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开房门走出去,众人都在外间等着,顾母原本坐在长椅上,看见顾轻舟出来立刻起了身,抓住他的手急问道:“怎么样?老爷子叫你进去说什么了?啊?”
    顾轻舟没说话,看了眼顾岩,后者一直静静站在角落里,好似对结果并不怎么关心,拿到了公司继承权也不见丝毫兴奋。
    顾轻舟侧身让医生进去,垂眸道:“没说什么,就是问了点别的事。”
    顾母闻言闭了闭眼,气得甩开了他的手,因为力道过大,磕在墙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顾轻舟并不在意,只无声理了理袖口,手背肉眼可见的青了一块。
    顾母颓丧的坐在长椅上,扶着头闭目不语,竟是连几分面子情都不想做了,其余人或站或坐,同样没什么心思,顾庭甚至直接带上了耳机打电话,和谁不满的低声抱怨着什么。
    生老病死,谁都逃不过,顾轻舟第一次觉得,原来病房里躺着的那个人也是有几分可怜的。
    翌日清早,凌晨五点的时候,顾老爷子去了。
    最后一段时间,他的病床前除了医生,谁也没在跟前伺候。
    众人在外间,听见消息都不约而同静默了一瞬,顾庭睡眼惺忪的打了个哈欠,又伸了个懒腰:“得了,准备后事吧,这几天累死了,回去补个觉。”
    他仿佛是在刻意报复着什么,报复老爷子对他的不闻不问,报复老爷子对他母亲的不忠,故意表现出一种令人可恨的散漫态度。
    经过一夜时间,顾母似乎终于缓过来那么点劲,她从椅子上起身,而后从包里拿出墨镜带上,让剩下的人处理遗体,嘱咐司机开车回老宅。
    顾轻舟落在后面,偏头看了眼病房内忙进忙出的人,心想人的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他没有坐电梯,顺着楼梯一步步往下走,却没想到顾岩跟了上来,他抹了把脸,低声问顾轻舟:“老爷子和你单独谈话的时候说了什么?”
    顾母拿他当眼中钉肉中刺,但却不知,顾轻舟和顾岩私下里的关系其实在几个兄弟里面还算好的。
    楼梯拐角的天窗有些刺目,顾轻舟眯了眯眼,才发现太阳出来了,他听不出情绪的道:“说了什么都不要紧,反正事情已经成定局了。”
    顾岩其实有一个在娱乐圈的女朋友,交往几年感情甚笃,但前段日子不知道为什么分手了,跟赵家的大小姐来往密切,眼见着就要订婚了,他面无表情扯了扯领带,冷冷讥讽道:“老爷子其实更看中你,你不说我也知道他问了什么,无非就是在鱼和熊掌里面选一个罢了。”
    很明显,顾轻舟选了鱼,而顾岩选了熊掌。
    顾轻舟说:“路都是自己选的。”
    顾岩是个有野心的人,但偏偏没有任何背景,他想走的更高,就只能听老爷子的话,接受他的掌控。
    顾岩自嘲道:“控股少于百分之五十就是不安全的,他分你百分之十四,分明是让你辖制我,你现在去找顾庭他们把股份收购过来,再另外找几个小股东,说不定还能跟我斗一斗。”
    顾轻舟道:“没兴趣。”
    顾岩说:“我知道你没兴趣,不过无欲无求也是好事,柳姨要是能学到你几分知足,也不至于天天在家急的焦头烂额。”
    说话间,已然到了医院楼下,司机早就在远处等着了,顾岩自言自语道:“这段时间看来有得忙,我先走了,改天再聚。”
    路上已经看不见积雪的痕迹,就连仅剩的一点潮湿水痕也渐渐浅淡下来,直至消失不见,太阳是暖的,风是冷的。
    顾轻舟看着顾岩的车子离去,想说这世界上是没什么知足或者不知足的,自己也不是无欲无求,只是他求的东西和他们不一样。
    顾轻舟也曾在求而不得的苦水里浸了数不清的年头,那是一段除了他自己,永远无人知道的岁月,但现在他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所以那些或苦或痛的往事都显得无足轻重起来。
    枯朽的枝条掩在冬雪下,熬过了一季又一季的严寒,这里比海城要暖的多,所以枝条也抽得要早些,嫩嫩的一点绿,在褐色的树干上极是醒目。
    顾老爷子的葬礼办得隆重,排场也大,数不清的人都前来吊唁,或多或少都会红一下眼睛,最不痛不痒的反而是顾庭这些身边人。
    顾老爷子的分配没能让任何人满意,人人都嫌分的少,就连顾岩也因为要和赵小姐订婚而郁气难平,更遑论葬礼当天有一名年轻女子带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来认亲,说是老爷子在外面养的孩子,如果不信,大可以做亲子鉴定,话里话外就是想讹一笔钱。
    顾母脸色难看的紧,直接把人轰走了,但架不住那女人天天跪在顾家大宅门口哭,说养不起孩子,险些把媒体招来。
    “赶出去,保安是吃干饭的吗?!怎么让那个女人闯进来的?!外面的私生子多了去了,难不成我个个都要管?老爷子两腿一蹬倒好,留下这烂摊子让我收拾,我统共就分了那么点东西,还要负责把他的私生子养大吗?!”
