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依言过去坐在他身边,在他面上不住打量,时隔月余,他的状况似比我想的还要好一些,唯有眉宇间添了两分恹色。
    我在看他,他也在看我,我道:“太子哥哥身子初愈,莫看这些杂事劳神了。”
    他微微挑了眉梢,那支笔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轻轻转了小半圈,果真放下了。
    他道:“你正是长得快的年纪,月余不见,哪里又变了些。”
    我本想说“你也变了些”,但是话到嘴边,又觉得那并不是什么好事,便默默垂了头。
    谢时洵又道:“你近日功课完成的如何?”
    我仍是垂着头,面不改色道:“甚是用心,待太子哥哥再好些,我带功课本子来给哥哥看。”
    我觉得自己此举担得起一句“艺高人胆大”,如果他说“你现在就拿来”,我就死了。自他病了,我哪里写过功课,一天到晚只顾与玉和玩闹,那功课本子上一页都无。
    幸好他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忽然抬手向我面上伸来。
    我猛地一惊,却见他只是从我的发梢拈去什么,道:“真是无事忙,连头发都不拭干,成何体统。”
    我连忙抬手摸了摸,才想起约莫是出门时心急了些,沐浴后没等发干,待到了东宫已然结了些冰渣。
    唉,本就是怕身上的寒气扑了他,这下反倒是弄巧成拙,只得讪讪抓了抓长发,将冰渣都捋了下来。
    谢时洵默默看着我动作,递给我一方手帕擦手,忽然道:“听下面人说,近来你都没怎么去马场,怎么,那匹马哪里不合你的心意?”
    我心底十分别扭,对那马儿我自然是喜欢得爱不忍释,但是一想到谢时洵可能是赠马那日吹了风才病倒……那时他在东宫躺着,我若是没事人一样去跑马,传到某些人耳中定有一番说辞,说我倒是没什么,只怕会说谢时洵识人不明,简直是把狼当人看了。
    只是倘若说“挂心你的病情”,我又觉得带了些谄媚之词的味道,怎么也说不出口。
    故而我沉默良久,道:“不,它哪里都好,是臣弟自己的缘故……”
    谢时洵的黑眸在我面上凝了半刻,将目光投到面前那页上,道:“下个月,父皇命老三去鲜卑送回礼,你若无事便与他一同去吧。”
    我霍然抬起头,愕然道:“怎、怎么如此突然……”
    他仍是翻着公文,漫不经心道:“本宫听闻那匹马好虽好,就是性子颇烈,是个受不得束缚的,想来此等骏马只在马场跑跑也是无甚趣味……陇西关外的黄沙大漠,你可由着性子跑了。”
    我从小便听我母妃描绘过她的故乡。
    那是中原从不曾见过的湛蓝色天空,那片天空下有着一眼望不尽的漫漫黄沙,白日骄阳似火,夜里冰冷彻骨,大漠儿女各个直爽剽悍,性烈如火,倘若看得对眼,饮罢一盏酒便是兄弟姐妹。
    她早已在齐国蹉跎了许多年,甚至要比她在鲜卑的年月还长了,但是她说起故乡的时候,眼中熠熠生辉,仿佛还是那个伴着狂风黄沙自由驰骋的红衣少女。
    若说我不向往,自然是假的。
    我不敢置信道:“真的可以吗?”
    谢时洵终于微微侧头望向我,我眼看着他的眼睛弯了弯,难得温柔道:“嗯,去吧。”
    我心中一阵激荡,不由得握住了他的手。
    入手却觉得一片湿凉,我心底泛起一阵酸楚,忍不住又望了望他的面容,涩声道:“从来都是太子哥哥对臣弟好,臣弟却不知道有什么可以……可以为你做的……”
    “既然如此……”谢时洵抚了抚我的额顶,他轻声道:“明澜很想你,待你有空,去陪陪他吧……他自幼不得与父母亲近,未免可怜。”
    我怔了怔,没想到是这样简单的要求,我正要应承,却渐渐品出些他话中隐隐约约的托付之意。
    他也许是怕自己逃不过“天不假年”四个字,担心太子妃软弱,谢明澜年幼,难以从后宫纷争中全身而退,这才叫我帮衬,又或者……又或者……
    又或者……他是在担心我,担心我在他去了之后无人可靠,才叫我待谢明澜好些,到时,即便他去了,还有未来储君与我的叔侄之情可依仗吗?
    胡乱思忖着,我一味握着他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暖起他的手心,心中却更是郁结不已。
    我怀着满腹心事出了寝宫,出神太过,连雪氅都忘了披,直走到雪地中才觉出了冷。
    送我出来的内侍告了罪,忙回去取了。
    我恍恍惚惚地走到庭院中,想到鲜卑之行,那颗心便渐渐发起烫来,满怀兴奋激动之情,可是一想到太子哥哥在最后时托付后事般的言语,又像是被浸入冰寒中。
    我的心便是铁打的也经不住如此一层滚烫一层冰寒的折磨,无从疏解之下,我烦躁地抬脚对着面前树干猛踹了一下。
    那颗树果然应声摇晃了一下,我忽然想起一事,心道:糟!
    不等我闪开,那树枝上满挂的积雪便立时倾了下来,正正砸在我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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