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绪整个儿端起汤药一饮而尽,苦得几欲作呕,但他乖乖将那股不适之感压了下去,憋得眼泪都出来了,却仍笑着,拍了拍身侧的位置道:“快,坐过来。”
    姜令仪躬身站着未动:“奴婢站着说便是。”
    “你声音太小太轻柔啦,坐过来吧小姜,我仰着头看你会脖子疼。”李绪拉着她的手,不顾她略微僵硬的身子,将她牵至身侧的位置跪坐。
    姜令仪不会讲故事。她生而就是个无趣之人,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看书与治病之上,搜肠刮肚许久才想起一个“治驼致死”的故事:庸医用巨石叠压驼背者,将其驼背硬生生掰直,驼背不驼了,人也没气儿了……以前做药园生时,医正们常用这个故事告诫他们,为医者当心怀济世之志,不可失责盲从、草菅人命。
    姜令仪讲得平淡无奇,一个故事完毕,忽觉肩上一沉,李绪竟是歪头枕着她的肩睡着了。
    春末夏初的季节,连空气都散发出一股子蓬勃明媚。雕窗嵌住殿外的一方树影晴空,淡金色暖阳斜斜照入,落在李绪安静乖巧的睡颜上,于是墨发、绯唇、近看无暇的皮肤,都仿佛发光似的透亮起来,蕴着光的温暖,柔和得不像话。
    他手中还抓着一只泥塑的马儿,姜令仪僵硬片刻,试着挪开自己的身子,却被他抓住手抱得更紧些。
    “母妃……”李绪呓语,唤的仍是早已故去的穆昭仪。
    抛却其他不谈,李绪是个很乖的病人,姜令仪于是僵着没动了,湫水般的目光投向殿门处的一线暖光,久久凝神。
    ……
    林晚照又来了。
    那是个弱不禁风甚至是有些阴柔的少年,第一次见他是在李绪落水后,姜令仪换了湿冷的衣裳,亲自熬了汤药送去李绪榻前,就见屏风后站着一道孤寂清瘦的身姿,青衫墨发,露在广袖衣袍外的手指有着近乎病态的纤细苍白,若不看衣着和微微凸起的喉结,说他是个女子也绝对有人相信。
    听到脚步声,青衫少年转过一双漆黑如墨的眼来,朝姜令仪轻轻颔首,而后复又转过头去,望着屏风后昏睡的李绪。
    他沉默寡言,眼睛深且空洞,像是藏着太多的心事和秘密,反倒显出一股死寂的虚无来。
    “殿下还未好么?”林晚照问,连声音都比一般少年阴柔。
    姜令仪悄悄抬眼环顾四周,见林晚照望着自己,这才回答道:“还未。”
    林晚照什么也没说,起身走了。
    “林公子啊,原是费尽心思结交了宣平侯世子,不知和咱们大殿下有何渊源,偶尔会悄悄前来探望,可是大殿下压根不记得他。”
    宫女芸儿执着鸡毛掸子,意兴阑珊地扫着木架上的尘灰,朝用小秤配药的姜令仪解释道,“大家都说这个凭空冒出的谋士林晚照神秘得很,我看不见得,他根本就是脚踏两只船,宣平侯世子和大殿下都不落下。”
    姜令仪并不赞同芸儿的见解。李绪已经傻了,毫无夺嫡的希望,三皇子李成意一家独大,他又何须多此一举,游走于三皇子和大殿下之间?全力效忠三皇子岂非更好?
    “殿下还未好么?”这次,林晚照还是这句话,平静地问姜令仪。
    姜令仪于心不忍,仍是摇头:“额上的伤好了,心智却未恢复。”
    林晚照依旧不多说一言,颔首离去。
    “小姜,你看!”李绪光着脚从榻上下来,献宝似的将新得的玩物展开给姜令仪看,“方才那个姓林的人给我带来了这把扇子,是宫里从未见过的样式,你喜欢吗?”
    那是一把乌金骨扇,锋利且森寒,不用触摸便知它该是怎样彻骨的阴凉。霎时间,眼前似有无数碎片走马灯似的交叠涌现,想要抓住一抹瞧个清楚,却怎么也留不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模糊画面。
    一股惧意自心底涌起,姜令仪仓皇后退,白着脸摇头:“不,殿下,我不喜欢!”
    李绪很喜欢这把扇子,傻了脑袋的人心思单纯,总以为他喜欢的小姜也定然喜欢,想送给她,未料却将她吓得魂不守舍。
    乌金骨扇被哐当一声掷出门外,李绪手足无措,围着姜令仪团团转,焦急道:“好,不喜欢!我们都不喜欢!我已经把它丢出去了,小姜别哭,别害怕!”
    说罢,他尤不解恨似的,大步跨出殿外,赤着脚就要踩那柄扇子,口中不住道:“都怪你,都怪你!”
    姜令仪和殿外值守的小太监匆忙向前拉住发脾气的李绪,这才免于伤到他的脚。她隐约记得,这扇子藏着利刃,刃上有剧毒,碰伤了是要出人命的。
    太监们心惊胆战:“哎哟殿下,使不得啊!您不痛快冲下人们来,何必伤了自己!”
