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相遇多幸事。”
    邹吾亦扬声:“将遇良才,棋逢对手。”
    司空复倏地眯眼,丹口孔雀却开怀一笑,大声道:“好!将遇良才,棋逢对手!今日我孔南心承情,来日战场相遇,你我全力以赴,在判高下!”
    邹吾淡淡一笑,隔岸揖手:“晚生恭候。”
    天衍十九年六月二十五日,西南军与中境军于弋阳合战。
    此战长达三个时辰,八万人卷入战争,伤亡逾万人,最后以武烈侯夺得弋阳、丹口孔雀划河退守收尾,单以此役论,两方更胜一手,并无败将。战后邹吾、孔南心隔涧应答,老一代的名将与新一代的名将英雄相遇,惺惺相惜,成全一段战史传奇。后世评说弋阳之战,称其双方“胜勇战,亦胜伐谋,于仁也柔,于义也刚,有古君子之风”,故亦称“君子之战”。
    ·
    七月三日,西南,辛鸾独自一人坐在屋子,面对数盏灯火,空呆整整一日。
    七月五日,天衍十九年的中境雨季提前来临,两军隔着堑壕对望,至此,中境军彻底找到战争迟滞点。
    七月六日,攻守形势逐渐易换,邹吾等人扎营弋阳城,为巩固防线,亦开始于其战线后掘壕筑垒。
    七月七日,徐守文眼见交战局面停滞,呈上压在手中五日有余的人马钱粮账簿,称西南已支应不了三十余万大军,若打持久之战,需另觅良策。
    七月十五日,辛鸾亲临原内史郡主城易央城,尽收其地珍宝财物,又亲临庐水,犒赏宴飨大军。
    当日下午,他召集数位主要将领,商讨未来作战方案。老将军陶滦资历颇深,作为此次接应前方又调配后方的副将,对此次出征三十余万人不得其用表达了深切的不满,看着这群半大孩子大手大脚,满脸痛心疾首只有一个表情:浪费,称待雨季过去,只需十七万人,绰绰有余。整个军事会议,邹吾都闷着头,一言不发,陈留王垂询其策略,他抬头,只有七个字:“四十五万,不能少。”
    ·
    中境,原郡尉府后堂,聚宝盆内还摆荡着金鳟鱼,厅上还有未萎谢的插花,此处此时却已经被辟用作离宫,供陈留王驻跸。
    “欸?你干嘛啊?生气了?”
    辛鸾缀在邹吾身后,他眼睛还是有些不方便,邹吾走得这样快,他跨台阶都要自己扶门。
    刚刚的会议诸将一致同意陶将军之方略,诸将信服邹吾,可是也觉得邹吾的打法割肉,加上主将弋阳“君子”之举,阻断了这两个月来大好局面,他们心中难免有些想法。
    邹吾也不说话,自己找椅子坐下,倒了杯茶来吃,压着火气跟辛鸾就事论事:“孔南心不是庸手,接下来也不再是突击战,运送粮食,背运器械,造出声势,围坚城,渡河流,挖地道,筑营垒,哪些不用人?十万人若是剑,那三十五万人便是剑鞘剑柄,我实话说,若是西南出军不足四十万,那趁早还是回滇城去吧。”
    辛鸾听着他这口气就知道他是真较上劲了,忍不住摸了他一把,跨坐到他腿上:“我的大将军啊,你怎么回事啊?对我撒娇嚒?”
    邹吾瞪了他一眼。
    辛鸾咧开嘴,朦胧着一双眼掐住他的脸颊,左右揉了揉。
    邹吾蹙眉,一手搂着他的腰,一手拍他的屁股,“跟你说正经的呢。”
    “啊呀,我知道!”辛鸾耍赖一样的语气,“可刚刚那么多人听着呢!陶将军要十七万,说得有理有据,你开口四十万,说得没头没脑,你是想我直接跟大家说‘你是我男人,我就要偏袒你’嚒?”
    邹吾垂下眼睛,没有说话。
    辛鸾也察觉出他心情是真的不好,他或许不后悔当日救下孔南心,但是一定自责没能夺下通城,想到此辛鸾耸了下肩膀,就要起身,“那我明天去西境。”
    邹吾这才晓得紧张,伸手勾住他腰上玉佩,锁住他的腰:“去西境干嘛?刚来就走?”
    “还能干嘛?”
    辛鸾嘻嘻地露出笑来,“你不是要四十五万人嘛,我去给你弄粮啊!”
    第224章 博弈(3)
    通城,原先的通都大邑,长住人口三百万,上古九泽其地占其三,十九年此地还是一片不毛之地,而如今城外连绵淫雨,沉甸甸的铅灰衬托着沉甸甸的被捣烂的绿色,仿佛又回到了二十年前,苍穹被撞了个口子,天河倾盆而下,覆压天地。
    丹口孔雀按住雨笠,艰难地在雨帘中睁开眼睛,观察城墙情况。中境七八月下雨,脾气多变,时而如南方连绵,时而如北方豪壮,他养路城墙道路还算精心,城内沟渠涵洞也教人疏通,可每年都免不得出些乱子,要么是外墙城郭坍塌,要么是城内走货的硬土路积水,如今外敌当前,他每晚巡营更是打起十二分的仔细。
    “昨日听说西南军有小股力量渡河?”雨幕中,丹口孔雀大声问。
    夫诸手握鹿卢剑,大声答:“啊……?对!但没事儿!就是试探防线的,想找薄弱处!卑职又重排了一次防守,肯定不让他们钻到空子!”
