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致心境剧烈起伏,箭矢离手,擦过长颈瓶的口子坠落在地,发出叮当的声响。
    四周悄寂,那一群叠罗汉似的躲在假山后偷窥的少年们也愣了,不可置信地望着闻致那支落在地上的羽箭。相识这么久,闻致的箭术何曾失手过?
    不妙,很不妙。
    闻致也不知在生谁的气,目光瞥过殿侧的少男少女,忽的将手中剩余的弓矢一拍,冷淡道:“不玩了。”
    ……
    章似白是来替母亲取药方的。
    章夫人素有眼疾,一到夜晚尤其眼盲,听说明家有清肝明目的方子,便来相求。宴席上人多眼杂,明琬写好了明目丸的方子,选了个无人的僻静之处,将方子给了章似白,叮嘱他用药的忌讳事宜。
    那少年与她年纪一般大,却生得明朗万分,笑起来唇红齿白,连声向她道谢。
    远处藕池的假山后传来了窸窣的说话声,明琬紧张张望,什么也没看见,便低着头快步赶回了宴席之上。
    宴会结束,姜令仪送明琬出宫。
    “大皇子病情反复,我不能离开太久,就送你到这了。”长长的宫道上,姜令仪拉着明琬的手,叮嘱道,“你回去,千万注意安全。”
    明琬被日头晒得面色白里透红,笑着说:“知道啦,从宫里回家的路,我都走了多少遍!”
    明琬辞别姜令仪,负着手哼着小曲儿前行,却在宫门口撞见一行勾肩搭背的年轻纨绔大声说笑着而来。
    为首的那人油头粉面,明琬不认识,只从他身上华贵非常的衣着来看估摸着是某位世子或是王孙……只可惜,那般华贵精致的衣裳穿在他那略微发福的身上,倒显得不伦不类的。
    明琬自觉站在一边,等这群醉酒之人先行过去。
    那油头粉面的男子路过明琬,忽的停住了脚步,又醉醺醺倒回来,肆无忌惮地盯着明琬嬉笑:“哪儿来的小娘子,不是宫里人吧?瞧这皮肤白嫩得,像是剥了壳的鸡蛋……”
    明琬被酒气薰着,蹙眉避开。
    谁知那群人不依不饶,前后堵住明琬的去路,举止轻浮道:“小娘子,知道同你说话的人是谁么?淮南王世子,当今圣上的亲侄子!”
    “我不认得他,而且,这是在宫里。”明琬想从身侧绕过,又被堵住。
    那群人发出令人恶心的笑声,淮南王世子步履踉跄道:“小娘子躲什么?这不就认识了!宫里?宫里不都是我们李家的?”
    说着,淮南王世子伸出油腻的手,要去摸明琬的脸颊。
    明琬下意识躲开,却见一道修长笔挺的身影大步向前,一把攥住了淮南王世子的手腕,继而清冷的嗓音响起,毫不留情道:“天子设宴,来者皆是上宾,王世子请自重!”
    “嘶痛!大胆……”淮南王世子一捏就软,怒瞪双眼回过头,见到闻致,将涌到嘴边的咒骂声生生咽了回去。
    “我道是谁,原来是皇上身边的红人,咱们大晟的战神!”淮南王世子皮笑肉不笑,酒已醒了大半。
    他的拥趸们都是没有脑子的纨绔,又在宴席上喝多了酒,撸起袖子就要替淮南王世子出头,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既然小战神也看上了这小娘们儿,让给你玩便是。我说怎么上次安排的姑娘你不喜欢呢,原来是好这口清纯的啊!有时间还请小战神务必来府上一叙,我保证,能让你尝到全长安最销魂的处子是何滋味!”说罢,淮南王世子勾起一个露骨阴凉的笑,领着那帮人跌跌撞撞地走远了。
    明琬心中一动:听他这语气,莫非闻致上次中药,有淮南王世子的份儿?
    刺耳的调笑声远去,宫道上只剩下明琬与闻致相对而立。
    不管怎么说,闻致方才替她解了围,这份恩情明琬必须要记。她张了张嘴,感谢的话语还未说出口,便见闻致一脸冷漠地别过头,抱臂靠着宫墙道:“路见不平,不算多管闲事。”
    他咬着牙,一脸正气,又强词夺理:“我发的誓,从出宫门后才开始算。”
    这番话莫名其妙,明琬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誓言”是指方才在宫中的那句“若是以后我再多管你的闲事,我就不姓闻!”
