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好萧冲清晨将人拿去,因什么也没问出,又恐时间长了惹人注目,后来便没再多费功夫,直接去同李景烨说了,这才免去青栀许多苦。
    只是到底受了不少惊吓,此刻整个人都恹恹的,白着脸红着眼,沉闷不已。
    马车行得快,车身不住颠簸晃动,丽质手上不稳,又怕弄疼了她,便一手握着她的手腕固定住,另一手以一指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涂抹。
    青栀在旁默默看了许久,原本只是红着的眼眶忽而就落下成串的泪珠,无声砸在衣袍上。
    丽质忙抬头问:“怎么了?可是我手上力道重了?你若觉得疼,定说出来,我定再轻些。”
    青栀噙着泪连连摇头:“不重,娘子的力道,比起奴婢方才的痛,实在像羽毛一般。”
    她忙不迭用自由的那只手去擦泪,却不小心将才涂上的药膏沾了点在脸颊边:“奴婢就是……方才还怕娘子将奴婢丢下了,现在不怕了……”
    先前被人问讯时,着实受了一番苦。她直到那时才知道娘子一直未同她透露的事到底是什么。等待的时候,她生怕自己被抛弃在此,再没人关心她的死活。
    她一直都知道娘子同春月更亲近,那是多年的主仆情谊,与她这个后来的自然不同,可这也是她第一次真切的为此感到恐惧。
    幸好,后来有人来将她带离了那一处阴暗的营帐。而方才坐在车里,听娘子问那一声“青栀呢”,已令她心中一松,现在又有娘子亲自替她上药,哪里还忍得住心里的百感交集?
    丽质见她狼狈又激动的模样,不禁轻叹一声,仔细替她将另一只手上被抹去的药补上,又将她脸上沾着的药渍擦去,这才轻声道:“青栀,我答应过你会带着你一起,就没有丢下你的道理。今日的事,你也是受我的牵连,是我该向你说一声‘对不起’才是。”
    她顿了顿,让春月将药收起来,又道:“我还未问你,你今日知道了我的事,可还愿跟我一起走?你若不愿,待安顿下来,我便给你一笔银钱,放你离开。”
    青栀一愣,随即用力摇头:“不,奴婢跟着娘子走。”
    她已知道了娘子与小裴将军之间关系匪浅。若她是别的不明就里的人,恐怕也会信了外头流传的那些风言风语,将娘子看作是个不知廉耻又祸国殃民的祸害。
    可她跟着娘子久了,早知道娘子是什么样的人。娘子待人和气,并非像别的贵人们一般,是因着贵族家中多年的教养,才刻意对下人和颜悦色,而是真正没有将她们这些婢女看作是低人一等的仆役。
    况且,她看得分明,娘子在宫中一年多,过得并不舒心。陛下的格外宠爱,像一座山似的压在娘子身上,让娘子动弹不得,只能如一个活靶子一般袒露在人前,任人指责。反倒是陛下不再去承欢殿后,才渐渐自在起来。
    娘子恐怕根本不想入宫,也不想当贵妃吧?
    “那日在承欢殿,娘子说过,没有谁生来就低人一等,在宫中伺候人也不过是一份谋生的差事。”她吸吸鼻子,将一直憋着的话说出来,想伸手抹泪,看到才补上的药膏,只得放下,“除了娘子,再没有哪个人说过这样的话……今日的事,莫说奴婢不知道,就是知道,也断不会说出来。”
    丽质微笑地看着她,取了件厚实的氅衣披在她身上,又往衣下塞了一只袖笼,轻声道:“那往后我可不会再提要放你走,你可不能后悔了。”
    春月笑嘻嘻的,圆圆的脸上满是红光:“咱们小娘子家财万贯,你不会后悔的。”
    马车里原本沉闷的气氛终于被冲散,三人靠在一起感受着车身的颠簸,似乎一下子卸下了浑身的重压,轻松而自在。
    ……
    行在前面的另一辆马车里,气氛便远没有这样愉悦了。
    大长公主自上了马车,便面色异样,心中七上八下,时不时凝眉叹气。
    “舒娘,你说,三郎与陛下之间突然起这样大的冲突,会不会——”她目光里的担忧与怀疑交织,轻轻朝丽质所乘的马车方向瞥了瞥,“与钟贵妃有关?”
