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濛濛亮起,陆老夫人就忙起床,今儿个嘉儿学堂休沐,应该很快就会回来。
    她打算杀一只鸡给嘉儿补补身子,上回姚知书做炸鸡……嘉儿喜欢就做,又不是吃不起,封儿托人带回来的俸银一次比一次多,可见他立下不少汗马功劳。
    眼看战事已歇,待封儿返家,她有的是福气可享,哪还缺姚知书那口吃的。
    她先进厨房烧一锅热水,准备给鸡拔毛,却发现大锅子里剩了些水。昨天晚上那个搅家精又烧水洗澡了?
    真是个败家货,不知道雇人提水、买柴火都要银子吗?仗着姚家有几文钱就恣意挥霍,哼,等她被赶出陆家,倒要看看姚家还能不能对她这么慷慨!
    走到院子里,她打算挑一只又肥又嫩的大母鸡……咦?陆老夫人看着拴在篱笆上的马,谁家的马怎会拴在自家门口,莫非是……
    倏地,她瞪大眼睛,飞快转身往姚知书屋里跑去,用力将房帘一掀,看见……她倒抽气,死死地盯着床上男人的裸背……
    不要脸的狐狸精,成天在外头勾搭,一个张猎户不够,这会儿连男人都招进门了。贱人,她就晓得姚知书连骨头都带骚,一天没有男人还活不下去啦。
    胸口起伏不定,她左右看看后,冲进厅里找到一把扫帚,再往知书房里跑。
    “不要脸的贱蹄子,我打死你这个骚货,奸夫淫妇……趁我儿子不在……”她一面吼骂,一面举起扫把往床上砸去。
    陆浔封被打懵了,却没忘记用身子护住知书,他急喊,“娘,是我、是封儿!”
    瞬间,陆老夫人停下动作,她傻傻地看着转过头的陆浔封。“封儿,你回来了?”
    “是,封儿回来了,娘让我先起来好吗?”
    陆浔封温和的声音像极了他爹,听得陆老夫人眼底蓄满泪水,她抹去眼泪道:“好,娘到外头等你,你快一点。”
    知书也醒了,呆呆地看着床头,心想……自己真是傻了,傻到不顾后果、胡作非为。
    接下来怎么办,要待在京城三杰、还是创作京城三妹?是留下来当炮灰还是出门当主角儿?如果她努力一点,把做事业的精力用在宅斗上头,会不会有机会大逆转,有机会把主角踹下台?
    可是书里男女主角情深义重,即使宋紫雯一生无子,他也不曾动过纳妾念头,她凭什么和这对甜得冒泡的青梅竹马对抗?重点是,宋紫雯不仅仅实力坚强,还有最给力的队友——陆浔嘉和陆老夫人。
    只是经验多美好,那么好看、好用的好男人,说丢就丢,严重浪费,谁晓得她的京城三妹里面出现的会不会全是拐瓜劣枣?
    要不,拚一回?趁着时机尚好,把所有可能扼杀在襁褓内,用尽心机、想尽办法不让宋紫雯踏进陆家大门?
    只要她坚持到底,只要她别像“姚知书”犯傻,误以为宽厚贤慧就能到男人心,那么她的胜算会不会更大一点?
    望着怔忡的知书,陆浔封叹气,这就是她与母亲的日常?“在想什么?”
    知书摇摇头,低声说:“没事,先起床吧,娘在等着。”
    “你累的话,再多睡一会儿?”
    他打定主意先将家事摆平,因此让随从在镇上多待两天,娘与知书间的问题,必须在上京之前解决。
    她苦笑,摇头。“怎么可以,别说笑了。”
    是啊,说笑,如果她真敢多睡一会儿,娘那里……心疼地摸摸她的头。“辛苦你了。”
    知书扶着床,奋力起身,只是全身酸痛,重点部位像被火烧过般,纵慾过度的下场她收到了,真的很伤身呐。
    见她这样,陆浔封不舍,他快手快脚打理好自己,柔声道:“你慢慢来,别着急,我去给你烧水。”
    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知书轻声笑开,因为他说要去烧水,因为这是钢铁男的温柔……她不知道有朝一日,自己会变成花痴,花痴到……穿越而来、反覆修定的计划,她想亲手撕掉。
    所以决定了对吗?决定待在京城三杰当中冒一回险?反正计划赶不上变化是真理、是常态,就算在最后关头改变主意,也没有关系对吧?