    毕竟是受人恩情了,明琬气势矮了半截,装作不记得他那些乱七八糟的气话了,抿着唇轻声道:“我只是,想谢谢你。”
    说罢,她福了一礼。
    闻致一愣,很快恢复冷漠脸,嗤了一声与她擦肩而过:“免了,我受不起。”
    他走了两步,又停住,背脊僵硬,几度深呼吸。
    半晌,他忍无可忍地回过头,皱着长眉朝明琬道:“那个姓章的到底哪里好?放任你一个人不管,差点出事知不知道!”
    明琬一脸茫然:“哈?”
    闻致撒完了火,又想起自己早已立下不再过问明琬闲事的誓言,顿时面色一红,垂眸低低道:“算了。”
    作者有话要说:腰真痛得不行,坐着码字大概十分钟就坚持不住了,弯不了腰也蹲不下身,吃了止痛药后才断断续续写了这么点……很抱歉,双更只能下次补上了!
    这几天腰都没法好全,下次也不知道是啥时候,反正也快完了,我尽量!tat
    第87章 番外(六)
    中秋, 宣平侯府派人过来下帖,说是侯夫人身子略有不适,请明家父女前去诊治。
    说是治病, 实则不过是找个借口聚会, 谈一谈两家搁置已久的婚事是成是败。大概真如闻致所说, 闻家需要的是一个有官无权的亲家,而明家在长安无根无基,家底清白, 最适合联姻,故而宣平侯不遗余力地撮合两个后辈……
    尽管,明琬与闻致因为种种尴尬误解, 几乎到了相看两生厌的境地。
    用过一顿丰盛却不奢靡的午膳,宣平侯果然率先提及亲事,明琬和闻致皆有些不自在,一个埋头看着碗里的汤水,一个侧首凝成一座冰雕。明承远倒是尊重女儿的决定,以孩子年纪尚小、心性不定为由,婉拒了婚事。
    闻致像是一刻钟也待不住了,忽的起身,朝双方长辈拱手一礼,清冷道:“晚辈不胜酒力, 出去散散心。”
    “正好, 带明姑娘逛逛府里吧。”侯夫人温声提议。
    这个要求合情合理, 似乎只是一尽地主之谊,两人都没法拒绝。于是闻致冷着脸领明琬一前一后出门,独留长辈们在屋中继续详谈,看样子, 宣平侯还有什么话要对明承远说。
    闻致无疑不是个体贴之人,身高腿长,步履如风,逛园子弄得像是赶集似的,面无表情地领着明琬到中庭,朝前抬抬下颌:“那里是花厅,没什么好看的。”
    到偏院,瞥了眼暖阁:“我住的地方,没什么好看的。”
    到后院,指了指藕池:“荷花都枯了,没什么好看的。”
    那在您眼中,到底有什么是能看的?
    明琬忍住腹诽,道:“就到这儿吧,不必逛了。世子若有急事,也无需勉强陪我,我可以自己逛逛。”
    闻致往旁边挪了两步,抱臂靠在藕池栈桥的护栏上,与她保持着一丈远的距离,既不靠近,也不离开。
    明琬当他不存在,转身趴在护栏上,去看池中枯荷下游动的鲤鱼。
    “你为何不告诉你爹?”闻致忽然问,没头没尾的一句。
    “嗯?”明琬侧首,眨着眼茫然看他,“告诉什么?”
    “那个姓章的,你们私相授受很久了吧?”闻致似乎很不想提及这个话题,冷冰冰道,“我都看见了,那日御宴在侧殿拐角处,你赠送了他信物。”
    明琬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求药的章家少年。只是闻致这般嘲讽似的态度令明琬如鲠在喉,她也懒得解释,扬着眉道:“窥人墙角,非君子所为。何况,只许世子爷有小花、小红之类的美妾,不许我有相好的郎君么?”
    闻致抬眼看她,那双墨色的眼睛在阳光下呈现出深邃的波光,令人难以直视。
    他眸色几番变化,嘲弄冷笑道:“你若有相好之人,今日就不该来这。朝秦暮楚!”
    “朝秦暮楚的是世子你才对吧。”
    “什么意思?”
    “中药那晚醒来,你第一个喊出的是‘小花’的名字。那是你的通房,还是小妾?吃着碗里的还要和我来纠缠不清,不是朝秦暮楚是什么?”
