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青年没有走过来,仍是立在原地,他对韩小姐轻轻颔首示意,又对韩大人道:“失礼,见到两位说话,苏某本不该前来相扰,只是方才舍弟妹陪着几位诰命夫人一同去饮茶,苏某想着舍弟妹性子活泼多半不耐久陪,故而……不情之请,想央韩小姐去陪陪她。”
    韩大人连声道:“苏台甫实在客气了,下官先行告退。”
    见韩大人快步离去,韩小姐微笑,转向苏喻道:“多谢苏大人解围。”
    苏喻已经很多年不曾被唤做“苏大人”了,韩小姐上一次这样唤他时,大概已经是十年前的事了,那年他还是一个四品按察使,韩小姐也正值大好年华,这两人却因一人一事竟生出了些许的隐蔽交集,也许此生也不足以让外人得知。
    苏喻静静望着她,语调依旧平缓低沉,道:“韩小姐心怀鸿鹄之志,并非只是被私情所困之人,是韩大人轻看了你……只是念在他作为长兄爱惜幼妹之情,还请你莫要怪他。”
    韩小姐又是一笑,颔首道:“自是应该。”
    苏喻也不再多言,侧身让出路,温和道:“韩小姐请。”
    目送韩小姐去了花厅,苏喻才转过身慢慢向宴厅中行了过去。
    “这么多年了,你也该看开了吧?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你别等他了。”
    他敛眉行着,韩大人这句却突兀地回荡在耳畔,当他听到这一句时,莫名对韩小姐顿生了些物伤其类之感。
    他暗暗忖着:是了,看方才韩大人的神色,只怕我在他眼中亦是如此吧,为何会认为我与韩小姐都是在等那个人呢?我分明比谁都清楚那个人不会再回来了,怎么会等他。
    他步入厅中时,众人寂静了一瞬,纷纷起身行礼。
    苏喻依旧沉默着回了礼。
    “苏台甫。”苏容见是兄长,忙上前低声问好,虽现在是在人前,他不便直呼自家大哥,但也忍不住眼含关切道:“近日下官听说苏台甫偶染风寒,这让下官十分担心……”
    苏喻微微笑了一下,安抚道:“无妨,只是前夜我写手札时忘了关窗,已经大好了。”
    苏容艰难地点了头,却仍是忍不住道:“大哥的医书也不急一时,寻常公务已够让你案牍劳形的了,这又是何必?再说现在你又不肯与我们一起住,我这做弟弟的实在不安心。”
    苏喻含笑不语,心中却觉好笑,方才他为韩小姐解围,没想到片刻后也陷入了相同的困境,如今哪个又来为他解围?
    他当年身为苏家嫡长子,顺理成章承了苏阁老的家主之位,又以家主之名许了苏容绿雪这桩婚事,可是等苏老当真驾鹤西游了,皇帝要按惯例下诏令他承袭苏家爵位时,他上折请奏将嫡正家主之位与世袭爵位让给了弟弟苏容,随后离开了苏府,只去京都府中赁了一个寻常小院居住。
    此举看在百官眼中,面上不显,或是赞一句苏台甫高风亮节,私下却着实闹了好一阵儿,闹得可说沸反盈天,连同苏喻一夜白头一事生出了许多说辞,简直是那几年京都府中最大的谈资。
    传着传着,传到了民间,更是一传十传百,如同百花齐放,百姓纷纷添油加醋了许多曲折情节,只是无一例外的,无论这位苏首辅活在哪种流传版本中,都实在值得唏嘘。
    一说是当今陛下痴恋苏喻,但是苏喻的一颗心却放在一个鲜卑女子身上,可惜鲜卑人自故国被灭外加净土宗一案后备受冲击,在齐国地位与贱民无异,故而这两人不能结合,那个鲜卑女子只得以侍女身份随侍左右,红袖添香也是一番别致风情,偏偏帝王之心深不可测,他求之不得之下嫉恨交加,两次贬其官位不够,竟还要去害那女子性命,幸得苏喻救回,却也因此一夜白发,那女子亦是被他送走了,自此天各一方,再不得相见。
    因着许多人曾是在苏喻身旁见过那鲜卑女子的,故而这个说法拥趸甚多,且多是大姑娘小媳妇,毕竟如此痴情郎谁人不爱?一时为苏喻赚得许多他自己都不知道的热泪。
    但是流传最广的说法是,那鲜卑女子确有其人,不过也只是个侍女,苏喻明明是如同百年前那位他家先祖一般,与皇帝心意相通,相濡以沫,哪里只是一句分桃断袖能道尽的?奈何两人皆被身份所限,不得不被生生拆散,此举正是苏喻心中愧对苏家,不领爵位是为自赎其罪。
    这说法十分荒诞,市井中人听了大多一笑了之,但是竟有好事者为此佐证,道是:“我爹当年在戍京营效力,当年叛王作乱时,曾当着群臣大嚷当今陛下与苏大人有私,据说当时那位都承认了,尤其是陛下被说中心事,当下气得拿马鞭把他抽得血肉横飞。”
    伴随着“啧啧”之声,这事竟然就这么坐实了。
    可怜苏阁老,一生最恨旁人诽谤他家先祖与皇帝不清不楚,偏偏身后自己最疼爱的嫡子却生生接下了这个名头,添了这令家族蒙羞的一笔。
    当时苏容闻知怒不可遏,难得失了风度,与绿雪躲在家中一起指天骂地,苏容骂的自是编排自家大哥的嘴碎之徒,那绿雪也骂,骂的是:“我呸!她也配!小沅那个贱人,害过我家殿下还要抢他的角色!”