    深吸气、深吐气,好吧,就这样做,为了他的温柔、为了自己的花痴,勇敢尝试一回,就算失败也不过是退回原点。
    说不定自己有千分之一的机会打胜,说不定作者突然改变思绪,让她成为陆浔封的唯一。
    为鼓吹自己,知书握紧拳头,对自己说:“不战而降太软弱,虽然装备不够、武力未升级,可或许命运愿意眷顾自己。”
    说一次不够肯定,她重复再重复,直到心情慢慢坚定后……扬眉,笑开。
    陆浔封提着水进来,看见她的笑,问:“你……很高兴?”
    这话问得多暧昧,随随便便都会让人联想到昨儿个的激烈,她红了脸,却硬是逼出一句。“那也得一直高兴下去,才有意义。”
    他没想到她胆子这么大,竟敢接下话,还接得比他更暧昧。
    然后他也高兴了,并且认定将会一直高兴下去。
    对啊,这至少证明“姚知书天天喊着要和离”是虚构事件。
    他握起她的手,认真而笃定地说:“不要怕,一切有我。”
    知书回望他,眉软了、眼弯了,他肯定不知道,这句话比任何的撩妹金句都更有力量,她回答:“有你,我便不害怕。”
    看着封儿进进出出的身影,陆老夫人胸口闷得说不出话。
    儿子就这样灰溜溜回来?所以这些年,他混得不怎样?
    还以为他托人送回来的银子越来越多,代表他挣出一份能够光宗耀祖、荣嫌门庭的功名,没想到……是她期望过高?
    十几年了,自从丈夫死去,所有人都看不起她,嘲笑、讽刺、酸言酸语,没人相信她有本事把儿子养成人中龙凤,她日夜都盼着封儿建功立业,盼着嘉儿考上功名,没想到……
    算了,再辛苦几年吧,让封儿重拾书本,过两年和嘉儿一起参加乡试。
    陆浔封又提着水桶经过母亲跟前时,他笑道:“娘,我们马上就好。”
    封儿……在笑?
    陆老夫人被他的笑给闪了眼,封儿早慧,丈夫活着的时候还有几分童稚模样,丈夫死去后,他像一夜间长大般,懂事成熟得让人心疼,好像是从那时候起就再没见他笑过,现在却……难道是姚知书入了他的眼?
    不行,她不能要这个媳妇!
    这五年她受够了,受够姚知书的牙尖嘴利、狠刻薄毒,受够姚知书高高在上的睥睨目光,日子过得再辛苦她都不曾向人俯首,可是一场恶疾,为了续命,她不得不向姚知书的嫁妆低头,那是她这辈子无法向人启齿的污点。
    何况就算不为自己打算,她也得为紫雯着想,紫雯的模样远远比不上姚知书,如果她在,紫雯哪还有戏可唱?
    自己与妹妹从小相依为命,妹妹死前最放不下的就是这个女儿,紫雯是个好孩子,温柔乖巧性格平和,丈夫刚过世那时生活艰难,那孩子常往家里来,把愤的银子偷偷塞在自己枕头底下,这份恩情,她得还。
    再加上妹婿平庸、耳根子软,续娶的女人精明厉害,这些年紫雯没少吃过苦头,她就盼着封儿早点回来,早点迎娶紫雯入门。
    可千算万算没算到昨晚……封儿沾了姚知书的身子,这可怎么办才好?
    她能理解,封儿年轻气盛又在军中憋那么多年,回家看见美貌娇妻怎能不心急,让她怀疑的是,姚知书怎没闹起来,她不是天天把和离给挂在嘴边的吗?
    只要她喊一嗓子,自己就能阻止这件事,可是……这一沾身,封儿还能舍得松开口?
    百密一疏啊,怎就让姚知书给钻到漏洞?
