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笑了!”他厉声喊。
    但见龙没有听他的,依旧低沉着嗓子笑。
    李灿蓦然拔高嗓音:“见龙,我让你别笑了!”
    见龙的笑声戛然而止。
    他突然开了口:“我叫苏青麦,我不叫见龙。”
    苏青麦?苏青麦又是谁?
    苏青麦淡淡道:“天宝三年,你示意同兴赌坊孙家,挑选一名容色出众的少年,以赌博诱之,骗入大皇子府。”
    “然当时燕京适合的少年并不多,孙家家主挑挑拣拣,最终在城南梧桐巷里选中了一户人家。”
    “那不过是一户普通民户,做些小买卖,家中只父母以及儿女四人,没有任何依靠,选中之后,孙家便动作了。”
    “起先,孙家诱骗少年之父赌博,欠下巨额债务之后,少年一家只得卖房卖身,一家成了奴仆。即便如此,孙家也没有放过他们,少年到手,其父无用,自当要死。其母妹卖入窑楼,依旧可以大把赚银子,简直是一举两得。”
    随着苏青麦的话,李灿不自觉颤抖起来。
    苏青麦叹息一声:“我就是那个少年,大殿下贵人多忘事,当年在大皇子府如何折磨我的,不过几年就忘了。”
    李灿脊背发麻,头脑发晕,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昨日深夜,在大殿之上,天宝帝说他不配为人君,为的
    就是当年这件事。
    当时他喜好男色荒淫无道的消息传出,天宝帝对他一下子冷淡下来,不仅没有放松精神,反而让上书房教习严加管教。
    当时他便觉事有不对,便直接把那少年赶去后院,让其自生自灭。
    他以为……
    苏青麦淡淡笑了一声,声音好似淬了毒,让人不寒而栗。
    “大殿下是不是以为,我早就死了?”
    “哪能啊,我们这种贱民命硬得很,无论如何都不肯死的。”
    李灿结结巴巴:“你……”
    苏青麦垂下眼眸,不再看他,只说:“我舍不得死啊,我爹娘死得那么惨,我妹妹还在窑楼里挣扎,你说我舍不舍得死?再说……”
    苏青麦声音微扬:“再说,杀父仇人还没死,我可不甘心。”
    李灿脸色骤变。
    到了现在,他若是还听不出苏青麦是何意,那他也苟活不到今天。
    “你为我出谋划策,难道就是为了此刻?”
    苏青麦道:“大殿下还不算笨。”
    “你可知,这么多年,我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每次听你说话,每次看到你的脸,我都想直接用刀捅死你,让你血流殆尽,在痛苦中慢慢死去,但是我后来一想……”
    “让你这么死,真是便宜你了。”
    苏青麦阴森森笑起来:“怎么样,身陷囹圄的滋味好受吗?我的大殿下?”
    李灿深吸口气,此时此刻,他才意识到,从一开始,从这一切的最初,所有事情都是错误的。
    因为他所信赖的这个人,从心底里,就没想让他赢。
    一开始他就输了,倾家荡产,妻离子散,永无翻身之日。
    李灿只觉得心口剧痛,他咳嗽一声,一口热血喷了出来,血腥气扑面而来。
    从胃到心,从身到骨,无一不痛,无一不烫。
    李灿缓缓倒地,他半跪在地上,低着头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在昨日之前,他都想不到,这个对自己低眉顺眼,一直忠心耿耿的见龙先生,从一开始,就是奔着让他抄家灭族的结局去的。
    李灿不说话,苏青麦却不肯罢休。
    他道:“大殿下,你难道不想知道,我到底是如何办到的吗?”
    他如此问,李灿却不答。
    苏青麦笑了,自顾自说:“其实一开始我是
    不敢的,我在殿下您面前还没那么大的脸面,做事都要小心翼翼,直到后来,那几个先生都死了,才终于轮到我。”
    “我当时想,真好啊,真好,”苏青麦抬起他妩媚的凤目,看向李灿,“他们都很蠢,而你更蠢,最后留在你身边的,是我这个对你满怀恨意的仇敌,你说好不好?”
    李灿又一口血吐出来,靠在铁栅前起不了身:“你不要说了。”
    苏青麦摇了摇头:“这些话我攒了二十年,怎么能不让我说呢?”
