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溪县有一闻名遐迩的风景湖,又叫芙蓉潭。
    其景真应了词上那句,“翻空白鸟时时见, 照水红蕖细细香”。
    湖上中间凸隆许多小岛,岛上四围, 全都是莲叶无穷碧绿, 烟水浮波上含笼着一层层迷离障眼的纱。
    岛上又修几座精致别样的小木屋, 以方便游人来赏景玩乐累了休息所用。
    天气实在太热太热,蔻珠在岛上一间小木屋里啜着茶,透过雕花的木格子窗, 静静赏着外面的风景荷莲。
    “袁大夫。”
    “……哦, 祝公子, 您有话请说。”
    她听得男子的声音怔了一怔,赶紧放下手上青瓷茶具, 点头,微笑礼貌以示对方。
    对面坐着的同样三十岁左右锦服玉带男子, 是的, 正是那祝睿。
    祝睿长相气质温润谦和, 举手投足, 耐心, 彬彬有礼, 斯文俊秀,又给人一种春风扑面的感觉。
    “是这样的, 在下想,能不能唐突冒昧问一句,以后在称呼上,我能直接叫你一声蔻珠吗?”
    “……”蔻珠微愣。
    男子又笑, 依旧那样随和温暖。“叫你袁大夫的时候,总觉得听上去很生分,我希望,在下和你以后不单单是一个医者大夫和病患家属的关系?”
    蔻珠也微笑了。“随便吧,祝公子愿意怎么叫,都可以。”
    “那谢谢。”
    他很有礼貌地说,这下,眉眼瞳仁里的笑意更加显得人很温柔、如沐春风了。
    儿子同意了,就此表示支持愿意让母亲去大胆追求自己的人生自由与幸福,而蔻珠,也总算跨出那一步,三想四琢磨,也内心里认可,希望自己的人生能多一点选择与自由。终究媒婆不停催促下,答应和这姓祝的年轻鳏夫多接触试试。这片芙蓉潭,水域辽阔,荷叶田田,到处都飘溢着令人清爽无比的十里荷香。
    阵阵湖风吹着小木屋檐下吊着的风铃挂牌,声音叮叮咚咚,清脆悦耳。
    男子牵袖给她一边斟茶,一边微笑解释:“这儿是我们苍溪县最有名的鱼米之乡,说起,咱们整个县城不仅盛产茶叶,还有寸苇寸金、铁杆庄稼说法。你瞧这片湖,不仅盛产着很多不同品种的鱼,像什么鲂鱼、鲶鱼、乌鳢、青虾、河蟹,都是鼎鼎有名的,周围附近的芦苇也是有好几十万余亩……在下忽然是想,把这些芦苇让人加工成苇箔,或者用来造纸,做成各式工艺品,每年都有不少的利润可赚。”
    蔻珠遂边喝茶问道:“这么说来,这整片湖,也是你的?”
    祝睿笑道:“你是不是觉得商人就是这么俗?三句话不离开本行?”
    他忽觉得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蔻珠便笑道:“这怎么会呢?”
    祝睿道:“世人都道商人逐利,其实,我也一直在悬着心,今天,坐在这里和你谈话,就怕你会以为,我仅仅是这样的一个男人,满身铜臭气。”
    蔻珠依旧啜着茶,想了想,摇头微笑:“我听说,咱们这个苍溪县,最大最好的书院是你资助修的;这里的佛寺也是你出的银子;每年,很多穷人需要接济施恩,也是你捐米捐粮的,要不然,不知在这样乱世,会有多少饿殍满地;其次,既逢乱世,新皇才刚登基,天下几乎到处都是乱套的,可唯独咱们这个县,还是安安全全,就像世外桃花源一样……我听说,这其中也少不得你功劳,是不是?”
