蔻珠微微睁开睫毛,一头散乱头发披着,李延玉拿木头梳子轻轻帮她梳。这药,每天丫头端来的都是两碗,描金红盅的是蔻珠服用。天青汝窑是李延玉必须饮下。蔻珠这两天好像又恢复点元气,或许是因为她前夫无微不至用心坚持精心照料结果。李延玉常常等蔻珠彻底服完药,吃点东西,他再快速赶忙似服药、用膳。
    太医也给他开了大量逼瘟的饮药,李延玉现在有个意识,自己绝对不能在这时倒下,蔻珠可以泄气、沮丧、绝望,可他不能。
    他若倒了,蔻珠就真没指望。
    他必须坚强,作为一个男人,尤其在这样情况,就连去痛苦沉沦的资格都没用。
    “——你想烫死我,是不是?”
    蔻珠真的彻底堕入黑暗,李延玉有时恍惚,看她现在模样,不是曾经那个自己是谁?心中怜惜心痛更甚,五脏六腑都快碎了。“不烫了,来,试试看,真的?”“你滚!叫你滚!我不喝!你拿走!”“……”“你故意气我是不是,李延玉,你要死了,有什么想不开的,成天对我一个要死的病秧子装什么二十四孝!我不稀罕你,滚,滚!”“终于有力气骂人了!”他也不生气,像哄小孩子似的,一会儿擦她额头,一会儿理她头发。“要不然,为夫又用自己嘴巴喂?”“你滚——你不恶心?”他一愣。“我照顾我妻子,恶心什么?”
    蔻珠哭得委屈伤心,肝肠寸断。
    掉着眼泪,双手不停捶着床面。“你,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说了,我不需要你,我看见你就烦,你滚——”
    他放下手中药碗,捧着她脸又是一阵深吻吸吮。蔻珠胸口快要气炸。“你,你欺负我,到现在都欺负我——”李延玉道:“我求你了,这太医的药,还是有些效用的,快点服下它们吧。你看看你,现在,有力气骂人了,就是一种进步希望,是不是?”
    蔻珠道:“真不觉得恶心吗?”她喉咙哽着,手像被烫似的吃力去摸自己脸。“这么丑陋的一张脸,我,我想死!想死!”
    李延玉眨着眼睛里面的泪光,仰着头,吁口气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那么在意自己的容貌?有那么重要吗?”
    蔻珠道:“那么恶心……瞧啊,好多红疹子,就像一个妖怪。”
    李延玉:“乖,你听我说,你现在病了,是不是?宝贝儿,我要告诉你,不管你现在是什么样子,变老了,不好看了,对我都是一样的。”
    “你胡说!”
    “好好好,咱们不讨论这个,快喝药。”
    “李延玉,我恨你,你让我坚强,每天让我喝这些乱七八糟的药……你是故意要折磨报复我。”
    “……”
    “我以前是这样劝你,哄着你,逼着你。现在,你就这样来报复整我,你,你好歹毒!”说着,上气不接下气,又开始捶床发抖。“我一点都不想那么坚强了,你知道吗?”她这一刻,又成了十足受了伤害委屈、不停流鼻涕的小孩子。做丈夫的不停拍着妻子背脊,帮她顺气抹气,揽她在怀中,安静耐心倾听。“我哪里不坚强?从九岁起,我就开始不断让自己长大起来……你还说我不坚强,我哪里不坚强?嫁给你,你日日折磨欺负我,我还是要哭着对你微笑,眼泪都逼回去。”越说越发抖。
    李延玉吻她,她把头猛一偏,再去寻她的唇,她又偏。好容易逮住了,李延玉手托着她的下颔。“你放开,放开。”李延玉盯着她,认真严肃道:“我知道了,对不起。我不该还要求你两个字。蔻珠,真的对不起……”“……”站在旁边静静看着的那个小丫头,都忍不住袖擦眼角,抹泪了。
    外面的秋雨时停时下,打在地面,像无数麻瘢似的水豆。
    蔻珠病情时好时坏,想来太医日夜研究的一堆堆猛药也不是没有效果。皇帝命卢尚书等又到处贴布告公示,急召全国各处名医大夫,专治这场疫毒。就算没法彻底治愈,想来控制还是可以。蔻珠的脾气情绪也跟着自己时坏时坏的病况,波澜起伏。她何尝不知自己如今模样是又多丑陋——那不止是身体发肤上的,是触及整个内心。
    收敛控制不住的阴郁暴躁情绪。
    她控制得最失败、最不好,是竟对这个日日精心照料伺候她的丈夫动起了手——“我说了很烫,我不喝。滚,你拿走!”“这么冷的药,你故意的吗?好啊,你终于不耐烦?”终于有天,她也阴阳怪气,挑高了眉头。对方倒是不跟她计较,无限制的容忍,包容,耐心体贴,不放弃照料。
    当然他越是这样,她就是越气了。
    蔻珠知道,这不就是数年前的那个他?她怎么了?到底为何变成这幅模样?