    封儿那里肯定不会好说话了,倘若他不愿和离,难道真要委屈紫雯做小?
    不!她不能让这种事发生,就算逼迫她也要逼出自己想要的结果,陆家的大儿媳妇只能是紫雯,姚知书想都别想,她不是想和离?那就遂了她的愿。
    “儿子不孝,不能承欢母亲膝下。”陆浔封向母亲确三个响头。
    看着跪在身前的陆浔封,陆老夫人心酸酸的,当时若不是活不下去了,封儿怎会跑去参军,又怎会在姚家找上门后,想也不想就点头同意这门亲事。
    当时她恨极姚家,既然有心想嫁,为什么不早几天出现,那么封儿就不必为几两银子远乡,就能继续念书,或许现在早就考上进士、当上官。她打从骨子憎恨姚家。
    怒目横上跪在封儿身旁的姚知书,她冷冷一笑,这会儿倒是知道装乖扮巧了?
    “快点起来,回来就好,往后咱们一家团聚,和和美美过日子。”
    “是。”他扶着知书站起身,坐到母亲身旁的长凳。
    知书乖觉地立在他身后,保持沉默。
    “嘉儿已经考过童试,秀才名头能挂一百亩免税田,那一百敢地的三成租子够咱们家嚼用,他还能帮人抄书挣钱,过去你供着弟弟,往后弟弟也能供你读书,你好好拾起书本,娘相信你也能考上进士,娘这辈子没别的盼头,就想你们兄弟都能当官,让那些看不起咱们陆家的人自打嘴巴,你们兄弟要为娘亲争个诰命,那娘这辈子便也值了……”她叨叨说着,心心念念的全是儿子的前途与自己的面子。
    陆浔封能够理解这是母亲长年的心结,只是听在耳里,心头难免落寞。
    她没问问过去五年自己过得怎样?没有问问出生入死的他,有没有哪里受伤?只一心一意计划着自己的仕途。
    知书垂下眼,在书里看到这场对话时,她记忆深刻,他想要的是母亲的温柔关爱,可惜陆老夫人更在乎的是现实未来。他在心底挣扎着、压抑着,不敢透露半分痛苦,因为孝顺这顶大帽子。
    陆老夫人还不知道他已经是个二品大将,一心一意计划着他的未来。
    突然间觉得他好可怜,知书下意识地把手轻轻地放在他的肩膀上。
    软软的掌心、微微的温度,她并没有做得更多,但他被安慰到了。
    他想起她问“很痛,对吗”,想起她要他“打仗时别一个劲儿往前冲,活着才是最重要的”,想起她说“夫妻同心其利断金”,更重要的是……她供得起软饭。
    微酸的心,因为她的“软饭”变甜,她不在乎诰命,不在乎他是不是人上人,她只盼他活着,恍惚间,母亲的叨念远离、落寞远离,他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肩膀上的手掌心。
    陆老夫人发现了,目光一凛,不要脸的女人,竟敢当着自己的面勾引封儿,出身商户的下贱女子就是没家教。
    突地,她一把搧开姚知书的手,没想到角度没抓好,她竟搧上儿子脸颊。
    啪!轻脆的一声,陆浔封惊讶地望向母亲。
    陆老夫人知道自己失手了,但天底下没有当母亲跟儿子道歉的,她仰起下巴,寒声道:“姚氏,你不是想和离?封儿已经回来,这件事我帮你做主了。”
    终于提到这件事,知书清楚,现在正是一搏的时机,成不成全看这回。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陆老夫人跟前跪下,哽咽道:“知书错了,请婆婆给媳妇一个机矜,媳妇保证以后再也不任性,会好好听从婆婆教导。”
    啥?姚知书这是演哪一出啊?没有一口气应下,也没有尖叫怒骂,更没有刻薄道:“没有我,你们一家全要饿死了,怎地,过河拆桥?那也得问问我这座桥乐不乐意……”
    那才是她的作风啊,所以她后悔了?她喜欢上封儿、想赖在陆家不走了?