    顾母头疼的紧,第一次觉得这个位置也没那么好坐,她到底没死心,暗自打着小算盘,前几天私底下联系了其他股东想收购股票,却没想到被顾轻舟发现中途给截了下来,气的她直接扇了顾轻舟一巴掌,这让母子二人本就说不上和缓的关系愈发紧绷起来。
    顾母没心思管事,顾庭几个就更是成不了气候,老爷子后事里里外外都靠顾轻舟和顾岩打理,二人肉眼可见的瘦了一大圈,眼角眉梢具是疲惫。
    顾轻舟已经收拾好了行李准备回海城,他拎着行李箱下楼,就见顾母正坐在沙发上等他,桌上的一杯咖啡隐隐冒着热气。
    顾母皱眉问道:“你又要回海城?”
    顾轻舟不知是不是病了,面色有些苍白,嘴唇干裂,只有漆黑的眼眸一如既往洞悉世事,似乎能窥见顾母所有的小心思,他看着对方保养得宜的脸,而后点头道:“下午的航班。”
    顾母冷冷道:“我真不知道你是中了邪了还是被人下了降头了,天天往海城跑,到底哪里才是你的家?”
    顾轻舟闻言讥讽的扯了扯嘴角,很想问问现在住的地方到底哪里像家,老爷子死了,几个子女就三三两两从大宅搬出去,再也没回来过,顾母也三天两头的不消停,和同圈子的太太一起打牌,听了两句挑唆就私下里收购股份想和顾岩斗,种种压力都让人无形之中喘不过气来。
    顾轻舟只道:“有事和我打电话,我会回来的。”
    顾母没说话,好半晌,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却觉得顾轻舟瘦得已经让人有些认不出了,由里到外都透着疲惫和苍白,原本合身的衣服也显得有些空荡。
    她努力的想,努力的想,却怎么都想不起儿子从前是什么样子,最后只得作罢。
    阿姨在厨房忙碌着做饭,发出轻微碗碟碰撞的动静,顾母忽然有些没由来的烦躁,她抽出茶几上的一本时尚杂志大力翻了几页,头也不抬的道:“要走就走,我就当自己生了个白眼狼,以后有本事别回来。”
    第46章 回归
    顾轻舟从没有哪一刻觉得自立是如此重要, 顾母年轻的时候靠父母,后来靠逢场作戏男人,最后靠丈夫, 她这一生都像菟丝花般依附着别人,所以永远没有能力去改变什么, 她左右不了丈夫的思想,也左右不了儿子的思想,只能被动接受着所有她不愿意接受的结局。
    这世上有人依靠是好事, 可倘若身后空无一人不敢倒下,那就只能尽力把自己站稳。
    顾轻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大宅, 伴随着最后一点人气的抽离, 身后那座豪华精致的别墅似与牢笼无异, 有人拼了命的想逃出来, 有人却宁死也不肯挪开步子。
    海城的天气已经渐渐回暖了,公司众人也恢复了以往的忙碌,落地窗旁原本摆着一盆半人高的芭蕉叶, 现在却换成了富贵竹, 翠绿的枝干泛着光泽, 因为长时间疏于照料, 叶子有些微微发黄。
    正是午休时间,方洽面无表情,坐在电脑前争分夺秒的赶图, 敲击键盘的速度越来越快, 听得人心慌,末了电脑直接卡死, 气得她直接摔了鼠标:“艹!气死老娘了, 这个猪头三疯了吧, 给我接那么多客单,是驴也得累死了啊!”
