狂热,有的执着,互相填补着彼此的空隙缺陷。那些是曾经遭遇人劫陨灭的神君们的本心么?这是怎么回事?
    金光璀璨,渐渐比日光还要耀眼,不可直视,谭音捂住双眼,回避这股庞大的神力,忽觉有一双手在头顶轻轻抚摸着,泰和温暖的感觉随即包围住了她。
    “我去了。”他的声音飘渺而不可闻。
    谭音强行挣开双眼,只见泰和的身形淡若轻烟,悬浮在半空,他身后还有无数神君神女们飘渺的身影,包括韩女。
    “泰和!”谭音大叫起来,冲上前想要抓住他,他没有死?没有魂飞魄散?
    泰和低头朝她微微一笑,他淡若水墨的身影忽然消散,就像烟一样,包围住她的温暖的感觉也随之迅速消失,冰冷的山风再一次侵袭而来。紧跟着,那些神君神女的身形也纷纷如烟散去,他们残留的最后一丝凡人的心就此彻底消失,只留下那些执念的本心彼此包容融合,慢慢地,化作一团柔和的白光。
    谭音惊呆了,这是……源生天神?无数早已为人劫所陨灭的神君神女们的本心融合而成的源生天神?!神魔大战后源生天神全部消失,这是五千年来第一位源生天神,它浩瀚而柔和,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包容,无比强大,无比谦顺。
    湖公主曾说,能顺利渡过人劫的天神才能成为源生天神,可她没有告诉她,即便无法渡过人劫,天神们也会有神的本心残留,等待着融合成为源生天神的那天。
    这就是天道?抛弃凡人的心,留下彻底的执念,才能够成为真正的源生天神。
    谭音怔怔地看着源生天神消失在视界中,想必它回归神界了,残留在神界的诸位天神必然会感到轻松很多,再也不会惧怕第三次的神魔大战。
    她慢慢转过身,离开了满目疮痍的小山头。
    源仲在等着她,他的所在,便是她凡人之心的归处。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继续更……应该不会再有什么突发情况了……
    ☆、五十一章
    五岁的时候,谭音的爹娘都还在。娘是外族人,对姬家那些工匠手艺一窍不通,对有个成天钻研怎么做东西对自己不闻不问的丈夫也很不满。她身体不好,时常卧病在床,爹偶尔会去看她,做一些很精巧的小玩意逗她开心。
    谭音记得那次有一位豪富订做十件玲珑屋,要的很急,一个月之内便要做好。为了完成这份数十万两黄金的单子,姬家老小几乎齐上阵,爹更是忙得废寝忘食,谁知娘的病情突然恶化了,爹毫不犹豫丢下手里的活,在娘身边一陪就是大半个月。
    族人对此很不满,其时还活着的许多叔伯都轮番斥责,此事关乎姬家信誉,收了订金却给不出东西,与讹诈何异?
    那段时间爹很憔悴,娘的病最终也没治好,那一年的冬天去世了。她记得爹在娘的坟前坐了很多天,她坟前放着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机关鸟,小木头人,甚至还有一只盒子,转开盖子,里面会探出一只芍药花,栩栩如生。
    这些应当都是娘生前,爹做了讨她欢心的。
    “谭音啊,这个你喜欢么?”爹把那只漂亮精致的盒子递给她,含笑问。
    五岁的谭音懵懂地捏着盒子,看了半天,摇头:“我更喜欢那个大屋子。”
    爹失笑:“更喜欢玲珑屋?果然是姬家的孩子。可是,我现在觉得,我更喜欢做这些小玩意,因为里面有感情。”
    直到爹去世,他再也没做过玲珑屋,玲珑屋的单子在谭音十岁的时候由她接手了。她年轻气盛,总想要做一些惊世骇俗的好东西,这愿望在她生前没有完成,却在她成神后圆满了,她做了独一无二的魂灯。
    她热爱工匠这个行当,热爱冰冷的青铜棒,坚硬的铆钉,每当脑海里有新的构思时,那种感觉令人热血沸腾,神为之夺。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所做的东西里,有什么是她更喜欢的,每一件都是心血,每一件她都爱。
    直到她做出了源小仲。
    那一个瞬间,她忽然就明白了爹说的,「更喜欢做那些小玩意,因为里面有感情」这句话的真谛。因为这种感情,她甚至感到以后真的再也做不出东西了,为什么爹后来再也没做过玲珑屋,她终于明白了。
    可,为什么会是源仲?她爱上任何人也好,为什么会是他?让她痛苦彷徨地渡过凡间的这些时光,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极度的甜蜜里总是掺杂着极度的惶恐,她恐惧未来,恐惧让他发觉真相,更恐惧自己的消失。
    假如爱着的人是泰和,这一切都不会让你痛苦了。心里有个声音轻轻说着。
    泰和……泰和已经死了,魂飞魄散,属于他的执念已融合成为源生天神,而他的凡人之心烟消云散,从此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她亲眼见到它们的消亡。
    她没有让他知道,曾经她真的喜欢过他,那个天河畔的吹着风车的神君,他送天河金砂的丝囊,还有他的风车,她一直保存到今天。已经没有机会还给他了,再也没有机会。他们的缘分总是错开,无论是人为还是天定,他不够有勇气,她不够坦然。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喜欢下去,她会悄然无声地,默默在他身边看着他,像欣赏一朵美丽的花,单是这份不磨灭的存在便是喜悦。她还记得他的笑,他说的话,无论是残酷的还是温柔的,可是,她遇见了源仲。
    某一天,当她突然想起泰和时,他的身形像一汪清水,回忆仍在,只是滋味淡了,她便明白,泰和已经过去了。
    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一切都不告诉她?他在绣图中存了五千年的执念,她在神界默默等了五千年,一个是愚蠢的男人,一个是愚蠢的女人。
    他有没有恨过她?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
    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
    谭音缓缓睁开眼,天色暗沉,天空淅淅沥沥地落着冰雨,她蜷缩在一株大树下,累得仿佛再也不能动一下。
    人
    劫在体内肆虐,她快要消散了,神力星星点点地在胸口游荡,可她还没能赶到源仲身边。
    心里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叹息:真的要走下去?现在回神界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你热爱的工匠技巧还在等着你,天下无双的无双神女,值得吗?
    不,她已不再是天下无双的无双神女,燃烧了五千多年的工匠之火似乎要在她体内渐渐熄灭了,她成为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人,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想要与他厮守一辈子。
    为了他,什么都值得。
    谭音强行起身,蹒跚前行。源仲一定在等着她,小洞天里的风与水,雪与花也都在等着她,还有源小仲、小二鸡。以后的以后,她魂飞魄散,源仲进入轮回,洞天再无人去,源小仲和小二鸡却会一直“活”下去,他们会替她记得一个男人的感情,一个女人的执着。
    *
    小洞天里的雪已经化了,湖畔的花树凝出了花苞,柳树也结出了嫩黄的骨朵,来日春风数度,便是桃红柳绿,春日丽景。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源小仲如往常一样,替那些木头人上上发条,监督它们打扫卫生,再把小二鸡搬出来放在庭院正中,让它转着圈子晒太阳。药田里的仙家药草们被照料得很好,灵气越发浓郁了,过段时间就可以采摘,再种下新的。雪化了,等太阳再晒几日,旁边的两亩田里就可以播种了,种萝卜还是种韭菜呢?
    撷香林中香气怡人,可惜他不懂香料,只有等大仲回来弄了。可大仲什么时候回来?主人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这一出门,时间可真长,都快春暖花开了,难道他俩打算在外面四处游荡做神仙眷侣,将他和小二鸡孤零零地丢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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