    舒娘亦还沉浸在惊疑中,闻言定了定神,道:“殿下若有疑虑,一会儿便问一问三郎吧,横竖在此猜疑,只会扰了自己的心神。”
    大长公主皱着眉叹气,明白她说得不错,正要开口,行进中的马车忽而慢了些,紧接着便是“咚”的一声,裴济从马上直接跨上车来,掀起帘子坐到车厢里,冲外头吩咐:“继续,行快些。”
    车速又提了上去。
    “三郎,你来了!”大长公主满腹的疑问正要问,又被他制住。
    “母亲,你听我慢慢说。”裴济方才已将今日的事在脑中梳理过一遍,想好了说辞,将方才在屋中的事娓娓道来,只是涉及与丽质之间的关系,又简短带过。
    大长公主忍了又忍,终是将心里最想问的问了出来:“三郎,你与钟贵妃——是怎么回事?”
    裴济垂下眼,沉默片刻,道:“母亲,是我冒犯了她。”
    “什么?”大长公主吃了一惊,根本不敢相信自己一向克制守礼的儿子会做出这样的事,可看他的样子,又不像玩笑,原本满是猜疑的心顿时被紧张替代了大半。“你怎么会……”
    “是去岁的中秋宴上。”他抬起头来,对上母亲惊疑的视线,“母亲可还记得?舞阳公主给我下了药,是我没克制住自己,冒犯了在偏殿中歇息的贵妃。母亲,是我对不住她。”
    “你——哎,怎会有这样的事?哎……”大长公主想起当时的情况,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觉心中颇不是滋味。
    她与钟贵妃连话也未说过几句,不知其为人如何,可听了许多外头的传言,又屡次见太后对她冷眼,自然也不会有太多好感。可此刻听儿子说,是他冒犯了人家,登时有些理亏起来。偏偏那事也怪不得儿子,是令月给他下了药,才阴差阳错导致了这样的结果。
    说起令月,她忽然又问:“也不知令月现在如何了,兵荒马乱的,她那性子……”
    李令月被贬为庶人后,又被流放南疆,已于不久前离开长安。
    裴济顿了顿,道:“半个月前,她在流放途中路遇山匪,被截入山中,如今不知情况如何。”
    话音落下,大长公主便沉默了。
    即便李令月做了许多教她看不过去的事,此刻也再没别的想法,只觉可怜罢了。
    “母亲,陛下身边的亲人,已一个个都离去了。如今,也已容不下咱们了。”
    大长公主默然不语,心里无比挣扎。
    她自然明白,闹到如今这个地步,根本没有再回去的道理。只是,到底是儿子染指了天子的贵妃,如今这般,着实有些理亏。
    “还有一事,我一直没告诉母亲。”裴济眼里闪过一丝痛意,终于将最不愿意面对的事实说了出来,“这一次河东虽派了援军回来,可与突厥的仗却还未打完。今日才传来了消息,阿史那多毕已退兵了,可是父亲——”
    “你父亲怎么了?”大长公主倏地抬头,瞪大眼望着儿子,恐慌不已。
    “父亲积劳成疾,又受了一次伤,恐怕命不久矣……”
    第112章 月色
    扶风驿站中, 自裴济与丽质等人离开后,便呈现出一种僵硬又紧张的气氛。
    萧氏父子站在天子屋外面面相觑,皆沉着脸不说话。
    李景烨扶着何元士, 盯着桌案上那从裴济衣袍上割下的一角,整个人静默得可怕。
    裴济和丽质离开已有了片刻, 可他仍觉得那二人方才的话始终在耳边盘桓不去, 一字一句都戳着他的心窝, 令他痛苦不已,本能地想逃开。
    从没有人这样毫无遮掩地将一切戳破,统统摊开在他面前, 令他的所有阴暗与私欲无所遁形。
    在他内心深处, 分明知道他们说得都是对的。可正因为都是对的,才越发让他恼羞成怒,又无力扭转。
    就连裴济最后那一句忠告, 都让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回想。
    萧龄甫,那是他这个天子一手提拔上来的人啊。即便他一直明白此人心思活络, 处事圆滑, 可在多年理政中,此人也的确替他办下不少棘手的事。
    可裴济, 却直指他无力掌控这对父子……
    “下去吧。”他忽然开口,话自然是对萧氏父子说的。
    “陛下——”萧冲还想说什么, 却被萧龄甫一下制住,以眼神示意他莫再多言。
