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慕一听立刻皱起了眉,摇头苦笑道:“这恐怕……办不到。”
    苏年被拒绝了却丝毫不恼,只是垂下眼帘,睫毛微微颤动:“可没有夫君的宠爱,偌大的相府,我又靠什么傍身呢?”
    “我所求不多,只是希望将来有一天我与人争执,夫君能够站在我这边,允我先开口的机会,如此而已。”语气哀婉,惹人怜惜。
    听她换了称呼,沈慕的神色逐渐变得更为幽深,他意味深长地看了苏年一眼,还是点了头。她这是光明正大地提出要让他偏听偏信,偏偏又以退为进,让他不得不答应。
    他经历过很多谈判,这是最让他惊讶的一次,和自己刚过门的妻子,两人甚至还身着喜服。从一开始,苏年就借着他心里有愧牢牢占据了主动,而后步步紧逼,却又能把握分寸不至招人厌烦,你来我往之间,反而让他有一种棋逢对手的畅快。
    “大人果然是爽快人!”苏年抚掌笑道,她拿过桌上的酒壶,给两人各倒了一杯酒,“交杯酒就不必喝了,不过这杯酒,敬你我朋友情谊天长地久。”
    她毫不拖泥带水,仰头一饮而尽,然后朝他露出一个略带张扬的笑。她原本就容色倾城,此刻凤冠已除,青丝泻下,反而更显风华,这么一笑,更是犹如万树桃花在枝头怒放。
    他一时有些失语,半晌才感慨道:“你和传言很不一样。”
    苏年柳眉一挑:“彼此彼此,我也听说丞相大人君子端方,绝不行不义之事。”虽是讽刺的话,她用含笑的口吻说出,就不那么尖锐了,反而多了几分调侃。
    “牙尖嘴利。”沈慕忍不住摇头笑了,好像两人是相处了很久的老友,他突然感到一种久违的轻松。
    “时辰不早了,早些歇息吧,你也累了一天了。”他站起身:“我今天就睡在外间的塌上,明日你我一道出去,便不会有闲言碎语。”
    苏年乖巧地点点头,不再说话。
    烛火已经熄灭,看着原以为会鸡飞狗跳的新婚之夜却如此平静,沈慕心里还觉得有些不真实。隔着屏风,他能感知到那边苏年均匀的呼吸,这种感觉很奇异,甚至让他对将来的生活隐隐地产生了一点期待。
    而此刻的苏年却清醒得很,她在识海里对小助手蛋蛋褒奖了一番:“这次的时间点把握得还行,还有足够的时间拨乱反正。”
    蛋蛋干笑两声,脸上居然出现了类似尴尬的表情:“阿年,可是这次的女配怨气比较大,她恨女主夺她夫君,蹉跎青春,所以也想让她尝尝同样的滋味……”
    “……所以我除了攻略丞相,还要顺带勾搭皇帝?”苏年有些无奈,果然是女配心态,
    “不过也能理解,本就是肆意妄为的太尉千金,睚眦必报。”
    看来这次为了消除怨气,要仔细筹谋一番了。
    第29章 丞相的无爱嫡妻(二)
    先皇在世之时,沈慕一直住在宫内,与众皇子同吃同住。直到元煜之继位,他被封了丞相,才有了自己的府邸。他之前不曾有妾侍,父母早逝,唯有一个祖母常年在普安寺礼佛,因而丞相府人丁稀少,晨昏定省也都无从做起,对于新嫁娘来说,着实是个安逸之地。
    按大元律法,王公大臣皆有五日的婚假,沈慕作为丞相也不例外。用过午膳之后,他正在书房办公,不多时,相府的管家李顺就在门外求见了。
    李管家年纪不小,一张胖胖的圆脸看着很是忠厚老实。他从前是宫里的总管,是皇帝赐给丞相府管理所有事务的,这几年上面赏赐下来的庄子铺子和田地,也都是他在打理,一派欣欣向荣,确实是个能人。
    只是如今丞相有了夫人,他便不好再把持中馈了,于是就把府上所有的账本和册子都交给苏年,只是没想到被苏年客客气气地回绝了。
    不愿管家?沈慕有些意外地看了李管家一眼:“夫人是怎么说的?”