    好像这角色……真当有什么稀罕好抢似的。
    可是因为此事尴尬,不宜宣扬,苏容只得私下去寻掌管京都府治安的金吾卫统军摆平此事,时值原统军徐熙升官,空出的统军之位便让君兰递补了,君兰那时刚从北国战场立了军功回来,虽说丢了条膀子,但也被当今陛下开恩升至金吾卫统军。他在鬼门关前走过一遭,但是性子中莽撞不减,又因为他曾受过苏喻恩惠,闻得此事顿时也义愤填膺,怒道:“胡扯!胡扯!当年九王说那话时,苏大人哪里承认了?!”
    当年之事,苏容未曾亲眼见到,连忙问道:“那我大哥说了什么?”
    君兰大声道:“他没说什么,就是笑了一下!”
    苏容顿时木然了神色,抬袖告辞。
    那君兰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待送走苏容,他就立刻遣兵四处抓捕谈论此事之人,这件京都府台面下的八卦,因着他这一闹,一时间满城风雨,更是坐实了皇帝或是首辅心虚似的。
    闹得大了,也就闹到苏喻耳中了,他将君兰与苏容唤了来,待细细听了前因后果,露出一个很难形容的古怪神情。
    这神情看在苏容眼中,并解读不出其中含义,他像是想笑,又像是想叹息,却不知他缘何笑,缘何叹。
    好在苏喻在大多时候都是沉静从容的,这神情转瞬即逝,便温言嘱咐了君兰不许扰民,也不许再妄动金吾卫,最后叫老仆拿了些敷在断臂的伤药给他,便将他打发走了。
    待只剩苏容一人时,苏喻终是叹了口气,对他道:“你以前不是这般沉不住气的性子。”
    苏容望着望着哥哥满头银丝,心中酸楚难过,当年他随皇帝远征鲜卑时,见过这三人之间的纠葛,尤其是在飞龙谷中,他见过皇帝发狂的痴态,见过那人决绝的背影,这一切的一切分明都是那个人造的孽,偏偏让哥哥这个光风霁月的人担了媚主的骂名!
    他这番话一直憋在心中,在家都不敢说,要知他与绿雪向来恩爱,但他若是露出一丝半点对那个人不以为然的意思,绿雪便要卷起袖口,由着性子与他大闹一场。
    憋得久了,也替哥哥委屈久了,苏容终在这一日爆发了。
    苏喻默默听完弟弟的控诉,半晌未言语,一如当年的清澈眸子向窗外望去,望向不知名的遥远地方。
    “当年,为兄本想辞官,做一个大夫,漠北也好江南也罢,济世救人总是不错。”他忽然开口道:“可惜时年邪教之事未平,与北国战事又吃紧,我一时脱不开身,便想着再等两三年,待时局稳定再走不迟,可是三年后黄河发水须得赈灾治水,又有韩小姐上书为女子求入仕一事……纷纷扰扰,至今未能如愿。”
    苏容不知他为何从这里说起,虽然不解,却仍是垂首听着。
    苏喻又转了话题,道:“苏家兴旺百年,然则荣辱自古周而复始,我曾在早年劝过父亲宜急流勇退,可是现如今苏家反倒鼎盛如烈火烹油一般,我看在眼中,虽为你们高兴,却也甚忧,你如今因为自家私事,未请示上意便妄动金吾卫,明日被御史参上一本,可知是什么罪名?”