    “我等啊等,盼了又盼,终于等到了机会,两年之前,有两个蠢货寻到了韩陆和花田,正巧我在,当然要替大殿下分忧。”
    “你不知道吧,我是故意杀的人,杀了之后把又亲自把他们埋在那么显眼的地方,就是为了有一日能被人发现,”苏青麦道,“我当时特别庆幸,跟我一起去杀人抛尸的是薛招那个从来不动脑子的莽夫。”
    “只可惜,刑部也有你的人,直接跟你通风报信,让你提前清除障碍,把人家清廉忠诚的谢侍郎谋害而死。”
    这是苏青麦第一次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动手,虽然随后失败了,但是做过的事,无辜者所蒙受的冤情,永远不会消失。
    它们一点一滴镌刻在幸存者的心尖上。
    “那一次失败,我怕你看出疏漏,便立即蛰伏下来,待到今岁,终于又让我等到了时机,这一次,我不想再畏首畏尾了。”
    “我妹妹好不容易摆脱了红招楼,好不容易拥有了自由身,但你依旧不放过她,这么多年,你们那些龌龊事她一个字都没往外面说过,但她依旧要死。”
    “我唯一的,仅剩的亲人,就这么被你们毒杀而死,死在了陌生的街巷里。”
    “而你,竟然还让我去收尾。”
    苏青麦大笑出声,声音却没有一丝喜意,只有嗜血的悲凉。
    “她死了,我也没什么好顾忌的了,”苏青麦声音很轻,一字一句扎进李灿心坎上,“所以我给皋陶司留下一个礼物,一具最适合的证据。”
    “他们果然没有让我失望,”苏青麦抬头,看向已经面如死灰的李灿,“怎么样,大殿下听完这一切,可还满意?”
    李灿咬牙切齿:“苏青麦,你难道就不怕
    死?”
    苏青麦又笑了。
    “大殿下,您不是说过,贱民的命最不值钱,死了就死了?我啊……我的目的都达成了,死就死了,也好早日一家团聚。”
    “你呢大殿下,你怕死吗?”
    李灿眼前一黑,整个往前倒去,彻底陷入昏迷之中。
    苏青麦靠坐在墙边,看着他如同狗一般匍匐在草甸子上,不由放声大笑。
    “父亲母亲还有红枣儿,你们在天之灵,且看看这鄙薄小人,如何一败涂地,如何痛彻心扉。”
    “你们等等我,等我亲眼看到他死了,再去陪你们。”
    他抬起头,似乎想透过厚重的墙壁看到诏狱外的明月。
    “今夜月色一定很美,”苏青麦笑容清淡,“真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倒数
    第99章 定风波(正文完)更新:2020-11-08 17:25:24
    天宝二十三年八月, 大皇子灿犯上作乱,谋逆弑君,意图在八月十五谋反。
    此案牵连朝臣六十七人, 牵扯家族达三十六家, 一时震惊朝野。
    其中以大皇子妃娘家安国伯郑氏,张承泽所出临溪氏族张氏, 姜琦所出燕京姜家为主要谋逆之臣,参与大皇子李灿谋逆之事,证据确凿。
    其主谋及近亲判斩立决,其余族人抄家流放, 永世不得归京, 世系皆不可读书做官。
    今上仁慈,不忍残杀无辜女子稚童,大皇子妃及两位小皇孙均被贬为庶人,同其余人家旁支族人一起流放漠南。
    九月中,前方来报,道流放路上遭遇流寇, 大皇子妃及两位小皇孙以及其余几家少数亲属均遭遇不测, 重伤不治,半途而死。
    李灿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 正在诏狱里等死。
    除了他与苏青麦几人,其余几家的谋逆之首皆已问斩,诏狱里只剩下少数几人。
    他被关在漆黑的诏狱中, 没日没夜听着苏青麦的念叨,不停回忆着过去的点点滴滴,不辨岁月,不知春秋, 几乎要被折磨疯。
    当狱卒告诉他大皇子妃以及两个小皇孙已经死了的消息时,他一开始竟然没有反应过来。
    在之前,他还笃定天宝帝优柔寡断,不敢杀宗室宗亲。
    待到片刻之后,他才嚎啕大哭。
    苏青麦淡淡看着他,听他哭到喘不上气,终于说了人生中的最后一句话:“满门死绝,孤身而活,这滋味好受吗?”
    好受吗?
    当然不好受。
    此时此刻,李灿心中仿佛破了一个大洞,说是生不如死也不为过。
    就如同当年的苏青麦。
    九月底,李灿、苏青麦等人问斩。
    闹了将近两个月的李灿谋逆案终于落下帷幕,剩下便是论功行赏时。
    十月初一,圣上先下圣旨,正式立二皇子李希为太子,其皇子妃荣氏为太子妃,即日搬回长信宫,赐住于毓庆宫。且以帝身体不协为要,命太子监国辅政,匡扶国祚。
    第二圣旨,为当年含冤而死的谢侍郎谢渊亭平反,追封其为平国公,其子谢辰星降等袭爵,是为平国侯,其女谢嘉玥被封为永宁县主,归还家宅,令其搬回其家。
    第三道圣旨,则改封赵王赵倾书为安南王,赐封地为安庆,令其天宝二十四年元月之后携家眷前往封地。其子赵瑞承袭赵王爵位,留京辅政,匡扶正义。
    此之后,陆陆续续大封功臣之家,燕京虽经历动荡,但在年根之前,终于重复往日热闹繁荣。
    一晃神,谢吉祥跟着哥哥谢辰星搬回家,已经过了一月。
    这一月里,她整日忙着打理屋舍,而皋陶司又无大案,她同赵瑞两人竟不如以前那般日日相见。
    小年这一日,谢吉祥正在家中安排宴席,虽然家中没多少亲朋,却也要热闹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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