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澜偷眼向那人望去,却见他案上的菜式没怎么动,只用右手执着酒杯抵在唇侧,这一抵就抵了半晌,看着也不是要喝酒,就像是纯粹为了挡开他与自己之间的视线一般。
    旁人笑,他却一丝笑意也没有,不但不笑,反而微微垂了目光,浓秀剑眉不自觉压深了双眸,衬得眼神更是阴郁。
    谢明澜的心仿佛被猫儿闹了一爪子,又疼又痒,最主要是莫名其妙。
    莫名其妙的久了,就难免生了怨怼和委屈。
    他很想抓住谢时舒的衣襟,将这些年的委屈吼出来,好好问他一句:“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三年前的夏天,一切都还好好的,这位小皇叔去别苑看望他,如往年一般带着他好好玩了一通,还陪他说了话,走时说的好好呢,他亲口说的“秋天再来,最不济也是冬天,定陪你母妃来看你”。
    谢明澜把这话当了真,等到了秋天,又等到了冬天,只是没有等来这位小皇叔,而是等来了与父王驾薨的消息。
    他对这位父王全无印象,倘若说“母妃”在他心中还是远处亭台上的一个模糊人影,是那些大宫女口中的“娘娘”,那“父王”便是全然没有一丝痕迹了。
    那些或熟悉或陌生公卿重臣们将他如众星捧月般接回了宫,他目不暇接地见到了许多陌生的面孔,听他们说着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的话,谢明澜怀着茫然忐忑的心情,在等那人出现,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的心底竟是生出了些不可言说的喜悦,他本以为这下离小皇叔近了,哪知寻了许久,才发现这人并不在宫中。
    等好不容易把这人盼回来了,却发现他整个人落拓得不成样子,神情更是萧索至极,以前他是最喜欢对望着那双明亮的浅色灰瞳的,但这次回来,那双眸子虽仍是灰,但却灰蒙蒙的没了生气。
    谢明澜想着,听说他与父王兄弟情深,这是难过呢。
    他几次没有寻到机会与他说话,其实他想说的也简单,简单到只有少年赤诚的一颗心,他只是想说,父王不在了,但是还有我,你不要难过了,等我登基后,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可是日子一日一日的过,直等到他真的登基了,真的握有天下权柄了,这句话也没找到说出来的机会——却也不是完全没有机会,有一日谢明澜是碰到他了的,彼时谢时舒已经出宫开府了,很久不怎么进宫,那一日不知是为了什么来了,谢明澜瞅了个空儿,见他忙完了,自顾自闷头往宫门走去,便连忙追了上去,跑得太急,到了他跟前也没有刹住,只凭着本能一把拽住他的手臂。
    “小皇叔……”
    他这样轻轻唤着他,只是一抬眼,却撞上那人极为陌生的眼神。
    那是混杂着惊愕、厌恶和恐惧的冰冷眼神。
    谢明澜从未见过他这样看他,一时怔在原地,谢时舒先一步反应过来,心虚似的偏开眸子,然后便仿佛逃避什么洪水猛兽似的,用力一挣手臂,顿时挣开了他的掌心,连句安慰话都来不及说,便匆匆追上了行在前面的国师玉和。
    望着那两人并肩离去的背影,谢明澜立在原地,久久没有动一下,直到他们步出了他的视线,他只觉得那日阳光太烈,灼得人眼中酸痛,端是难忍。
    这样的日子足足捱了三年,待谢明澜登基,第一件事便是亲自去寻了那年的宫中记录,又亲传了宫人来问询,他想知道当年那短短半年中到底发生了什么,是什么让谢时舒变得对自己如此唯恐避之不及。
    然而什么都不曾找到,那年的事情仿佛被人特意抹去一般,只语焉不详的记录了云郡主远嫁和亲,九王谢时舒出使鲜卑,以及圣英太子驾薨这三件事。
    再多的,却是没有了。
    谢明澜正觉得胸口郁结,忽听有个人朗声道:“还是玉和道长与九殿下感情亲厚,这不,一请就来了,换做我们怕是没这个面子。”
    此言一出,席间又静了些许。
    众人向说话那人望去,只见是京都府徐家的二公子,都知他家承了爵位的大哥徐熙以前曾是谢时舒的伴读,但不知为何没多久就被遣了出去,想来徐家仍是憋着那口闷气,难怪现在哪壶不开提哪壶。
    谢时舒仿佛没听见一般,连眼帘都没抬,只是那端了半晌的酒盏终于被他轻轻抿了一下,他像是有些承受不住那酒中辛辣,慢慢抿了唇,挑起了眉梢。
    这一抿唇,一挑眉,熟悉这人的诸公顿感山雨欲来之势,纷纷腹诽道:要发作了要发作了!
    众人心惊胆战之际,却听座上的谢明澜淡淡道:“这话说得不错,玉和有功,来人,赏。”
    玉和遥遥行礼谢了赏,又笑道:“说来也是有缘,贫道正在为修葺护国观大殿一事四处求募善款,陛下这可解了贫道的燃眉之急,陛下英明。”
    这话听着像是解围,但是说着说着,他话锋一转,笑得更情真意切,道:“既然如此,在座诸公不如效仿陛下博施济众,都结个善缘如何?贫道定当日日为各位祈福,佑得家宅安宁。”
    众人一言未发就被敲了竹杠,心中自然大呼冤枉,又难免怨起了徐二多嘴,不过此情此景之下也不好拒绝,只得纷纷强笑着道“自是应该”,比着爵位官职依次认了银子,着人改日送到栖云山。
    谢明澜看着席间的暗潮汹涌,只觉无聊,他的目光微微一转,又定在那个人身上。
    却见他正一手支了额角,闲闲地望向玉和,望着望着,忽然不知怎的抿出一丝笑意,连带那双寂然的灰眸都显出几分柔色。
    一股酸涩忽而泛了上来,谢明澜深吸了口气,只觉胸口更是发堵,他一连饮了两盏酒,才勉强将这股莫名的情绪压了下去,只忖道:是了,什么都是看他面子,只有他请的动你,只有他才让你这么看着,呵,旁人是连话都不配与你说的!
    许是看到新君一味消愁般自饮,有那识趣的连忙上前敬酒,谢明澜也不推辞,伴着那许多溢美之词饮了一盏又一盏,他记性甚好,这三年中也识得了些人,饮了酒不忘再勉力两句,使得敬酒诸公顿感受宠若惊,都觉新君与先太子相貌虽像,性子却宽和许多。
    恰时有舞姬进得堂中献舞,将这盛宴气氛推至高潮,见新君如此平易近人,众人一扫阴霾,这些齐国的王公贵族饮了酒,更是少了拘谨。
    酒过三巡,谢明澜已有了些醉意,他命人去准备烟花,亲自领了众人行到汉白玉长廊上观看。
    这次的烟花是海外一小国进贡的,据说乃是国宝,放出来能染遍整个星空,极为辉煌。
    在众人的簇拥下,谢明澜立于宴亭外的长廊上,他仰头望去,只见随着“砰”的一声,一片万紫千红炸在幕布一般的夜空中,又如流火四坠而下,不等消散,又听一声,这烟花接连绽出来,映得众人面上都多了许多缤纷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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