    “夫人说她并不精于此道,说是原先怎么办,现在还是怎么办。”李顺一张脸皱在一起,一副苦哈哈的样子,“大人,可夫人是当家主母,断没有这样的道理呀。”
    沈慕简直要笑出声,就凭昨日短短三言两语的交锋,他也看得出自己这位夫人心思缜密,若说不会持家,他是绝不相信的。那么看来便是仍心中有气,不肯应下罢了。
    他施施然起身:“我去同夫人说罢。”
    “诶!”李管家应声道,然后一脸喜色地离开,逗弄新得的那两只鹦鹉去了。
    相府是皇帝下令新建造的,自然宽敞气派,院中有院,甚至隐隐有逾制之感。苏年住的院子在相府正房的东侧,离沈慕的休憩之所很近,他又没有旁的妻妾,这么一来,内宅倒是空了下来。
    “夫人哪,让奴婢们来吧,仔细别脏了您的手。”婢女们看着苏年自己在地里饲弄花草,又是翻土又是浇灰的,一个劲儿的在旁边劝。
    “我左右没什么事,养养花草心情好,”苏年直起身,含笑着瞅了眼身边的人,“我看你们一个个都生的花容月貌,十个手指头白嫩得像珍珠,可舍不得让你们干这个,还是一会儿帮我捏捏肩吧。”
    几句话说得婢子们纷纷红了脸:“夫人又在取笑奴婢了。”
    有个胆子大点的盯着苏年灿若桃李的脸庞,真心奉承道:“要奴婢说,夫人才真真是比天上的仙女还要好看呢。”
    “你倒是过得很自在,还有工夫在这栽花。”沈慕走进来就看见这一幕,不由得冷哼一声。
    这个苏太尉究竟是怎么养的女儿,一举一动全无女子矜持之态不说,就刚刚那行事做派,简直比他还要像个风流鬼:“只是连铲地都要你亲自来,传了出去,别人还只当我相府苛待你呢。”
    一旁的仆从听出了他话里的不悦,忙跪下请罪。可苏年却不慌不忙,她边拿帕子净手边笑着回道:“当今皇上重视农耕,我身为丞相夫人,亲自动手,传出去不也是美事一桩吗?”
    沈慕都被气乐了:“你这算哪门子的农耕,别到时花没种成,倒将府里翻个底朝天。”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平日里他最是温文儒雅,却偏偏一遇到苏年,就想刺她两句,看她会如何应对。
    “你们都先下去吧。”他挥挥手,院子里的丫鬟小厮都退了出去,很快就剩下他和苏年两人。
    “既然这么闲,为什么不接那些账册?”见苏年要开口,他登时眉毛一挑,“可别拿糊弄李管家那套应付我。”
    苏年叹了口气:“丞相大人,相府之中各类账簿有账房先生,主持中馈有李管家,这么久以来吃穿用度井井有条,从未短过哪个下人的分例,实在不需要我横插一手了。”
    主持中馈便要操持全府上下的衣食住行,每月开支的分配,月银的发放,庄子的管理,全是麻烦事。她心里想得很明白,自己是来攻略男人的,不是当管家婆的,何必多操那个心。
    “真不是同我置气?”沈慕轻声问道。
    “那敢问大人,我气从何来呢?”她眼波流转,笑眯眯地望着他。
    见她佯作不知,沈慕也不挑破,只露出一点无奈歉疚的神色。
    苏年也不难为他,恬然一笑:“早就听闻丞相府中,有藏书万卷浩如星辰,不知我是否有幸得以一观?”