    “你!去将这劳什子扔得远远的,万不能出现在我面前!”李绪一边抬脚穿鞋,一边气呼呼命令小黄门,又小心翼翼地瞥向姜令仪,“你好点儿了么,小姜?”
    “我……我去看看炉中的药。”姜令仪找了个借口,避开李绪的视线,匆匆行礼退下。
    当晚,姜令仪又开始做那些噩梦,这一次,梦中是七万人身死异乡的惨烈。
    “李绪”“小姜”“骨扇”……一切,都似乎在慢慢应验,令她惶惶难安,偏又无处诉说。
    姜令仪再次陷入了无解的境地,不知该怎样做才能避免那些噩梦继续侵蚀。她性子内敛含蓄,一有了心事便想寻个安静的地方将自己藏起来,接下来许久,除了必要的诊治外,姜令仪刻意减少了与李绪的会面。
    但李绪一如既往地缠着她,没有丝毫被疏离的怨怼,他甚至压根没有感觉到姜令仪的疏远。
    他出去蹴鞠,会将开放得最热烈的一束紫薇花折回,跑得热汗淋漓地递到姜令仪面前;他去参加御宴,会将最好吃的糕点偷偷藏在怀中带回,满眼晶亮地对姜令仪说:“小姜,吃呀!”
    他约姜令仪去高楼上看星星,但那夜天阴风大,云层很厚,根本没有星辰可看,他就赌气般命人买光了整条街的天灯,不厌其烦地一只只点燃,送上天际……
    群山绵延,旷野平阔,上百只天灯映着黛蓝的夜空,构成一幅如梦如幻的画卷,风一吹,天灯飘荡,恍若星河流淌。
    姜令仪父母早亡,幼年便寄人篱下,即便入了太医署也是不起眼的那一个,这是平生第一次有人愿意为她倾尽所有,只为博她一笑。
    她也曾问过李绪:“殿下为何,要对我这般好?”
    李绪依旧是那副傻傻的模样,笑着说:“不知道,只是第一眼看小姜就觉得亲切,想让小姜开开心心的!”
    七月底,大捷,大晟的领土扩充至雁回山外。
    宣平侯父子得胜归朝,皇帝为他们在宫中设了庆功宴,宴请百官国戚。
    “小姜,你也去赴宴吧!宴会上好多好吃的呢!”李绪异想天开,眼巴巴地望着姜令仪。
    “殿下,万万不可!”掌事太监及时现身制止,苦口婆心道,“姜侍医只是无品医女,并非诰命或是贵女,怎能赴宴?”
    “住嘴!我说小姜能去就能去,你们都嫌弃我是个傻子,只有她是最好的。”说着,李绪转头看着姜令仪,认真笃定道,“别怕,我会想办法的。”
    虽说坏了脑袋,李绪在某些方面还真是敏感得可怕。
    他到底是皇子,皇子要带什么女子赴宴是他自己的事,礼部很快同意了。姜令仪从未见过那般大阵仗,不免有些紧张,又想起许久不曾见明琬,便细声恳求道:“奴婢木讷胆怯,能否请求殿下,让奴婢的好友同行作伴?”
    李绪笑着狐狸眼弯弯,清朗道:“当然可以!只要是小姜的愿望,我都会替你实现!”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姜令仪心中莫名一颤。
    宴会上,李绪出事了。
    他不知被何人骗至了冷僻的揽霞殿,那是穆昭仪身死之处,然后被人从楼梯上推了下来,再次撞破了脑袋。
    推李绪的罪魁祸首似乎并不想要他性命,逃离现场时还用一块帕子替他止了血。
    一片混乱。姜令仪按压止血时,似乎瞥见了假山后林晚照的身影,等她再定睛去看时,假山后空空如也,那道诡秘的身影又消失不见……
    天子不想惊动御宴,将李绪受伤之事压了下来,倒是姜令仪和太医们一顿忙,好不容易才将昏迷的李绪送入云英殿休养。
    李绪昏迷了一整夜,身为侍医的姜令仪便煎药换汤,照顾了他一整夜。静谧安详的夜,使得她短暂地忘却了所有困扰和噩梦的纠缠。
    不知何时趴在榻边睡着了,被清晨第一缕透窗的晨曦刺醒。姜令仪缓缓睁眼,正巧对上一双细长上挑的狐狸眼,就这样定定地望着她,像是跨过几世生死,横亘沧海桑田。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接到猫猫了,很粘人的小可爱,花了一个晚上安抚它,引导和我家狗子相处~所以这章是我家猫猫写的,小粉爪第一次码字还不太熟练,大家多多担待~(狗头)
    第92章 番外(十一)
    李绪醒来后什么话也不说, 只是静静地望着姜令仪。脸还是那张脸,复杂的眼神却没由来让人觉得陌生,像是一望不见底的深渊, 谁也不知道那团暗色的迷雾下藏着什么。
    姜令仪有些担忧。李绪本就傻了,此时伤上加伤, 莫不是连话也不会说了?