    “你!”闻致气结,面色越发寒冷。他倏地站起,朝围墙隔壁喝道,“小花!”
    话音刚落,一条黑影逾墙而来,稳稳落在地上,面具下的猫儿眼一眨一眨的,手中还拿着半个没吃完的鸡腿儿,问道:“世子,你叫我?”
    闻致没理他,只静静地盯着明琬,咬牙道:“这就是我那心心念念的‘小花’,满意了吗?”
    他这算是……给自己解释?
    明琬也没料到那夜将闻致送来明宅的面具侍从,竟有个姑娘般的名字,顿时哑然。半晌,她调开视线赧然道:“你竟是,连男子都不放过!”
    闻致像是憋着一口心头血,俊颜微微扭曲。气极反笑,他冷然道:“我改主意了。”
    明琬直觉不会是什么好事。
    果然,闻致那双长眉凤目的漂亮眼睛微微眯起,透着危险的气息:“我同意与你结亲。你想同那姓章的一起,我偏不如你所愿。”
    他是个小孩子吗?还是性格最恶劣的那种!
    明琬也来气了,叉着腰道:“闻致,这可是终身大事,不是小孩子过家家!我是个行针问诊的医女,素日接触男子无数,你娶了我,看丢得是谁的脸面!”
    “没事,我自会纳上十七八个小妾,有的时日同你耗。”
    两人各自放了些不着边际的“狠话”,而后齐齐扭头哼了声,不再言语。
    一旁的小花叼着鸡腿,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看看那个,察觉气氛不大对,竭力将自己伪装成一缕青烟飘散,遁隐不见。
    回明宅的马车上,明琬问道:“阿爹,宣平侯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明承远道:“无非是想认你做媳妇,把亲事定下来。之前那桩误会,弄得长安城中风言四起,宣平侯索性将错就错,也是没有法子。”
    “那您答应了?”明琬不禁有些紧张。
    明承远看了女儿一眼,清隽深凹的脸上露出了些许柔和的笑意,反问道:“琬儿不想答应?”
    “我当然不想,谁要嫁给那个自大狂!”明琬抱胸靠着车壁,愤然道。
    “爹倒是觉得,每次你一见他就格外咋呼。”明承远一语中的。
    “我……我那是气的!”明琬小声问,“阿爹,你不会真的答应了吧?也太快了……姜姐姐都还未定亲呢。”
    “你和她不同,令仪没有爹娘了,地位上就低人一等。”
    想起姜令仪那孩子,明承远难免唏嘘同情,叹了声,又扯回正题道,“宣平侯就要领兵北上了,所以想赶在北上抗敌前将亲事订下。宣平侯世子文武双全,论智谋手段皆是长安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只是到底年轻气盛,性子乖张了些,还需再打磨打磨,所以爹想再观察一番,等你及笄后再定也不迟。”
    明琬愕然:“他们又要打仗啦?这么快?”
    明承远颔首:“突厥不知为何突然进犯,战事吃紧,大概为了讨个吉利,年轻将士出征前都会先定下一门婚事,或是留个子嗣。”
    明琬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闻致那张不可一世的脸,想起他在府中说的那句“我同意与你结亲”,心中一烫,不知这人将来凯旋,会拿着两家的亲事如何羞辱自己呢!
    尽管不喜欢闻致张狂自傲的性子,但他在战场上的能力,明琬从未怀疑过——
    他是大晟几百年也难遇一个的“小战神”,他理应所向披靡,永远不会战败。
    ……
    八月底,宣平侯父子再次领兵北上,与之同行的还有长安各大家族的少年翘楚。
    他们有的家缠万贯,有的官至太傅,有的智谋无双,有的武艺卓绝……俱是怀着一腔热血,渴望以这场战役为跳板,随他们的战神一同扬名立万,光耀门楣。
    九月秋风尽,秋末冬初的凌寒在一夜之间席卷长安。
    每到北风紧凑之时,太医署的雪肤膏和冻疮药便供不应求,上头的老太医们只需张张嘴,跑断腿的都是下层的药生药童们。
    明琬和师兄姐们在药房中泡了一整日,满手油脂混合着香膏的奇特味道,清洗完离开太医署,正准备归家,却见远方穿着蓝白侍医服饰的姜令仪匆匆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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