    “教导你?我哪里敢?你可是姚家的千金小姐,随便拿一锭银子都能把我们母子给生生砸死的人物,我可没那个胆子。”陆老夫人冷笑道。
    “知书十岁嫁进陆家,无人教导,不懂为人媳妇的本分,媳妇性子娇惯,言语上对婆母与小叔多有冒犯,还望婆婆大人大量,原宥媳妇之过,往后媳妇会好好孝顺婆婆、尊敬小叔。”
    这话明里暗里都把剑指向陆老夫人。
    她本就是千金小姐,进门的时候都还没长开呢,十岁孩童能懂得什么?突然来到截然不同的陌生环境,能不慌乱恐惧、愤怒焦心?
    在这种情况下,最需要的是体贴温暖和疼惜,可陆老夫人这种人只会用严苛语气逼人上进、用嘲讽指贵过错,体贴、温暖、疼惜不是她的强项。
    长年下来,姚知书怎会知道如何为人媳妇,如何与婆婆'小叔相处?
    “我还想多活几年呢,不要被你活活气死就好了,哪受得你的孝顺,我们陆家门楣低,高攀不上姚家,你还是把行李整整,带着你的丫头离开吧。”
    “当年家中姨娘为知书挑选陆家为亲,明知她心存恶意,想看我从云端掉进泥淖里,是我心性骄傲,不愿顺了姨娘心意,这些年言行虽有诸多不是,却也明白身为陆家媳妇,便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陆家不好,媳妇也不会好。
    “这些年相公虽不曾捎回书信,媳妇却也明白,相公最放心不下的是婆母的身体与小叔课业,因此媳妇做得再不好,却也不敢落下这两点,如今……所有的错,媳妇都认,只求婆婆再给我一个机会,媳妇保证有过必改,再不犯错。”
    这话说得更明白了。明知道陆家是坑,可十岁女童斗不过姨娘,再委屈也不得不入门,心情不爽,讲两句烂话又如何?何况人家还晓得一损俱损的道理,从没忘记拿嫁妆填陆家的坑。
    再说了,五年前不说高攀,如今喊高攀,这是拿她当吸管呢,吸饱喝足了就丢?天底下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陆浔封听着两人对话,笑意里带上两分凄凉,这就是“姚知书生性刻薄”、“不孝婆母、不敬小叔”?到底谁才刻薄?婆婆不贤,媳妇如何孝顺?
    拉起知书,陆浔封问:“你没收到我的信?”
    啥?她只是随口说说,没想……他真给姚知书写过信?这下子,她的胜算又多了两分,但她脸上未露喜意,只是茫然摇头。
    “娘……”他转头询问母亲。
    “她又认不得字。”陆老夫人道。
    以前的姚知书认不认得字不敢说,但对不起,现在的姚知书就是认得,带着三分惊惶,她急辩,“我认得的。”
    知书刚开口,就被刀子眼给射上,她假装害怕地垂下头。“就算不懂,求求小叔,他定也愿意帮忙。”
    意思就是说:认不认得字,不是没收人家书信的理由啦。“别再说这些都没用的,封儿,快给她写一封休书,这种媳妇娘不要、嘉儿也不要,她不适合当咱们陆家人。”
    “媳妇是我的,我要!”
    第一次,他对母亲说出硬话,这让陆老夫人一怔,怀疑地看向陆浔封,怎么会这样?他从来没违逆过自己,怎么出门五年就变了?
    不对,不是出门五年变了,是姚知书勾得他改变,对封儿来说,姚知书就是块刚咬上口的肥肉,他肯定舍不得吐出来。
    看着儿子的坚定目光,陆老夫人慌了,拽住他的衣袖道:“你不休了她,紫雯怎么办?难道你要让她当妾?”
    万一儿子对姚知书死心塌地……得不到身分又没有宠爱,紫雯得受多大委屈?
    “让表妹当妾室?太委屈她了。”陆浔封道。
    “没错,就是委屈,你还记不记得那孩子在我们家最艰困的时候,非但没有落井下石,还雪中送炭,这样的品格不能委屈为妾,所以你打算抬她为平妻?”
