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晚膳,他回了卧房,宫人们还在熏殿、熏褥子,龙涎香自香炉顶的镂空中透出,在空气中舒展,甜美而芳润。
    小皇帝晃晃悠悠走到殿中央,朝小福子摇头,后者扫了一下拂尘,将宫人们都赶了出去。
    “累了,安置吧。”
    小皇帝嘟着嘴,昏昏欲睡躺倒在床上,随小福子摆弄自己,擦脸擦脚,脱鞋脱衣,塞进被窝里。
    干完活计,小福子熄了灯,出门值夜去了。
    卧房内不久便起了轻微的鼾声,榻上之人显然是在熟睡,睡得沉,沉到根本没有发现,有人悄声无息地靠近。
    那个黑影半蹲在地上,一点点挪向床榻,在榻前还有三步之遥时停住了。
    忽然间,昏暗的宫室里亮起了一点暖光,床上之人的鼾声戛然而止,并且飞身破帐而出,当场就将床边人拿下了!被拿之人穿着养心殿宫人常服,两只手被锁缚在身后,一张脸被狠狠摁在地上,看不出究竟是谁。
    然而此时,厚重的帘幕后走出了持着火折子的人:“朕就知道,你肯定是要混在宫人堆里,蒙着面进来杀朕的。是不是,彤妃?”
    火折子轮番点着了枝型灯上的一盏盏蜡烛,火光将小皇帝雪白的中衣上染了一层金芒。点完灯,他拧好火折子,对着已经将彤妃搜了一遍身,夺走了所有利器药品的胡谦道:“让她坐着吧。”
    得了这样的命令,胡谦下手终于带了点怜惜,不过仍是跟拎鸡崽子一般,将地上的人“放”到了桌边的丝绒凳子上,顺便扯走了对方脸上蒙的一方丝帕。
    丝帕下是张温柔甜美的脸,只是两只眼睛迸发出的光芒带着冷漠的恨意,一眼之后便偏过了头,似乎是不想让人盯着她的面容:“哼。”
    这细细的哼声,是默认,是不屑与他交流,也是“要打要杀随你便”的缩减式发言。
    这么一打量,小皇帝忍不住叹了口气:“我们好歹也是坐在一处喝过茶聊过天的,你难道没什么话想对朕说吗?”
    “你希望我说什么?为什么要杀你?对你有没有感情?”烛火映着彤妃的脸,冰雕似的冷而硬,一点不领情,“事到如今,问这些有什么意义?”
    “怎么没有意义呢?”小皇帝看着这张从未有机会认真审视的面容,像是想从中找到什么熟悉的神色一般,“你知道朕的心很软。”
    “哈哈哈哈哈……”彤妃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发出了清冷的银铃似的笑声,将目光挪到地上。
    地上一堆能顷刻间置人于死地的玩意儿,胡谦从她身上搜出来后,基本都丢得远远的,这其中还夹杂了她头上的簪子等能扎人勒人的首饰。
    小皇帝顺着她的目光瞥了一眼,依旧是神色平静:“朕待你不薄,就算你来杀朕,总不是仇杀,对不对?”
    彤妃脸上的笑意褪尽了,神情中依旧带着嘲讽:“唐棣,生于皇室,你就不该有这样的念想。皇室中人,国仇家恨总是牵系在一起的。单是你们太鸿欺压乌赞,导致我父王气得吐血身亡,就足够我恨你了。”
    小皇帝盯着她的眼睛,不愿意相信她的说辞:“可据朕所知,你的父王待你并不怎么好。”
    彤妃冷冷地扯了下嘴角:“呵,待我好的,不也死在宫里了吗?”“你是说代替你死在大火里的那位宫人吗?”小皇帝说,“她和你眉眼很像,朕记得,她好像是叫薄奚……是吗?”
    “当然像。她为了保护我,时常扮作我,从我来到太鸿的那一天开始就是如此。”彤妃面无表情地将脸转向小皇帝,眼眶却是红了一圈,“怎么样,你要的答案,我给你了。”
    她这模样令小皇帝看着眼熟,片刻后他忽有所悟——原来秋露苑门口哭哭啼啼的那个宫人,才是眼前的这位彤妃。
    小皇帝蹙着眉头:“朕不是赶尽杀绝的人,要神女死的是乌赞,不是朕,你没道理怨朕。”
    彤妃嗤笑一声:“没道理吗?最近慎刑司里头可是惨叫连天,不要说得像你的手很干净一样。”
    小皇帝听了这话,没有做出反驳。
    如果手上沾了血就算是不干净的话,那他在太子陵的时候就已经不干净了。但是干不干净的,他觉得是没法儿下定论的,很多事他并不是为了自己才干,况且他也没有虐杀他人的瘾。可拿这个理由去和彤妃争辩,又委实没有必要。
    “行了,有空说这些,不如让我做个明白鬼。”彤妃打量了他一眼,侧身倚靠在桌沿上,“你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发觉我还活着的?”
    “在朕听闻你们乌赞关于女子戴面纱的礼俗的时候。”
    “哦?”
    “沈言川告诉朕,在乌赞,未出阁的姑娘才会戴面纱。那个时候,朕就对你戴面纱一事起了疑心,因为你向来是恪守乌赞礼俗,在服饰上都不肯变通的。”
    “牵强,我不曾将你当成丈夫,我们也未行敦伦,有摘面纱的必要吗?”
    小皇帝点头:“如果是这样,中刀后被除去面纱的你,在同朕说话的时候也该像刚才那样,将脸略略侧过去避嫌。”
    彤妃垂下眼帘,口气不善:“命都要没了,谁还记得避嫌。”
    “这点只是引朕起疑,重要的问题是在薄奚死前对朕说的话里。”小皇帝眯起眼睛回忆,“虽然她提前告诉朕你们和北朔有勾结,但她说这话时,你们都已经准备动作了,等奏报递上来,朕处理也晚了。加上后来她身亡,乌赞直接起兵,这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着,那她到底为什么费了老大力气去说这番毫无意义的话?说的时候还从头至尾将脸正对着朕?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她要朕相信,躺在床上的她就是彤妃。在胸前戴一枚金铃,也是这个意图……不然谁重伤在身还戴首饰?”彤妃听了,无谓地一耸肩:“就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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