    祝睿笑:“算了,咱们还是不说这个了,真正的大英雄大丈夫,不留功与名,我这点微薄之力又算什么呢……只要你别觉得在下是个俗气、满身铜臭味的就好。”
    蔻珠打量对方,微微一笑,倒也不再说什么。
    只是,有件颇为尴尬难堪的事,因今天早上落了几点微雨,她怕天气一直那样凉飕飕下去,便在里面多添了一件衣服,现在热得,浑身都在冒汗,秀面绯红。这个祝睿确实是人不错的,涵养体贴,不失礼,还很懂分寸,有礼有节,他应该是瞧出来了,给她斟了茶,便一直悄悄替她扇扇子。
    这扇扇子,也是扇得相当有水平,不唐突,不冒犯,口中说道:“天气太热了,这么会这么热。”
    又站起身把自己的椅子往蔻珠身侧装不经意轻轻拉了拉,明着是给自己扇,实则是在替蔻珠扇。
    蔻珠低垂着头,侧着眉眼观察他的举动,他这么一下下地扇,应该是手都酸痛了,但口口声声还在说自己热。
    蔻珠绞着手中的帕子,一丝丝凉意总算消解了那浑身的热。
    他忽然又起身说道:“蔻珠,真是不好意思,容在下先失陪一下,我出去方便片刻马上就回来。”
    然后颔首起身拱手作揖、礼貌告辞。
    蔻珠明白,他这么扇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应该是故意的,整个小木屋,外间有他仆人丫鬟在外把守,里面也就他二人在此啜着茶聊天。
    他故意拉门出去,就是想把此地独留给蔻珠——方便她在这里脱件里面衣服,要不然,真的可能会热得中暑。
    蔻珠当然留有心眼,此人看着很不错,交谈几次也是个君子,但是,还是不放心,男人一出去,便故意把整个小木屋弄出点窸窸窣窣、佯装发出脱衣服的声音。自己再隔着门缝去看,他有没有偷窥之类。终于,直到完全放下心来,松了口大气,这才拉过一扇室内屏风,赶紧将里面一层单衣给脱了。
    蔻珠最后也总算是舒服凉快了,秀面那绯红也渐渐褪去,衣服脱了一件,如同除去枷锁。
    男子过好久才在外轻轻敲门,“蔻珠?蔻珠?”
    意思是问,他现在可以进来了么?
    蔻珠便转身立即去开门,笑道:“祝公子,我并没有关门。”
    “……”
    细节,是可以品出一个人很多东西内涵来的。
    他对她始终心存敬畏尊重,举手投足,全是一个成熟优雅男子的风范与体贴,温柔,不轻浮,礼貌,不着急,也不含羞,不腼腆,对蔻珠含着欣赏,眼底的追求爱慕意也是看得出的。蔻珠心想,嫁一个这样的丈夫,今后余生,不求吃穿无忧——毕竟她也是有能力自己养活自己并与儿子的人。
    过日子,相携到老,床畔间有个端茶递水、知冷知热,以至于消遣寂寞孤独,有个人关心问候自己……
    这祝睿,真的算得是一个上好的良伴。
    ***
    “蔻珠,要不就别喝这种茶了,虽说天气热,可你看起来好像有胃寒是不是?”
    蔻珠:“……”
    “呵,别忘了,在下可是个专做茶道生意的,太平猴魁属于凉寒茶饮,喝多了伤胃……”
    遂啪啪互击两掌,叫来侍者。“去让你们这里的茶博士重新沏壶上好的茶来……我看,就普洱白茶吧,再加点薄荷与菊花,既消暑,又不伤胃。”
    ……
    他的很多礼仪周到,很会过日子、善解人心的那种细致,全都融于一举手一投足间自然而然流露出来。蔻珠当然知道自己胃寒不能喝太多凉茶,她本是医者,只是,男子又是如何看出,又是怎么贴心想着地帮她换成普洱茶,都令人耐人寻味。
    这也算是蔻珠初次和男子正式交往试探。
    他对她认认真真眨了下眼,笑说:“蔻珠,从我第一次见你,不知为何,你就给我一种很莫名的亲切感,仿佛,我寻寻觅觅在茫茫人海,一直就不懂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追逐什么,可见了你之后,瞬间就明白了。”
    茶博士这时恭恭敬敬早已换好了茶,蔻珠啜了一口普洱下去,果然胃部舒服多了。
    便道:“是吗?”他微笑颔首说是,蔻珠道:“可是,我还是不算很了解你。”
    意思是,请他能多给她点时间来考虑他们这门亲事。
    男子看懂了,不急不躁,很耐心盯着她点头笑说:“我明白,这也是自然的。我很希望,你是对我有着更深进一步的了解,对我彻底放下戒备,放放心心,才选择嫁给我,没有丝毫疑虑,并且,咱俩以后,相处起来会有这样一种感情存在——就像是涓涓溪流,顺理成章,自然而然就好,并产生在不经意间,你说这样好么?”
    蔻珠把这话听得着实动心……涓涓细流,顺理成章,自然而然……这不正是她自己也想要的?
    正合了她意。
    祝睿看蔻珠好似满意点头笑了,自己心情则越发愉悦起来,瞬间对自己,对蔻珠,对未来的婚姻人生也充满了信心。“你饿不饿?”他体贴地,又问。蔻珠手轻抚肚子,她当然饿,早上吃得少,茶饮本又助人消化,越喝,越感觉腹中饥肠辘辘。不过,倒也不好主动开口说。
    祝睿笑眯眯站起身道:“走,这里附近有一处酒楼,又叫望月楼。我早早就嘱咐下来,让他们老板大清早便钓些新鲜的鱼和青虾螃蟹之类,现在,我想应该都烹煮好了。对了,这里的掌勺厨艺很不错,你一定得好生尝尝。”
    蔻珠站起身也笑道:“我想,这次咱们吃饭开销的银子,一人付一半,成吗?”