    “哥哥……”苏容方想到这一层,不由大骇。
    苏喻微微垂了眼,眸子便让人看不太分明了,半晌,他低低道:“现如今,我也尝到事事不大顺心的滋味了,难怪他总是挂在嘴边抱怨——与这些相比,市井流言又算得什么?”
    不等苏容说话,他轻轻叹了口气,却又自嘲地笑道:“至少……那些故事里,为兄还是被钟爱的那一个吧。”
    苏容怔愣着,他少年时对这位兄长怀有交织着敬慕与他不愿承认的嫉妒之情。
    苏喻是父亲寄予厚望的下任家主,自小到大无一处不让父亲满意,长大后更是有口皆碑的端方君子,官场中前途无量的少年英才,可是直到这一夜,苏容望着长兄的落寞神情,生平第一次觉得陌生,疑心自己也许从未懂过他。
    “圣上驾到!”
    这一声拖长的声音将苏容唤回神志,他连忙整了整衣襟,绕至长案外行礼。
    他的余光只能看到一双暗色龙纹的墨色靴子缓步行上主位,随后,在一阵不算长也不算短暂的沉默后,那人道:“众卿平身。”
    这声音倒是悦耳的,也很是威严,就是不知为何,其中总透出一两分冷淡萧索的意味。
    众人谢恩后,皆自入座。
    很少有人敢去直视天颜,纵然平日在朝堂上,苏容也不敢抬头,好在今日算得家宴,规矩也没有那么严格。
    他侧目望去,见今日皇帝着一身玄色常服,这颜色虽然深沉,他却压得住——与其说压得住,倒不如说是极为相衬。
    这位皇帝素来君心难测,寡言少语,今日他也只是温言说了几句“不必拘礼”的话,便着人开宴了。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是位明君,自从十年前打赢兼并北国的一战后,就开创了前所未有的太平盛世,朝中海晏河清,百姓丰衣足食,莫要说这是齐国开国以来最好的时代,就算是史书上,这般的年景也不多。
    如此贤明的君主,纵然私德略微有亏,也算不得什么了吧——哪怕这个“私德有亏”是亏在了……
    曾有位心腹重臣在养心殿见过一物,当时皇帝还未来,他候着时,见远处案上有一摞信笺,因着不似奏章故而多看了几眼,这一看之下可不得了,只见那摞信笺上压着半片玉佩,而另半片玉佩,许多人都是见过的——那是苏台甫随身所配之物。
    故而此刻,在场诸公均止不住地瞟向苏喻与皇帝,心中默默咽下后半句,都心道:那就是史官的事了!
    好在除此之外,皇帝是一位非常正常的明君,要知古来做君主的,多多少少有些癖好,可是现下这位,除了与苏台甫一事之外,哪里都非常正常。
    该喜的时候喜,该怒的时候怒,或是转怒为喜,转喜为怒,拿捏得无一不分寸恰当,敲打得臣下各个心悦诚服,只顾得揣测这难测的天威,哪里还敢再心怀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
    别说这些,就是早些年御史上书劝谏叫他早日生儿子,他就在第二年就鼓捣出两个皇子——不过二皇子不太合群臣心意,他的生母只是围场的一个驯马女使,还是个鲜卑女子,有内侍说是皇帝的一次酒后乱性所出的,不知真假,因为那个内侍自后便平白消失了。
    不过没关系,就在去年,百官群臣生怕皇帝欲扶持二皇子上位动摇国本,皇帝便不由分说立了皇后所出的嫡子为太子,安了天下之心。
    如此圣明的天子与这位苏台甫站在一起,那就是史书上标准的“明君贤相”。
    今日皇帝摆出的是一副与民同乐的做派,虽不多言,但也饮了众人的敬酒,唇边噙着浅淡笑意,自上而下的望着左右两列长桌。
    饮罢几轮,皇帝令人大开了二十三道扇门,携众卿与诰命步到白玉石所铸的露台上,望向天际。
    方才烟火就已绽过了几轮,这次是最奇丽的景象,各式缤纷颜色霎时间绽满夜幕,端是一副火树烟花不夜天的美景。
    皇帝沉静的黑眸被染上了些璀璨的光,他不知为何将苏玖招到身边,摸了摸她的头,将她抱在怀中,指着天边的烟花逗她说话。
