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所安排好的一切,风雨无忧、精致奢华、井然有序的生活,于她而言竟是禁锢吗?
    整整用了两年,他才慢慢明白了这个道理。
    翁翡告诉他,善善最是吃软不吃硬, 假使当初他不那么要强,稍微对他服软、卖些可怜,今时今日也不会沦落到如此地步。
    他听罢有些遗憾之余,又有些好笑。
    当初他何曾没有尝试过对她故意卖可怜之状,结果依然被她抛弃。时至今日他也想清楚了,如果在云姜面前伪作他人模样,他也就不是她熟悉的那个魏隐了。
    云姜当初特意留那长长的一封信给他,是希望他不要为她而失去自我。
    任何失去自我的人,都不会被喜爱。
    思及此,男子唇边的淡笑加深,不知是因呦呦被绳子绊了一跤,还是因想到了那封信。
    “呦——”呦呦差点摔倒,回过神就对着绳子叫唤,很生气的样子,抬起鹿蹄对绳子踩了又踩,似要报仇雪恨。
    男子挑眉,还是个有仇就要当场报的小鹿,不愧是她养的。
    呦呦踩得久了,男子看着不由问:“踩得……不疼么?”
    呦呦一呆,才注意到小蹄的酸痛,当即呦呦呦大叫,活像又受了场欺负。
    这还是只不大讲理的调皮鹿。男子深刻认识到了这点,被它委屈的模样缠得没法,只得伸出手对着绳子轻轻一扯,哄小孩儿般道:“断了。”
    呦呦满意了,趾高气昂地来回走动,又领着男子去它的小果园。那里不是子扬特意栽种的,而是呦呦偶然间衔了几颗种子,自由生长出的植被,小家伙平时不让人动它们,自己偶尔会扯一两片上面的嫩叶嚼,更多时候都宝贝着呢。
    男子被带了过去,收到了呦呦催促的目光,一时还莫名不已,试探了几下才悟过来,“让我……给它们浇水?”
    “呦!”小雪鹿兴奋地踏蹄,用嘴拱了拱水瓢,欣慰于他终于听懂了。
    平时它不让其他人接近这小片属于它的果园,这会儿逮到了劳力,却让靠近了。也许正是觉得这人不熟,就可以背着云姜他们让他帮它养草。
    男子也是好脾气,领会到它的意思后,当真任劳任怨地给这小鹿做苦力,又是松土又是浇灌。这些在他之前的几十年生涯中,是从来没做过的,劳累之余,倒也新奇。
    他劳作间,呦呦就趴下后蹄,端坐在那儿观望,认真得颇有几分监工模样。
    想到什么,它突然起身离开,过了会儿就扯过来了一人,正是刚醒不久的子扬。
    子扬被它扯着,无奈道:“呦呦别这么用力咬我衣裳,上次就被你咬破了一件,那可是扇扇给买的……”
    话未说完,他看到了小果园中浇水的男人,登时大惊,“长义王!”
    子扬开智后在京中办事的那段时间,对长义王魏隐也算熟悉,知道这个人手段可怕权势滔天,最重要的是对扇扇有种莫名的执着,当初甚至一度想将她囚禁在宫中,如果不是部署周密,扇扇都很难出来。
    他以为,这个人又是来抢扇扇的。
    魏隐难得有了闲心,在慢悠悠浇水,听到这个声音也只是不紧不慢地直起身,“你是子扬吧。”
    三年时间,足够他查清许多事,也知道了子扬的真正身份。
    子扬仍很警惕,目光环视一圈,似在看他有没有带人来。
    魏隐笑,“我此行只有自己一人,不必担忧,即便动手,我也打不过你们二人。”
    说罢,他又伸手扶额,隐约露出略显狰狞的神色,让子扬又绷紧了身体。
    因之前有过一回,呦呦倒明白是怎么了,忙蹦过去蹭蹭魏隐,发出叫声示意子扬拿红红的果子来。
    子扬又气又笑,“你让我取果子来,原来是为了给他的!”
    他视小雪鹿为伙伴,没想到它就转眼另投了他人怀抱,真是个小傻子。
    气归气,子扬还是拗不过小雪鹿,把那红果给了魏隐。
    红果是沙城特有的产物,难得甘甜多汁,兼有提神醒脑之效,算是一种于身体有益的小零嘴。因产量很少,沙城都不对外贩卖,只有本地人能尝到。
    子扬能够帮魏隐,还是因为这几年间听云姜他们说起此人时的语气,知道他们对魏隐并不痛恨。
    “谢谢。”缓解了头疼,魏隐拍拍小雪鹿,又抬头看子扬,重复了一遍,“谢谢。”
    “我并非是为了你。”子扬双手环胸,一副提防的姿态,很有些冷酷,“我不知道你来此是想做什么,但有我在,你别想胡来!”