    听出她这是有意想让自己有机会弥补,却不直说,只说是想看书,这份体贴让他心头一暖,当即点头道:“书都在听风阁的书库之中,里面有一些珍贵的古籍孤本,所以平日有人把守,不过今后你可以随意出入。”
    苏年的眼睛马上亮了起来,急急追问道:“真的吗?那我往后可要常去的。”
    沈慕还是头一次见她这么情绪外露,失笑道:“随时恭候,今日刚好得空,我且带你去瞧一瞧吧。”
    听风阁其实是沈慕的办公之处,书库就在会客厅的一侧,由几件屋子合并而成,离书房更是不远。这才是苏年提出想来书库看书的最主要原因,不仅离自己的丞相夫君更近一步,又有机会能“偶遇”常来相府的皇帝。
    只是当她真的进入这藏书阁,小心地四处翻阅之后,确实叹服于里头的书籍读本之精,转而生出几分真心的愉悦。
    藏书主要是一些地方志、诗歌集,也有一些名家小说。凡是年代相隔不远的书籍,必然是印刷精美,笔墨清晰,装订仔细,显然是印刷技术发展之后的精良产物。若是一些年代久远的孤本,在扉页上甚至有名家签名。
    “父亲生前随先皇征战,每拿下一座城池,他都不要别的珍宝,只要城中收藏的这些书籍作为赏赐。”
    苏年不禁感慨道:“果然是一位真正的智者,只是——”她有些促狭地看着沈慕:“大人家的藏书,恐怕不止于此吧。”
    沈慕惊讶于她的敏锐:“何出此言?”
    “沈帝师随军征战多年,所到之处不乏前朝的高官,藏书之中怎会没有政书?”苏年皱眉道:“况且此地开阔,午后日光可直射,观书尚可,若作为藏书之所……”
    她抿了抿唇,没有把话说完,沈慕却立刻心领神会,笑道:“确实如此,你同我想到一处了。一些古籍和政书珍贵非常,极易损毁,获取之艰辛非常人所能想,因此我便将它们单独存放在阁楼之中,书不出阁,若是你想看,我这里倒是有一些父亲亲笔誊写的手抄本。”
    “那也太过珍贵了,”苏年摆了摆手,“以我这天资,这座听风阁已经足矣。”
    沈慕见她对着书爱不释手的样子,心头不由得再次生出愧意。如苏年这样的家世品貌,但凡嫁给其他任何一位世家子弟,都会成就一段佳话。
    其实若非自己心里早就住了一个人,恐怕也难免心动,此时也必然是红袖添香,佳偶天成了。
    这么想着,心里竟然还莫名生出了一丝遗憾。
    第30章 丞相的无爱嫡妻(三)
    三朝回门,是古时流传下来的规矩,因而这日沈慕和苏年很早就起身梳洗了。
    小厮仆从正忙着往车上搬运礼品,沈慕把李管家准备的礼单递给苏年:“回门是大事,你看看可还缺些什么,让李管家再添上。”他面上带笑,对夫人娘家又敬重,在外人看来,真真是模范夫君无疑了。
    苏年连看也没看便把礼单交给了李管家,笑道:“李管家办事我一向放心,断没有出错的道理。”
    这便是给了极大的面子,李顺连忙双手接过礼单,口中直呼谢夫人厚爱。
    眼见着时辰差不多了,两人便上了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地去了太尉府。坐在马车上,看着苏年满头簪钗步摇,盛装打扮犹如出嫁,沈慕几次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夫人今日为何如此隆重?”他们今早刚改了称呼,互称夫人夫君,以免在苏太尉跟前露出马脚。
    “怎么?不好看吗?”苏年晃了晃脑袋,一时间琳琅珠翠熠熠生辉,简直让人难以直视。
    “倒也不是,”沈慕微微一笑睁着眼睛说瞎话:“若说这几日夫人是清水出芙蓉,那今日就是艳如牡丹不可方物。”
    “夫君可真会说话,”女子被夸了也无动于衷,反而轻哼一声:
    “我猜你此刻心里一定在说,这个苏年是不是把所有值钱的首饰全戴在身上了?这不像是回门,倒像是逃命吧。”
    沈慕被这形象的比喻逗乐了,摆了摆手忍笑道:“绝无此事。”
    苏年斜睨了他一眼,叹气道:“其实我也不喜欢这样,只是我爹他老人家总想给我最好的,觉得这么打扮好看,所以我便每日金光闪闪和尊佛像似的。”
    她脸上虽有无奈,更多的却是对父亲的纵容和爱:“要是今日回门我不盛装一番,他就该疑心我受委屈了。”