    这帝王的一抱,看在众人的眼中,已是有了别的意味,皆心知此女入主东宫有望,有胆大些的已经向苏容投去笑意,拱了拱手,比了个“恭喜”的口型。
    苏容不知该不该高兴,有些茫然地望向长兄。
    苏喻立在皇帝身侧后方,自然也见到了这番景象,他面上平静无波,心中也是微微不安起来。
    其实这几年来,他已经不太能揣测到皇帝的心意了。
    初时那些年还好,皇帝比起皇帝,更像是谢明澜这个人。
    那个人走了没多久,谢明澜就遣了暗探跟去婆利布桩,每当有暗探传回的信笺压在他案上时,都是他最喜怒无常的时候,好在那时他也自知失态,总是要去那人住过的清思殿独自住几日,臣下如苏喻者,只要小心避开,或是从旁相劝,倒也算应付得来。
    鲜少的,那信报也逗笑他过。
    有一年的夏天,暗探在信报上说,那人成功繁育出一批小马,可能是太过得意,不知怎的竟绕到马屁股后面去了,结果被受惊马儿踹断一条肋骨,回家养着去了。
    谢明澜看了,虽然担心,却又忍不住笑,笑了两天,笑得群臣心惊胆战。
    不过不知从何时起,那信笺在他案上越压越多,他有时看,有时不看,不看的时候越来越多,行事也越来越正常,清思殿即没有被他锁住留存,也没有被夷为平地,他就像对待任何一个偏殿一样对待清思殿,任人打扫,不怎么过问。
    苏喻本以为他这是释怀了,心中颇为复杂了一些时候,后来有一日他应召陪谢明澜下棋,他入宫后却被元贞引到清思殿。
    这里比当年老旧了一些,其他痕迹都被收拾过了,只有庭中的那颗杏树没怎么变,依旧是枝繁叶茂的模样,在这个秋日洒下遍地金黄。
    那人亲手养的马儿还在,只是当年兵荒马乱之下被伤了前腿,如今瘸了,再骑不得,只能留在此地颐养天年。
    谢明澜虽是叫他来下棋,自己却只是拿了个金桃喂马,像是忖着心事,许久后道:“三叔以亲王之尊为国捐躯,厚葬之,你去办吧。”
    苏喻垂首应了,谢明澜又道:“三叔他有个红颜知己,是太原白氏的女儿,如今已有三月身孕,因着女家不愿意女儿做妾,一直瞒着此事,朕已经着人将她接入宫了。”
    苏喻霍然抬眼,道:“难道陛下是想……”
    谢明澜道:“三叔虽然为人风流,但是大节不亏,白氏若是有这个造化,天下便给三叔血脉又何妨,横竖都姓谢,辈分倒是矮了一辈,有些吃亏。日后,你为他寻个启蒙师傅吧。”
    苏喻若是可以选,他并不太想知道这些皇室秘辛,知道的越多,他越不可能离开朝堂,去做他的大夫。
    ……可惜就算除了这一件,他知道的已经够多了。
    有那么一刹那,苏喻开始疑心起谢明澜是不是怀着一丝隐蔽的恶意……将自己也如他那般困在这金堆玉砌的皇宫中。
    于是他依旧恭顺道:“是,臣遵命。”
    谢明澜颔首,白皙修长的手指抚在马儿鬃毛中,温柔地好似情人的抚摸。
    秋风中,他望着那马儿,轻声道:“前两年,朕觉得这样也好,他虽走了,但终归还是活着的,朕还能知道他过的好不好,近来做了什么,这样也好。”
    这是那之后,谢明澜第一次提起他。
    苏喻静默地立在一边,也将目光投向那匹马。
    “可是近来,朕却有些后悔,倘若当年他死在朕怀中……他便是为朕而死,纵然心不在此,但是死在朕的怀中,倒也算圆满,如今这样算什么……”
    谢明澜的声音依旧轻缓温柔,听在苏喻耳中,却猛地袭上一阵寒意,他忍不住出声道:“陛下!”
    谢明澜微微蜷起手指,转眸望着苏喻,片刻,又笑了一下,不无讥讽道:“苏台甫,你以为朕要做什么?”
    苏喻道:“臣不敢妄测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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