    如果儿子这样决定,倒是可以退让一步,待事成定局……婆婆折磨媳妇天经地义,有自己相助,紫雯迟早能把封儿的心给撤上,到时再一脚将姚知书踢走,行,就这么定了。
    一边妻子、一边母亲,孝顺的陆浔封能够选择的折衷办法,就是迎娶宋紫雯,不管是平妻或妾室,害中就是以此作结的。
    如果这是她拼搏一场的结果,那么这场拚搏超没意思的。
    知书没有说话,只是紧紧盯着他,要是他点一下头、说一声好,她立刻撤退,她不打必输的仗,更不想把丈夫推出去让人分享。
    陆浔封知道知书正在看着自己,她和母亲一样在等待自己的答案。
    他可以点头,反正三妻四妾的男子多得是,何况他现在的身分地位,有足够的条件做这件事,但……他不想她受委屈。
    深吸气,他道:“母亲,我在战场上立下大功,班师回朝后,皇帝封我为二品大将,并赐下将军府一幢,今日返乡是要把母亲、媳妇和弟弟接回京城同住。”
    这是母亲最在乎的点,他想以此转移母亲的注意力,别再逼迫自己。
    知书听明白了,她理解他的想法,可惜陆老夫人不是小孩子,她想要一块糖,你给她一块饼,她不会轻易妥协。
    果然陆老夫人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连话都不会回了,老半天才结巴道:“你、你、你是二、二品将军?”
    这么大的官,她连作梦都不敢想呀。
    “对,儿子光宗耀祖了,往后陆家改头换面,再不是农户而是官家。”
    “好!很好,咱们得去给你爹上坟,还要开祠堂,把这件事禀告给祖宗知道,让祖宗知道咱们这一支……”她没忘记当年在祠堂里那幕,为几亩薄田,她把脸面全都丢尽,如今,在哪儿丢掉的脸,她就要在哪儿捡回来。
    “好,下午咱们去给爹上坟,也请族老开祠堂,我还想给爹修坟,再捐点银子把祠堂也给修修。”
    “就这么办,让他们看看我们孤儿寡母活出什么样儿了!”一文钱逼死英雄汉的事,再不会在她身上发生。
    “明儿个我的随从会过来接人,娘抓紧时间把要带走的东西整理整理,不重要的就别带了,到京里再添置。”
    “那行,你跑一趟宋家,把紫雯接过来,婚礼咱们到京城后再大办。”
    见母亲还纠结这此事,陆浔封皱眉道:“娘,我不娶表妹也不带她离开,我会请姨父为她寻一门好亲。”
    “什么?你怎么可以不娶紫雯?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当年嘉儿发烧,要不是你姨母偷塞的几两银子,嘉儿就要烧没了。受人点滴当涌泉相报,你就是这样对待恩人的?”
    知书轻叹,宋紫雯的娘给了“点滴”就要涌泉以报,相较起来,这几年姚知书给的可是“涌泉”啊,怎就得到一张休书作为回报?
    陆浔封咬牙道:“陆家用宋家几两银子,我便还上百两、千两。”
    “钱好还,恩情呢,你要用什么还?”
    “那知书对陆家的恩情,我要用什么还?”陆浔封反问。
    这话真熨贴人心,知书很高兴他不是过河拆桥的人,更高兴他与书中描述的反应不同,这一搏真的让她搏出几分生机。
    “你现在是二品大将军,让她一个商户女当正妻,已经是厚待她了,难不成她还敢阻止你娶紫雯为平妻?”
    “我不会娶紫要、不会纳妾,这辈子我只会有一个妻子,像爹对娘那样。”
    “你!”陆老夫人气急败坏,他居然拿自己和姚知书比……可这样的比较,她没话反驳,道理说不成,只能哭了,她颤抖的手怒指陆浔封。“很好,你翅膀硬了,娘的话再也听不进去?枉我多年教导,你的孝顺呢?被狗吞到肚子里了吗?你不记得当年咱们家有多苦多穷……”
    知书看着陆老夫人又哭又闹,开始长篇叙述起过去的不幸史,这是道德绑架啊。她现在明白,孝顺这顶大帽子,造就出多少人的痛苦。
    “儿子什么都听娘的,唯有这件事请娘宽容。”他不松口。
    “我没要你听别的事,就要这一件,给你两个选择,娶紫雯为平妻,不然就休了姚知书、迎紫雯为正室。”
    陆浔封骤下决定,道:“娘确定,只要儿子听这件,其他的事全由我作主?”