    如果放在三年前,子扬的不客气可能会让魏隐动怒,但这会儿他连眉头都未动,只是平静地看着呦呦,“你的小果园,都给你浇好了。”
    呦呦发出感谢的叫声,很好说话地任魏隐摸自己。
    子扬没了心思做别的,接下来就是寸步不离地跟着魏隐,他天生力达,武功也已大成,自信随时制住人还是没问题的。
    出乎意料的是,魏隐好似当真没有别的意图,就继续之前未做完的事,让呦呦带着在宅中闲庭漫步。
    “这里做的不错。”途中,他饶有心思地点评,“但是打掉这面墙,让前后连通起来,风景会更好,视野也更旷达。”
    “……”子扬目光奇怪起来,这人难道是单纯来看宅子的吗?
    幸而,这样微妙的时刻并没有持续太久。
    云姜和卫息回来了。
    二人说笑间,同时迈入庭院,卫息手中拿着购置的新衣物,看起来就像刚成婚不久蜜里调油的小夫妻。
    魏隐抿唇,微微敛了笑容,下一刻,又柔了双目看去。
    “善善——”他这么叫了声。
    卫息脚步一顿,倒未像子扬那般警惕,第一时间看向了云姜。
    云姜也是反应了会儿,“你……”
    话语戛然而止,因为魏隐突然双目一睁,露出痛苦之色,在他们面前直直地倒了下去,没有任何铺垫,扑通一声,将众人都吓了一跳。
    二话不说,卫息迅速把人扶了起来,令子扬去请大夫。
    片刻后。
    “情绪过激所致。”大夫言之凿凿,抚着长须,“以前肯定受过什么大刺激,导致了头疼之症,稍微激动些,就会有剧烈的头痛之感,甚至昏倒。我只能给他开剂安神的药,舒缓疼痛。”
    这个病魏隐以前没有,什么时候开始的,似乎也不言而喻。
    云姜敛眸,轻声道:“那,能治好吗?”
    “难。”大夫摇头,“说起来也并非是身体上的病,药物如何能彻底医治。心病还需心药医,对症下药,才能慢慢痊愈。若只靠大夫……便是华佗在世也难办到。”
    “嗯,知道了。”
    卫息送大夫出门,子扬去煎药了,云姜拍拍呦呦让它安静些,自己则坐在床榻前,对着魏隐沉睡的面容发起了呆。
    她想了起来,记忆中,也曾有类似的场景,在此刻受到影响,浮出水面般愈发清晰。
    那是魏隐有次随父亲去剿匪,途中受伤发起高烧,便被父亲带回了府。
    那时候,云姜就受父亲的托付,像现在这样守着他。
    他生性要强,不肯在人前示弱,即便被她看见了脆弱的时候,也要倔强地别过脑袋,“莫嘲笑我,即便现在起身,我也能轻松用一只手击败你。”
    对他这番发言,云姜当时就笑了,“魏公子自然是最厉害的,别说用一只手,就算什么都不用,我也不是你的对手啊。”
    魏隐闻言,脸上浮现了淡淡的红晕,神情似有松缓,极快地、做贼似地瞄了她一眼,那乌黑水亮的眼眸,便如此刻……
    云姜恍然,“你醒了。”
    轻轻的两声咳嗽,魏隐道:“嗯,老毛病了,没什么大碍,倒是吓着了你。”
    她却是吓不到的……云姜一时沉默,而后道:“先喝药。”
    药汁苦涩,连云姜都能闻到那极苦的味道,让她不禁怀疑子扬是不是偷偷在里面添了黄连。她目光扫去,见子扬望天望地,就是不望她,心中明了。
    “子扬。”她唤了声,“去做饭。”
    说着补充了句,“要辣些。”
    分明是支开他想要单独聊天,子扬闷闷不乐应声,转身离开。
    这厢,屋内却并非像他想的那般,起初二人相顾无言,其实沉默了许久。
    直到呦呦打破尴尬的无言状态,魏隐才状似无意地提起了这几年京中的情况。
    他道,他已经退居幕后,不再摄政了,年幼的嘉王被推了上去,至于其背后的母族是否会成为下一个阴氏,他也不准备再管。
    沧州那边俨然成势,成立的新朝也已经被那边的百姓所承认,如今雍朝已经是名正言顺的两国。翁斐对下有绝对的统御权,御令政策推行起来,比京中都要效率得多。
    因此近两年中,沧州那边竟隐隐有了超越京中势力的趋势。
    也许会有一场大战,也许会悄无声息地合并,最后结果如何,魏隐表示一点都不在意。
    “大夫说,我需要静养。”魏隐道,“沙城清静,百姓少且朴素,是下属给我推荐的养身之处。”
    这是真的。云姜颔首,“的确不错,我在这儿待了几年,如今已经大好了。在这里养病,确实是不错的选择。”
    “那就好。”魏隐道了这么一句后,喃喃了什么,云姜却没听清,便投去疑问的目光。
    “我是说……”魏隐唇边噙笑,目光扫过迈入房中的卫息,“多谢善善谅解,我此来本就不是想做什么,我只是来……加入你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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