    海城分部在所有子公司里偏弱势,这位新晋的刘经理显然十分“注重”业绩,新年伊始就给每个人都定下了明确的工作量,比以往多出两倍不止,惹得众人怨声载道,大中午的连吃饭时间都没有。
    这种事显然不是第一次发生,李思傲都见怪不怪了,忙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你赶紧去吃饭,别把胃饿坏了,我这边还差一点收尾,等会儿我帮你画。”
    江絮也不见得有多清闲,同样也在赶图,闻言举手道:“阿骚,我也没吃午饭呢,你帮我一起画了吧。”
    李思傲头也不回的道:“滚!”
    江絮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一点点矫正尺寸,饶是他平常画图速度快,对现在的高压力工作量也略有些吃不消,更何况方洽一个身处姨妈期的暴躁女性。
    文员小妹进去办公室送文件,不多时就出来了,恨恨的磨牙,小声对众人道:“你们猜刘经理在干嘛?”
    江絮闻言掀了掀眼皮,一向带笑的狐狸眼此时竟看出几分暗藏的不耐:“他又要出什么幺蛾子?前几天要换桌子,昨天又换椅子,我看把他人换了算了。”
    文员小妹道:“那个刘经理,让我们在这儿加班,结果自己在办公室吃豪华外卖,一边吃一边看网红直播,还刷了两个大游艇!”
    方洽闻言,爆了一句很脏很脏的粗口,直接挽起袖子道:“艹!这个老东西,你们今天谁都别拦我,老娘进去跟他拼了!”
    刘经理手脚不干净,平常总爱盯着那些漂亮小姑娘色眯眯的看,时不时还会借机揩油,奈何众人敢怒不敢言,方洽却不是好惹的性子,有一次险些被占便宜,直接当众骂了回去,让刘经理好大没脸,因此明里暗里没少整她。
    李思傲生怕她不冷静,忙把人按住:“嘘,冷静,冷静,回头让他知道不一定又怎么整你呢,再忍忍,等顾经理回来就好了。”
    方洽道:“谁知道顾经理什么时候回来,这都一个月了,连个影都没见!”
    江絮闻言看了她一眼,正待说些什么,手机却忽然震动了一下,传来一条消息,众人只见他不知道看见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忽然哗的从座位上起身,膝盖磕到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却连揉都没揉一下,直接拿起外套就急匆匆的往外跑。
    方洽见状问道:“哎!你干嘛去啊?!”
    江絮头也不回的道:“你赶紧进去跟那老东西拼了,不然以后可就没机会了。”
    说完一阵风似的离开了办公室。
    顾轻舟离开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期间虽然每天都会和江絮打几通电话,但到底和真正见面是两码事,他下了飞机才给江絮发的消息,然后在机场等着他来接。
    江絮已经很久没有以一种如此雀跃的心情去迎接谁了,他用了生平最快的速度开车赶到机场,然后在外间的出口搜寻着顾轻舟的身影,目光掠过那些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旅客,最后终于定格在一抹清瘦颀长的身形上。
    目光相触的瞬间,江絮原本起伏的心绪忽而有片刻静止,他眼见着顾轻舟拖着行李箱朝自己走来,眉眼轮廓渐渐清晰,最后发现对方瘦了很多。
    不是一点,是很多。
    他们是久别重逢,是失而复得,也是破镜重圆,远隔两千公里,兜兜转转,最后还是回到了原地。
    周遭人群拥挤,顾轻舟目光却只紧紧锁定了一个人,他快步朝对方走去,心跳渐渐鼓噪起来,似乎要蹦出嗓子眼,内心情绪翻涌着呼之欲出,勉强压在平静的外表下。
    顾轻舟叫他的名字:“江絮……”
    两个字还未说完,就猝不及防被拉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鼻尖撞上对方肩膀,传来轻微的闷痛感,随即腰间传来一股大力,被男子抱得很紧很紧。
    顾轻舟说不出来话,他本以为久别重逢是一件高兴的事,可原来此时心酸是多过欢愉的,他闭眼抵着江絮的肩膀,好半晌都没出声,最后终于笑了笑:“哎,我回来了。”
    江絮只看着就觉得他瘦了很多,现在抱进怀里,才发现是真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过了许久才慢半拍的松开他,说话的样子依旧没个正形,笑着道:“你还记得回来,再晚点老子就跟别人跑了。”
    顾轻舟不动声色睨了他一眼,心中那点酸楚情绪立刻被冲的烟消云散:“想跟别人跑?你可以试试。”
    试试就试试。
    江絮没搭腔,只是往他脸上捏了一下,然后接过他的行李往外走:“都没肉了,有人欺负你还是没给你吃饭?”