    “原来如此。”沈慕恍然大悟,从前也听一些所谓风雅人士议论京中的美人,提到苏年,总要说美则美矣,却难掩几分俗气,这一来是因为她秉性刁蛮,二来说的便是她打扮总是过于珠光宝气,粉饰感太重比不得杜嫣然等才女素雅大方。可没想到这背后竟有这样的曲折,这番孝心实在令人动容。
    苏年见他眼神充满温情,心里暗笑。她方才说的话自然是半真半假,苏太尉是个粗人,一朝得势土豪习气重,喜欢女儿穿金戴银是真的,但事实上,他基因太过强大,连带原主本人也是个没有审美的,所以平日里就喜欢把自己打扮成一棵圣诞树。
    现如今她想摆脱这个印象,贸然改变难免惹人疑心,倒不如全甩锅到她爹苏太尉身上,还能博个孝顺的名头,一举两得。
    一行人很快到达了太尉府,苏太尉此时正焦急地在门口来回踱步,看到马车辘辘而来,一下子喜上眉梢。其实以他的地位,根本不必出门相迎,只是他一介武夫本就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再加上对女儿十分担忧想念,收到消息后一早就带着家仆在门口等着了
    他和沈慕二人同朝为官地位相近,相互见了礼后,便对着苏年直呼:“瘦了,瘦了!”心疼之情溢于言表。
    苏年登时就有些无语,她的这位父亲大人一向是想什么说什么,新姑爷还在旁边站着,就高呼女儿瘦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掉进豺狼窝了,在相府天天受虐待呢。
    她连忙接口道:“爹,女儿出嫁才三天不是三年,便是不吃不喝,恐怕也难消瘦呢。”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苏太尉立马不悦地吹胡子瞪眼,而后上下端详了自己女儿半天,又满意地咧嘴笑起来:“不过你今天打扮得挺精神,看来这几日确实过得不错。”
    真是知父莫若女,看着苏太尉对女儿今日装扮流露出的赞赏之色,沈慕揶揄地看了苏年一眼,得到了一个无奈的眼神,忍不住低头闷笑一声。
    两人的作为在苏太尉眼里便是眉目传情,当下更加满意地捋了捋胡须,招呼两人先进门:“马上就开宴了,贤婿先进来喝杯茶。”
    用过一顿宾主尽欢的丰盛午膳之后,苏太尉照例要小憩一会,便叫女儿领着女婿去她未出嫁前的院子里坐坐,美其名曰让新婚小夫妻增进了解。
    但毕竟两人只是名义上的夫妻,此处又是苏年的闺阁,沈慕多少有点犹豫,不过看苏年完全不以为意的样子,再拒绝倒显得是自己迂腐。他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只觉得自己也被这苏家父女带的越来越不拘小节了。
    进门后,他抬眼大致打量了一下,房间的布置果然和自己想的一样,富丽堂皇金光熠熠,一看就出自太尉之手。
    苏年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夫君看起来对我的闺房甚是喜爱呢。”
    他忙单手握拳放在唇边咳了一声,以掩饰自己的笑意,一脸认真道:“确实有品位,同夫人今日这一身相得益彰。”
    苏年也没绷住笑起来:“不过平日我也不在这常待,”她凑近沈慕,语气有点神秘,“我带你去个地方。”
    沈慕随着苏年从院子的侧门走出,惊讶地发现内宅西侧居然都连通了,没有房屋,看上去像是个小型的校场,台子不大,却也摆着十八般武器,长枪、软鞭、刀剑斧戟应有尽有,射箭的靶子摆了整整一排。
    他禁不住叹道:“想不到这太尉府后院还别有洞天。”
    苏年随手拿过一把弓箭,手指沿着弓弦仔细抚摸:“家中没有旁的女眷,建造府邸时,爹爹就想把后院一边打通,当作习武场。”
    她用弦蜡把弓弦上微微起毛的地方细细抚平:“请来的风水先生和工部的几位大人都不同意,工匠说什么也不肯动工,爹爹就吓唬领头的鲁先生,说要把他一半胡子给削了,看他还讲不讲究中轴对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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