    对方掸袖一愣,表情颇尴尬复杂。
    “那酒楼里的东西是很贵的,虽然,我知道你们府上并不缺……”
    蔻珠声音很轻很小,坦然表明了他们俩现在,还需划清一定界限。
    他像是懂了,倒也释怀。“行,只要你高兴就成。”
    【赠送章】
    两人吃饭所在酒楼其实也是这男子名下微不足道小产业,这也是蔻珠后来才知道的。
    豆豉酱烧黄鱼、鸡汁鱼腩羹、蟹黄鲜菇、玉簪出鸡、夜合虾仁、凤尾大裙翅……明明只有他两人,可却搞了好大一桌。
    男子亲自给她剥虾,给她夹菜添汤,还是那么不失礼数又体贴周到。
    蔻珠对于这祝睿要说唯一疑惑不喜的地方,也就在于此罢。她觉得自己被对方耍了、被捉弄了。
    这家酒楼既然是他的,为何,方才她傻子似提出一人付一半,这男子竟笑着点头答应。
    不过,蔻珠心里那抹不舒服,很快就又烟消云散。这些芝麻蒜皮的零碎细节,她也不愿过于钻牛角去猜疑解读。
    ——
    随着天气的日益变热,医馆病人比往昔也渐多了起来。好多老百姓似乎都在这段时间患上同一相似病症。
    “头很痛?怕冷畏寒?嗓子堵得慌?哦!我知道了,那你还有没有其他症状?”
    来了一个病人是如此,走了一个,又是这般。
    蔻珠给病患们问诊把脉,开始时也没多在意,只思忖,可能最近天气变化,时常忽冷忽热缘故,很多人寒热来往,季节性瘟病也属于正常。
    那祝睿现在基本算是可以名正言顺地来医馆找她、看望她了。“大夫,麻烦你也帮我开一副药?”又走一个,重换了人坐下。“请伸手。”她低头匆忙写着方子,说。忽然抬头一愣,片刻惊愕,笑了。“——祝公子,原来是你。”
    “是啊,我也是来看病的,想在你这里讨个方儿。”
    蔻珠疑惑:“……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生病了……害了相思病。”他一笑,拉了椅子在蔻珠对面撩衫入座,又抬头凝视蔻珠,补充。
    蔻珠也笑,摇头。“原来你真会开玩笑。”她说。
    男子敛去了唇角笑,忽然正色。“我是说真的,并不是玩笑。你怎么会认为仅仅是玩笑呢?”
    蔻珠一愣,眸光忽有些恍惚,也有愕然。“蔻珠,你每天竟都这么忙,我想,要见你一面可能会比登天还要难。”
    蔻珠不好意思,用手摸摸鬓发钗簪。“其实我——”正要说什么。男子笑了,又道:“没关系的,你若没时间空暇,我来这里看望你就好。只要,你不介意我妨碍到你给人看病就好。”蔻珠失笑。“那个,真对不起啊。”男子又道:“我现在能帮你什么忙吗?”蔻珠道:“哦,不用。”然而,话音未落,拥挤医馆大厅,好些人排队等拿药已等不耐烦,只两个伙计在药柜忙得不可开交,祝睿大踏步走向那药柜台前,拿起上面堆满如山一包包药认认真真仔细看,接着念唤起病患的名字——
    “xx,这药是你的,请你确认一下名字再拿?”
    “xx,你看看这上面名儿,确定这包药是不是你的?”
    蔻珠笑了,扬扬嘴角,侧脸转首,瞥见男子认真专注的做事表情,只觉内心深处在这一刻里、有太多难以描摹得清的动容。
    ***
    “袁大夫,袁大夫,有人给您送东西来了。”
    “袁大夫,袁大夫,这盆花也是给您的,您闻闻看,可香着呢!”
    “袁大夫,这是我家公子给您的信,公子千叮咛万嘱咐让小的不忘说,麻烦您就是再忙,都要抽出空暇来休息一下,记得要好好吃饭……还有,也请您别忘了抽个空看看他给您的信。”
    “……”
    蔻珠最近心情也各种说不出复杂。
    送东西,送礼物,送各种品种名贵难得的花,几乎每日新鲜一盆,让花匠巴巴地从千里迢迢之外拉骡车专门运送到医馆大门。
    她又接过对方府上小厮交到她手里的书信,拆了开看时,字迹虽很中庸普通,不及他那前夫李延玉的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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