    “没错,你做决定吧。”
    “好,我选择娶紫雯为平妻。”
    陆浔封的回答让知书心口一冷,他终究还是……
    唉……她怎斗得过作者?也好,输就输了,至少不是不战而降,至少她为自己努力过一把。
    知书抬眸,正要发表退出宣言,没想到陆浔封接着道——
    “不过这件事得等我先进京一趟,向皇帝辞官之后再回来操办。”
    “你要辞官?”陆老夫人大喊,他这是在用前途威胁自己就范?
    “对,娘说过我可以作主其他所有事。”他硬着头皮回答。
    豆大的泪水从眼角滑下,陆老夫人心疼得厉害,她那个乖巧听话、懂事孝颇的儿子昵?她那个只会点头、同意自己每个决定的儿子呢?她的封儿到底发生什么事,怎会变得这么陌生?
    “你为了姚知书打算和娘死磕到底?”
    陆浔封双膝跪地。“求娘成全。”
    “我怎么成全?你姨母死前是怎么求我的,你有没有想过我的为难?你为了一个姚知书,连孝顺都忘记?她有什么好?那张脸皮子就让你迷了心志?
    “枉费我多年教养……如果你不喜欢紫雯,当年为什么要吞下人家的一斗米,为什么要收下人家的两斤面,为什么要对她好,让紫雯心底存了念头?你这样出尔反尔,多伤人知道吗?”
    陆老夫人一面哭一面捶打陆浔封,拳头打不够,还找来扫帚,知书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激烈画面,他们是母子啊!
    知书无法忍耐,一把抱住他的头,护着他不挨打。“够了,他是你的儿子,不是你养的狗,你不能作主他的人生……”
    “给我闭嘴,要不是你这只狐狸精,我好好的儿子岂会会变成这样?都是你!你怎么不去死……”陆老夫人手下不留情,扫帚狠狠地往她背上打去,力气之大,让她一个没站稳双膝跪地。
    陆浔封见状,连忙一把将她护在怀里。
    看见儿子这样,她急怒攻心,头一晕,往后仰倒。
    这时,早已站在门外、发呆老半晌的陆浔嘉冲进来,他接住陆老夫人,急道:“娘,你怎么了?不要急,咱们好好说、慢慢讲,大哥能明白道理的。”
    陆老夫人看见陆浔嘉,放声大哭。“你大哥不要娘了,嘉儿,娘只剩下你这个儿子。”
    “不会的,哥只是一时糊涂,他会想清楚的。”他扶起母亲,转头怒瞪姚知书,如果没有她就好了!“娘,我扶你进去躺躺。”
    母子俩进屋,厅里剩下跪在地上的小夫妻。
    男儿有泪不轻弹,在战场上,受再大的伤,陆浔封也没掉一滴泪,可是现在他哭了。
    知书捧起他的脸,一点一点抹掉他的泪,她很清楚他有多难过,也清楚如果没有陆老夫人这样的母亲,就没有么今天的他,只是亲情爱情太两难,难到让他窒息。
    “没事,情况会好转的,婆婆疼爱你,她会想清楚,会试着理解你,我也会好努力、好好努力,努力让她喜欢上我,放心,我不会让你一个人孤军奋斗……”
    她的话很普通,却往他心底注入一股暖流,他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半句话都没说,却让她心疼到不行。
    昨夜激战,再加上背脊挨的那两下,知书全身上下都疼,但她说话算话,说不让他孤军就会卯足全力、用尽方法帮忙赢得这场家庭战争。
    她和湘儿一起进厨房,做出满满的一桌子菜,还烤了一个蛋糕,软软松松的蛋糕,未出炉已香气满溢。
    她去敲门,请婆婆和小叔出来用饭,得到的回应是一连串的冗骂。
    她夹了点菜,和湘儿带回房吃,让陆浔封去叫婆婆和陆浔嘉,一家人吃个团圆饭,屋内一阵沉默。
    她让陆浔嘉把菜送进婆婆屋里,她盼着美食能安抚人心,然而下一刻,传来碗盘砸地声。
    坐在餐桌前,陆浔封没了胃口,她笑一笑,轻声道:“没关系的,来日方长,石头都能焐热,何况人心?”她握紧两个拳头,放到他跟前,问:“看到了吗?”