    二人对视一眼, 拱手行礼, 就要离开。
    “等等,”李景烨又开口,将目光落在萧冲腰上所佩的长刀上, “将你的刀留下。”
    萧冲迟疑一瞬,解下腰上佩刀,双手捧着交给来取的何元士。
    屋门阖上,将双方视线阻隔开。
    萧氏父子沉着脸转身退下,可才走出不远,却忽然听身后紧闭的屋门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响动,似乎是什么器物被刀狠狠劈开,损得七零八落的声音。
    二人皆没回头,只脚步一顿,随即更快地离开此处。
    “父亲,那裴三郎方才说的话,咱们不该向陛下解释一番吗?”萧冲压低声冲父亲道。
    他们都明白陛下疑心甚重,如今身边亲近的人又一个接一个地远离了,恐怕情况会愈发严重。
    萧龄甫却没回答,只侧目瞥他一眼,又加快脚下步伐,直到回了屋中,才迅速将门阖上。
    “不必解释了,没用的。”他双眉紧蹙,坐到榻上,压低声音道,“如今叛军暂无需担心了,裴三郎既说了,当会信守诺言。咱们该赶紧南下入蜀了。至于陛下——”
    他目光望向桌案上空空如也的茶盏,缓缓提起茶壶将其斟满。
    “御座只一个,可古往今来,上面的人却已换了不知多少个。”
    萧冲听罢一惊,忙将声音压得更低:“难道父亲——要动手了?”
    萧龄甫不赞同地望着他:“你说的是什么浑话?父死子继,天经地义,怎么会要动手?”
    萧冲瞪着眼,将嘴边的话统统咽下去,问:“那,是否要让袁仙宗过来?”
    “不,不急。他知道该怎么做。咱们先等杨敏驰带兵过来。”
    ……
    万年附近,两万河东军安营扎寨,将一切收拾妥当时,已是明月高悬。
    裴济好容易与军中几位将领简短聚首,又看过军中的情况后,这才又抽出空来,往大长公主的营帐去看望。
    先前在马车中时,母亲自听他说了父亲的情况后,便始终一言不发,明明眼眶红着,泪水盈着,却一点未落下来,待入了军营,更是直接进帐中,再未出来。
    眼下他才在帐外问了安,正等着里头的回应。
    然而他等了片刻,却只等来大长公主身边的舒娘出来。
    “舒娘,母亲如何了?可有用饭?”
    舒娘眼眶也有些红,听他问了,摇头答道:“没有,出了这样的事,殿下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裴济面露忧虑,目光又落向帐帘,想进去看看。
    舒娘却伸手止住:“三郎,今日就别进去了,有奴婢在,殿下不会有事。”说着,她叹一口气,道,“殿下同郎君素来恩爱,初闻此事,自然一时难以接受,须得给她些时间,令她独自静一静才好。”
    裴济在外想了想,点头道:“我明白。劳舒娘照看着母亲,莫要她伤了身。父亲恐怕也最不想见她伤心。”
    这是夫妻之间的事,即便他是儿子,也没法弥补失去夫君的痛,只有等她自己慢慢接受。
    “哎,老奴明白。”舒娘掖了掖眼角,这才冲他行礼,转身进了帐中。
    裴济又在外站了片刻,才转身离去。
    “水已备下了,将军可要回帐中歇下?”石泉从不远处快步走来询问。
    裴济抬头望着茫茫夜色,心里一片阴郁挥之不去,像被什么东西沉沉压着一般。
    “我一会儿再回去。”他摇摇头,冲石泉挥手,“你先去歇下吧,不必再管我,明日得更快马加鞭地赶路,今日好好养足精神。”
    石泉应声离开,回了帐中。
    军中一向作息严格,月上柳梢时,众人都各回帐中,唯有值夜巡逻的人在外围走动。
    裴济停在一片空地,想循着本能朝某个方向行去,可脚尖才转动,便止步不前了。
    他摇摇头,压下心里的念头。
    这是在军中,她虽已离了陛下,却仍不是他的妻,他不该在夜里就这样到她的帐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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