    “碰!”
    一个瓷碗摔在地,男人这一次,饶是菩萨容忍耐心的心肠,都要爆发了。淋淋漓漓,汤药洒了满地。“蔻珠,你——”
    “怎么?你不耐烦了,终于也不耐烦?”
    “……”
    李延玉到底还是忍气吞声,一边仔细收拾地上的东西,吩咐丫头。“你快去,再熬一碗吧。”“是。”丫头叹气,摇头走开。
    李延玉又道:“回来。”“……”“最近你在屋里看见的事情,不准到处宣扬,否则——”那丫头吓得。“是是是,奴婢打死不说。”丫头走了。蔻珠躺在床上死气沉沉,冷冷一笑:“你是怕传出去么?瞧啊,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被一个又疯癫又丑陋的老妇人折磨得不成样子。”“蔻珠!不准你这样说自己!”男人生气喝住。
    蔻珠然后又哭起来,伤伤心心掉起了金豆子。
    当然,又是这样得死循环,他哪里见得她这样伤心流泪,赶紧抱着哄她。“好了,好了,是我不好,别哭。你一哭,我心脏都要碎了。”
    “……”
    最最严重的时候,情绪暴躁到了极限,再也不是蔻珠能够控制范围。她打他,扇他的耳光,动手操起床沿边一个瓷杯就像男人的额头猛砸了过去。“呀!皇上!”那伺候的小丫头都捂嘴尖叫,吓呆了。男人额角上鲜血一股股直流,幸而蔻珠这次手下留情,手法不准,没到太阳穴命门。“皇上,皇上——”那丫头赶紧拿东西上药擦拭,脸都白了。
    李延玉自己夺了帕子按着额头上伤口,不停对丫头摆手:“你下去,下去。不关你事。”“可是皇上——”“甭传了出去,我和娘娘是在玩笑,出去,退下。”“是。”丫头眼睛湿润,只得福身走了。蔻珠不敢看男人那张脸,浑身打着摆子,躺下来,把身子和脸转向床榻里面,眼睛里的泪珠,仿佛贯串作丝,流个不止。
    这时,她是很想说一声对不起,可却没有勇气。
    是没有勇气接受现在的自己,还是没有勇气去面对他的那双仍旧温柔耐心包容的眼睛——还是,没有勇气,接受此时对他的感情。
    这个时候,她对他的感情……
    就这样,仿佛陷入深渊泥坑陷井,怎么都走不出去,她有时候还是会用东西砸他,拿他当发泄出气筒,各种难听言辞羞辱他,拿杯子泼他一脸上的水,冷的或者热的,拿枕头扔……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响,像天宫的地板滚着几十面大铜鼓。冷风瑟瑟,吹走窗外面的一片片梧桐叶,可能,冬天就要到了。
    蔻珠抱膝蜷缩在屋子一黑暗静谧角落,双肩不停地颤抖。
    她要死掉。这一刻,深觉的无意义和黑暗。其实,有时候又想想,到底有多痛苦?
    那天,李延玉不是给她说了,人生大抵无外乎那几个字:生、老、病、死,还有分离。
    她只不过在三十岁之前比寻常幸福普通女子早经历了一些。
    “皇上,皇上,不好了,娘娘她,她不见了——”
    “什么?你在胡说什么?”李延玉脸变惊恐,立即大骇。“……”“蔻珠!蔻珠!”“蔻珠!……”“……”李延玉快喊破喉咙。丫头瑟瑟跪下道:“陛下,奴,奴婢该死,没有看好娘娘,刚刚你去里面沐浴洗澡,奴婢见外面药罐子还煨在火炉上,怕熬干了,就去守着。可是,没想到,没想到——”“该死!朕让你好生守着她,一步也不准离,你,你——”
    然而,话音未落,李延玉小心翼翼走至一角落,慢慢地蹲下来。
    头也不回对那丫头道:“好了,你快退下吧,现在没事了,这里有朕。”
    丫头这才大松了口气,说声是,弯身恭恭敬敬退下。
    “蔻珠,来,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
    “……”
    黑暗无灯光的角落,蔻珠抱膝于衣橱门背后,还是没吭声,眼神麻木,呆滞。
    男人便不在问,非常小心呵护地、充满怜惜,将此时孱弱如同一只小鸟雀的妻子轻轻拦腰,打横抱起。
    蔻珠目光无神,仍旧由着她抱。
    他抱至床榻才又轻轻放下来,又给她挪好被子。
    “蔻珠,记得你以前,常常给我念一句谚语,你忘了吗?”