    陆浔封失笑,问:“看到什么?”
    “力气,把铁杵磨成禳花针的力气。”
    一笑,他将她抱进怀里,用大拳头裹住她的小拳头,说:“铁件磨成绣花针靠的不是力气,而是耐心。”
    “耐心吗?我也有。”说着,她捏一块蛋糕塞进他嘴里。
    很甜、很软、很绵……是他从没有嗜过的味道,是他会记在心里一辈子的滋味。
    陆老夫人睡下,陆浔嘉在哥哥的催促下准备返回书院,打包私物一起上京。
    “大哥,你就不能顺顺娘的心意吗?一次就好。”陆浔嘉苦口婆心,他不愿意一家人闹得这么僵。
    “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一件事情我没有顺娘的心意去做。”
    就像当年参军,娘只提了一嘴,他便义无反顾。不是因为他天生有英雄梦,而是他很清楚,那是娘衡量利弊之后的决定。
    家里已经没有田地可以卖,他不参军,娘没钱治病,浔嘉无法继续念书,倘若战事扩大,朝廷早晚要徵兵,每家得派出一人,早晚他还是得去,到时拿到的银钱恐怕只会剩下一半。
    十五岁的他离乡背井会不会害怕?当然,但他不能让害怕说出口,因为他是大儿子、是长兄,扛起这个家是他的责任。
    陆浔嘉被噎了,他低头道:“表妹很好,娘也好,大哥也好,不好的……是姚知书。哥,她不敬婆母、不爱小叔,她没有身为媳妇的自觉,这种媳妇就该下堂。”
    他定眼看向弟弟,缓声问:“假设,十岁被逼出嫁的是你,假设从千金小姐堕落成村妇的是你,假设被丢到一个举目无亲、无人友善环境里的是你,告诉我,你能不愤怒、不偏激,不怨慰?你会一贯地亲切温和,无条件接受别人的恶意?”
    “我……没有对她恶意。”
    “没有吗?当初是谁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骂她鸠占鹊巢?是谁对她冷嘲热讽,说她连一顿饭都做不好,有什么资格当陆家媳妇?我明白你和娘一样,都希望我娶紫雯为妻,也都不满知书成为我的妻子。但当时她多大?十岁,跟你一样,她甚至比你晚七个月才出生。”
    他咬唇。“是姚家硬要把她嫁给哥哥,我们一家人原本过得很好。”
    “对,是姚家主动提起这门亲事,但如果我不点头,她怎么嫁?浔嘉,你读圣贤书,得明白世间道理,她纵有千百个不好,但……摸摸良心回答我,如果不是她拿钱出来,娘的病花钱如流水,能否治好?”
    哑了,就算没有摸着良心,陆浔嘉也无法违心回答一句“可以”。
    “如果不是她,我离家后,你能否继续顺利进学?”
    “我……”
    “不谈钱,若非她在母亲床前侍疾,你能安心求学?”
    “是湘儿在母亲床前——”
    “湘儿是她的陪嫁,若知书不进陆家大门,哪来的湘儿?”
    “哥现在是大将军了,当年她拿出来的,可以十倍百倍还给她,不必非要让她做陆家媳妇。”
    “你的意思是用钱还恩?那我为什么不能用银钱还报姨母和紫雯的恩情?”
    “紫雯是我们的表妹,亲疏远近,哥哥难道分不出?”