    顾轻舟并肩挨着他,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说不难过是假的,说不累也是假的,偏偏不问没感觉,一问半个字都说不出来。顾轻舟隐忍惯了,总觉得自己不能像三岁小孩那样哭委屈,未免太矫情,迎着江絮的目光,他只能摇头。
    江絮见状静默一瞬,然后笑着勾住他的脖子把人往怀里带了带,叹口气,低声问道:“是不是很累?”
    顾轻舟几乎是被他半搂在怀里的,肩上的力道无形给人一种心安的感觉,驱散了所有疲累,借着外套的遮掩,他戳了戳江絮的腰,意有所指的道:“还行,就是怕你在外面招蜂引蝶。”
    江絮道:“拉倒吧,谁有时间招蜂引蝶,我忙得饭都没时间吃。”
    说话间已经到了停车的地方,江絮打开后备箱把行李放进去,和顾轻舟一左一右的上了前排,还未坐定,就听顾轻舟问道:“你每天都在忙什么?”
    江絮意味深长的道:“忙着想你呗。”
    不止是江絮,公司其他人也都挺想他,毕竟被刘康明那个猪头三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连带着顾轻舟以前冷冰冰的形象也和蔼可亲起来。
    江絮本来是随意一句调侃,没成想顾轻舟听了却很高兴,笑着问道:“真的?”
    江絮忽然觉得顾轻舟有时候单纯的像个孩子,他见对方眼巴巴看着自己,到底没忍住,略微倾身扣住他的后脑亲了上去,动作细致入微,让后者下意识闭上了眼。
    顾轻舟想回应,但难得忍住了,乖乖任由江絮动作。
    略有些苍白干涩的唇因为一番厮磨而逐渐变得殷红起来,江絮有一下没一下的啄吻着他,声音模糊不清的道:“真的,骗你是小狗。”
    顾轻舟攥住他的衣领不肯松开,心中的情绪起伏太大,仿佛只能用带着疼痛的方式才能宣泄表达,他轻轻撕咬着江絮的下唇,在上面留下浅浅的牙印,激起涟漪般密密丝丝的刺痛。
    江絮没忍住翻了个白眼,把他的胳膊从脖子上拽下来:“原来我不是小狗,你才是。”
    顾轻舟才不管他怎么说,沉寂许久的心情终于愉悦起来,抵着江絮的肩膀道:“我是狗,你是骨头。”
    江絮没说话,闻言只是笑了笑,他揉揉顾轻舟的头,又落在对方瘦削的脸庞上,顿了顿:“饿不饿,带你去吃饭。”
    顾轻舟摇头:“不饿,开车回家吧,我想回家了。”
    这一个多月,他其实很想江絮,但嘴笨,说不出什么讨人喜欢的话,除了亲吻拥抱,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江絮正准备发动车子,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顾轻舟手腕上几个浅浅的月牙形红痕,淡得已经看不清了,但因为皮肤苍白,却有些明显。
    江絮以前没少打架,他看出这是用指甲掐的,捏住顾轻舟手腕问道:“谁掐的?你妈?”
    顾轻舟总觉得这种事怪丢脸的,避开视线,“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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