    她这才眼神一动。
    他便俯身一边与她食指相扣,吻她:“就是那个一半,一半……”
    蔻珠又眼皮微动,仿佛在问,什么一半。
    他用那种充满怜惜、碎裂般心痛的眼睛凝视她。“自古人生最忌满,半贫半富半自安;半命半天半机遇,半取半舍半行善……”
    蔻珠喉头战栗哽咽,终于才有了回应,十指徐徐才与他轻轻相扣,没有推拒:“……半聋半哑半糊涂,半智半愚半圣贤;
    半人半我半自在,半醒半醉半神仙;
    半亲半爱半苦乐,半欲半禅半随缘;
    人生一半在于我,另外一半听自然……”
    李延玉一把猛抱紧了她,不知眸中含笑,还是含泪。激动,伤感,又心痛难耐。
    频频点头:“是的,就是这样。”
    “你以前把我从黑暗里拉出来,又告诉我很多人生的真相,今天,我彻底走出来,站起来了,怎么你会走不出来呢”
    “……你说,你会让我恶心,殊不知,到现在,我都怕你瞧不起我。”
    “想想看,如果不是你,安疾坊那么多百姓,还有苍溪县那么子民,他们会怎么样,谁都不知道。他们也永远无法得到朝廷救助。”
    “也只有你,才敢冒着这样的生命危险去给那些人治病……你不知道,他们现在都说要给你修一座庙子,什么河神庙,全都不供奉,他们说,要逃离这次难关,治好这次残酷瘟疫,不需要拜菩萨,就拜你……你多伟大,知道吗?”
    “我,我伟大?”
    “蔻珠,我自惭形秽!”
    “……”
    蔻珠慢慢闭上眼。
    ***
    次日,阳光穿透贴窗的高丽纸,梧桐叶黏在那薄而柔软透明的纸张上,被风轻轻地吹起,又卷在回廊地上。
    有三四只麻雀沐浴在早晨上午的阳光下,悠闲于院中的青砖湿地寻觅找食物。
    这天,蔻珠挣扎着从床榻上坐起。
    她让李延玉帮她找几部很厚很重要的医书,在床上仔细翻着。
    时不时按着胸口咳嗽,嘴角有血丝,她微觉疲惫吃力的手,去找帕子给自己轻轻擦拭了。
    李延玉让她喝药,她就乖乖安静喝了。
    李延玉表情傻傻地,端接着被她喝得空空如也碗的手,不停发着颤。
    伺候的丫头轻轻撩开珠帘,看见这一幕,手中的水盆差点哐当一声掉在了地。
    她从这段黑暗深渊里仿佛试图慢慢走出来,李延玉胸口激荡,流泪满面。
    昨天晚上,他以另一种方式来开解劝说这个绝望中、沉入黑暗渊底的妻子。
    他不仅一遍遍吻她,当然,他唇每贴近她一次,她就偏头躲。
    他说:“……我想要你。”
    她吃惊愕然盯着他看。
    .
    李延玉忽觉一阵春风满满扫口胸口。
    他牵动嘴角,挨近他坐在床沿微微笑了。
    一时阳光像瀑布水流泄满厢室。
    蔻珠仔细翻看书页,还在不住咳嗽。
    忽然她说:“我记得你以前腿能痊愈,是用了苏友柏的一种蛊药。”
    李延玉道是,问:“娘子,是研究出了什么名堂吗?”
    说着,揽着她入怀又吻她额发一下。
    蔻珠脸一红,胸口有些微跳。“没有,我只是在想,医书上所说的以毒攻毒法子,是不是真的很有用?”
    蔻珠或许已经真的彻底抛开近日病痛所带来的折磨和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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