    她倾身仔细查看了一番李绪脑袋上的伤处,又伸手探了探他的脉象,轻柔细致道:“殿下何处不适?”
    李绪不语, 伸手握住了她的腕子, 令人心惊的力度。
    姜令仪迟疑唤道:“大殿下?”
    李绪笑了, 很轻的笑,风轻云淡道:“真好,小姜。”
    李绪这副神态着实太熟悉了,和梦里的那人一模一样。姜令仪猛地抽回手,几乎立即站了起来,以一个防备的姿势看着榻上的李绪,浑身血液倒流。
    “你……不是大殿下。”姜令仪神色仓皇, 不知为何脱口而出这样一句。
    那个憨傻的李绪不会流露出这般气定神闲的模样,不会用那般复杂的语气唤她“小姜”……那个傻了的李绪, 永远是轻快的、赤诚的, 说话时尾音上扬,走路都是蹦蹦跳跳的孩童模样。
    李绪嘴角的笑意淡了些许。
    他不知在揣度什么, 伸出修长的指节碰了碰额上的绷带,眉头微皱,很快松开,看着惊魂未定的姜令仪,许久平淡道:“小姜可曾想过, 或许,我本该就是这般性情。”
    姜令仪不敢想,那是一个她无法接受的真相。
    仿佛过了一个甲子般漫长,就在姜令仪按捺不住想要逃跑时,李绪忽地眉开眼笑,大声道:“我骗你的,小姜!”
    姜令仪愣住,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该归属何方。
    李绪又恢复了往日呆傻幼稚的模样,得意洋洋地坐起身,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孩子,拍手看着姜令仪:“我装得可像了!小姜定是被我骗过去了,以为我病好了,是不是?”
    姜令仪真是被他吓住了,闻言徐徐松了口气,白着脸正色道:“殿下,不可以开这种玩笑。”
    “小姜,你不喜欢吗?”李绪显出忐忑的样子,小心翼翼道,“我以为你希望我好起来,所以才开了个玩笑……小姜不希望我好么?为何会这般害怕?”
    “照顾好殿下的身子,为殿下配药侍疾是奴婢的本分,奴婢当然希望殿下好起来。”姜令仪道,“只是这般捉弄人,万不可取。”
    “好,以后不会了!”李绪又流露出了那种小动物般的湿漉漉的眼神,叫人不忍苛责。他额上的绷带还渗着血,身子前倾,弱声道,“这里只有小姜真心待我好,不计较我的病,小姜会永远在我身边的,对么?”
    姜令仪轻轻摇头,将微微吹凉的汤药递至李绪面前:“等殿下出宫建府,搬离宫中,奴婢自然不能再跟着去了。”
    “……”眼睛瞬间湿红,泪光如雨扑簌。
    姜令仪软了心肠,无奈道:“若殿下听话乖巧,事情能有转机也未可知……殿下快把药喝了,凉了会更苦。”
    李绪接过药碗,喝药时,眼睛亦是望着姜令仪,仿佛只要一眨眼她就会消失不见。
    姜令仪收拾完空碗准备离去,却被李绪拉住了腕子。她回首,对上了一双无声挽留的眼睛。
    姜令仪对他的依赖习以为常,安抚道:“好好休息,殿下。”
    寝殿的门扉关上,隔绝了清透的光线,屋内一下子暗了下来。
    李绪那双孩童般天真的眼眸也跟着暗了下来,晕开一团深不见底的墨色。他抬手,对着窗棂观摩着自己那双年轻白皙的指节,而后轻轻一笑,带着莫大的餍足。
    小姜还是这般好骗,但这回……真的是最后一次骗她了。
    午后,皇帝派了人过来询问坠楼的细节,李绪什么也说不出来,最后皇帝没有法子,草草处理了李绪身边几个不得力的小太监,此事就算揭过。对于一个日理万机的帝王而言,肯花在傻儿子身上的心思少得可怜。
    八月中,明琬很苦恼,清秀的五官都快揉皱成一团。
    “还不是因为闻家总提定亲之事?”中秋午后,刚从闻家赴宴归来的明琬愁眉苦脸地漫步在市集街道。
    姜令仪与她并肩而行,温声笑道:“闻家三番五次上门求亲,诚意已是颇足了。琬琬,还记得我曾经说过的梦么?你和闻家世子,说不定就是前世注定的姻缘呢!”
    “孽缘还差不多,你那些玄之又玄的东西,我才不会信呢!何况,闻致是要北上打仗了,阿爹说他们从军之人每逢大战,都会弄一件喜事讨吉利,留个香火什么的,怕是与‘诚意无关’。”
    “又要打仗了?”
    “嗯,听说是突厥不知为何突然来袭,连夺我朝三座城池,来势汹汹呢!”
    明琬伸手拂过街边摊位上悬挂的一排流苏结,重新振作精神道:“不说这些了,姜姐姐好不容易有一天清闲日子能出宫,应该开开心心度过。不若这样,我带你去望月楼吃月团子,再去慈恩寺烧香求签,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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