    “换言之,知书的错不在她骄纵任性,不在她是否对夫家人恭敬,而是因为她和我没有血缘关系?”摇头,他眼底满是对弟弟的失望。
    “哥哥……”哥哥的目光让他心虚了、罪恶了。
    长叹,他再说一遍,“我绝对不会娶表妹的。”
    “就是纳妾也不行吗?”如果不将她从宋家那滩泥里救出来,会毁掉她一辈子。
    “不行。”
    “为什么?”
    “因为……”他勾起嘴角,坦诚了自己的心。“我喜欢知书。”
    喜欢姚知书?为什么?她有哪点值得哥哥喜欢?
    送走陆浔嘉,回到屋里,他看着忙碌的知书,她和湘儿正在打包行李。
    陆浔封说:“重要的收一收,其他的上京再添置。”
    “我知道。”五年下来,姚知书的嫁妆用掉不少,能带走的还真的不多。“小叔回书院了?”
    “对,明天我们顺道过去接他。”
    知书对湘儿说:“你去厨房整理一下食材,待会儿我过去做饭。”
    陆浔封轻笑,谁说她没有身为媳妇的自觉?那年连一顿饭都做不好的小姑娘,现在都能做出满桌好菜了。
    “是,小姐。”
    湘儿离开后,她朝陆浔封走近,食指抚上他双眉中间,企图抚平上头的川字。
    “不要担心,娘不会有事的。”
    “她固执了一辈子。”陆浔封黯然道。
    知书同意,陆老夫人无比坚毅与韧性,这样的性情能让她咬牙撑过困境,也能让她反对的事无法成形。
    她说:“你知道吗?母亲和孩子的战争,母亲是永远的输家。”
    “为什么?”他失笑,哪有这种事,他才是那个从小到大一路输到底的。
    “因为爱。因为怀胎十月,在她还没看见你、听见你的时候,她已经爱上你,你和她血脉相迎,为了成长,你吸取她的鲜血-她不但不会生气,还义无反顾地为你付出,母爱是女人的天性与本能,母子之间有任何抵触,最终她都会因为爱而妥协。”
    这话多动人心弦,因为爱吗?所以母亲再愤怒,终究会为了爱他而低头?
    知书掐上他被太阳晒成古铜色的脸庞。“你在笑,不相信我的话?你该对我有点信心的,我是女人,我懂女人。快问我!”
    “问什么?”
    “如果你和儿子掉进水里,我会救谁?”
    儿子……下意识地,目光落在她的腹间。
    “啧,看什么?仔细听我说话。”她捧起他的脸,对上他的视线。
    “好,我仔细听。”他低下头、额头贴上她的,她的额头光滑细致,她身上的香气淡雅迷人,他喜欢靠近她、喜欢这样的亲昵。
    “告诉你,我会救儿子,因为你够强,能够护好自己。”
    “我也会护好你和儿子。”
    “我知道。以现实作为考量,你是我一生的依靠,如果救回你,我的下半辈子定会更轻松舒服,至于儿子?再生就有,对不对?”
    “对,是这个道理。”
    “但是对不起,我会选择救儿子,即使那意谓着我将会变成寡妇,意谓着未来的每一天,我必须汲汲营营、辛辛苦苦,因为生活顿失依靠,我再不会轻松惬意,也许我还会面对许多人的恶意与攻击,但即使如此,我还是会选择救儿子。”
    “为什么?”
    “因为那条脐带早就将我们的生命联在一起,他活了,我才有勇气活下去。
    “母亲可以为孩子牺牲一切,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取代母爱,我宁愿自己痛也不愿意让他痛,我宁愿自己受苦也不愿意他伤心,所以我敢保证-婆婆对你再生气,最后都会为你妥协。”
    这么信誓旦旦的说词?他几乎要被她说服了,一笑,他拥她入怀。
    很奇妙的感觉,他不知道自己可以这样喜欢一个女人,在昨晚、在进家门之前,他还无法想像这种事。
    无法想像光是看着她-所有的不安都会转为安定,无法想像光是听着她,心就会发软变一甜,但他碰到了,他喜欢上爱上,再也割舍不下。
    “好。”轻轻一个字,他信了她。
    “不担心了?”
    “不担心了。”有她在,他什么都不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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