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一切太平。
    暑假时,在志愿活动与暑期课程的间隙,方宁抽空回燕城待了一个月。二年级的暑假,还无需为实习或者读研的事情而感到焦虑,因此这一个月可以称得上实打实,没有水分的放松。
    周一到周五,爸爸妈妈要上班,方继亭在学校给导师干活儿,家里往往只剩下方宁和外公两个人。
    在方宁升入大学之后,也就没人催她早起了。方宁只在回家的前两天早早起床为全家做了早点,之后便原型毕露,再没见过黎明时初升的太阳。因此,她在之前两天的努力也被妈妈贬为“装象”。
    “宁宁,你之前和我说的作息规律是不是都在骗我,就仗着在外地我也看不见?”
    方宁有心辩驳,说她一周有叁四天早课,在学校时根本不是这样的。可人却很不争气,就是起不来床。不知道为什么,她感觉自己在家和在学校完全是两种状态。每天拉开窗帘时映入眼帘的都是刺眼的光,一团团光斑像调皮的小兔子一样在木地板上游走,如果试图用手去捕捉,它们就会在指尖跃动,模糊掌心的沟壑。
    若是赶上阴雨天,那就更不得了了。光是生物节律的重要调节器,当光被遮住时,人也就无法精准地定位时间。有一次她醒来时已经将近中午十二点,匆匆刷完牙,趿着一只拖鞋出卧室时,看见外公正拿着把菜刀颤颤巍巍地切黄瓜丝,便再顾不上手中那缕解不开的头发,赶紧跑过去接过他手里的刀。
    外公那几天脑子比较清楚,在一旁指导了起来,一会儿说她手扶的姿势不对这样容易切到,一会儿又说她切得不是黄瓜丝,是黄瓜条。
    但在大多数时候,方宁还是勉强能在九点多时爬起来,吃过妈妈在冰箱里留的早餐之后按她的嘱咐去航空大学的游泳馆里游上一小时。方宁把头靠在陈婉琴的肩上撒娇说懒得出门,游泳太麻烦了,陈婉琴不吃这套,说不游也行,但要日行五千步以上。
    方宁想了想这些天的日头,只得两害相较取其轻。所以在那个夏天,她的头发总是半干不湿,胳膊上总是挂着几颗小水珠,身上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在离开燕城一周后才彻底散去。
    下午最热的时候,她就窝在卧室的床上看书。有时是张爱玲、王安忆,有时也会读些不太需要动脑子的轻小说。
    等到这一日的暴晒偃旗息鼓,家门口的那条小道不再灼热,她就扶着外公出去溜溜弯。有时是去澄园看看荷花,有时去超市拎一只新鲜的西瓜或是几只雪糕。
    这样悠闲而奢侈的日子就好像没有尽头似的。
    某一个周六,难得五口人都有时间,爸爸便提议去燕郊的杏园采摘。采摘园位于水库上游,远远可以看到青山的轮廓。方宁沿着一条笔直的狭路走在两排杏树之间,稍微仰头便可望见被沉甸甸果实压弯的枝条。
    偶然见到一只黄澄澄,圆滚滚,没有丝毫瑕疵的杏儿,她踮起脚伸手去够,可惜总是差那么一点儿。正当她想跳起来试试的时候,另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松地摘下了她想要的那一颗,在掌心掂了两下。
    “给你。”
    枝桠还在轻轻晃动着。方宁从他手中接过,叫了一声:“哥哥。”
    杏子上有细小的绒毛,握在手中有点痒,而心中的搔动更甚,但她已经逐渐学会如何与它共存——不再试图用一条细细的锁链去激怒一头猛兽,也不再试图用一个密不透风的罩子将其扼杀,而是尊重地、友好地、轻轻地去抚摸它,让它乖顺下来,像对待一个坏脾气的老朋友那样。
    不远处的简陋小商业区,爸爸妈妈正在给外公挑一顶纪念草帽。卖草帽的摊子旁支着几顶太阳伞,伞下是白色的圆桌。妈妈看见她和哥哥并肩立在杏树下,向他们招手说这边有卖水杏沙冰。他们便一起慢吞吞地穿过那道细长的小径。
    方宁加了几元钱,将哥哥摘给她的那颗杏子连同篮中的另几颗一起做成沙冰,叼着吸管和他一起坐在圆桌旁。一只果蝇觊觎方宁杯中甜腻厚重的果肉,嗡嗡地逡巡它未来的领地。
    哥哥便自然而然地在旁边挥起塑料扇子,他似乎无意将果蝇打死,只是在它飞过来时轻轻将其驱走,像是在逗弄一只长相丑陋的小宠。
    方宁闭上眼睛,默然享受着这一阵阵不规律的清风。
    她想,她好像没有那么害怕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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