    瓢泼大雨,一片汪洋,行至广修路,积水已经没过膝盖,丹口孔雀艰难往前跋涉,吩咐城防兵明早就来疏通这段的沟渠,一边上了城墙。雨太大,走过值房,里面正热火朝天,原来是换防下来的孩子想着雨里一来一回太麻烦,便窝在此处吃羊肉锅暖身过夜。
    羊肉锅腥膻温暖的味道从门缝里传出来,和这味道一起传来的还有他们肆无忌惮的笑声骂声,他们比较着弋阳战场上各自砍了多少人,有人说三个,有人四个,彼此间越说越兴奋,忽有资历略长之人开口,问你们可知我杀了多少,众人安静了一瞬,紧接着声音低微下来,然后骤然爆发出一阵抽气叫好,齐声说着:“杀得痛快!”字字句句,一团豪气杀气。
    年轻人没有忌惮,丹口孔雀摇了摇头,继续巡视城防。
    “这帮猴子也太没个规矩了。”夫诸忍不住地嘟囔,声音刚开口,便淹没在一片雨声中。
    那些都是新丁,好些是弋阳城内刚满十四岁的孩子,当时一句“我的家园需要我”便挺身投军。丹口孔雀原本并不想放他们上战场,一来新兵训练不过十余日,让他们对冲西南精锐,无异于送死,他没法向他的百姓交代,没法向他们的父母交代,可邹吾列兵三万,弋阳城全城征调而出,他们不得不拼命一搏。
    更要命的是这些孩子战场杀人居然不怕,说战场像茅坑拉屎,杀人便是大便通畅,他们首次经历战争,还以为所有战场的对方指挥都是邹吾这样,长涧对答让他们精神振奋,只说打仗壮烈英勇,真好真好。
    丹口孔雀又能如何呢?孩子看不到城外白骨新鬼,不闻雨中尸身腐臭,如今的局势,就是辛鸾想复仇,他们想保卫,辛鸾有他的正义,他们有他们的家园,辛鸾敢死,他们也敢死,辛鸾会杀人,他们也会杀人,他们彼此谁也不肯退却,便用人命,填这道战争的沟壑。
    “内史郡有消息传回来嚒?”
    夫诸:“有,说是辛鸾戒严收紧,对所辖全部军事管理,但是没扫荡蹂躏,甚至还废除了不少冗政减了赋税,其余不投降的小城也不打,就是拿军队围着耗着,每日喊话等他们粮食用尽。”
    丹口孔雀:“都说陈留王手下民治厉害,看来真名不虚传。”
    夫诸:“可不是厉害,当年先帝征讨林氏国民心不附,里里外外多少乱子,陈留王倒是和他们相处的十分和顺……不过也小看了那穷乡僻壤,一个邹吾还不够,怎么出了这么多能化形的能人。”
    丹口孔雀没有说话,心道那都是西南三杀的反抗者,十几年前崩裂四散,如今全部被辛鸾集结起来,竟成小股的军队。
    丹口孔雀:“不过辛鸾那套安抚新降的政策推行不了太久,他中途粮食补给不掠夺,全凭西南那点地方供应这么大的开销,纵然有一年三熟也迟早有粮尽仓空的一天。”
    夫诸惊讶:“将军料定辛鸾拖延久了会后退?”
    丹口孔雀:“不确定,但打仗也是拼家底,这持久战耗下去,他们地少人寡,拼不过辛涧。”
    高辛氏性情执拗,但他还是寄希望于辛鸾可以知难而退。丹口孔雀扶着雨笠回头望去,只见长街笔直,摊棚,幌子,酒肆,茶铺,纵然在漆黑雨中,也能看出富饶殷实。
    他希望战争可以结束,弋阳就是最后一战,毕竟他中境百万余人的夜里,已经许久,听不见鼾声。
    ·
    通城,城内一处靠近孔氏的府邸,司空复湿淋淋落下伞,乍然走进后堂,只见满眼的珠光宝气。
    “这是……”司空复一怔,立刻明白过来,朝着身侧老人不满道:“这都什么时候了,父亲还弄这些东西!”
    老翁是他司空家的家臣,特特从神京赶来,闻言立刻拉住人性的小少爷,急急道:“这不是老爷的,这是王子移要送给孔先生的。”
    司空复眼皮一抬,立刻明白过来,但立时也一股火顶起来:“国难当头啊!”
    他有个做相国的父亲,自然清楚庙堂的情况,十余天前,王子移与王子和还在朝会争相请旨出征,说失地陷落乃奇耻大辱,急吼吼地就要遥指丹口孔雀打回去,还好陛下还没为了辛襄之死糊涂到家,这场风波没有波及到中境一分一毫,一任前线军事仍由丹口孔雀调配。
    老翁看他神色不郁,开口劝道:“少爷,别耍孩子脾气,打仗只是一时的,打完仗您还是要回朝的,后面几个王子相争僵持不下,老爷也是为难,移王子的这份招揽就在这里,就当时为了老爷,您辛苦一次罢。”
    “他们……”司空复都不知说什么好了,“孔南心在他们还没生出来的时候就在替先帝打江山了,他们怎么想的啊这是……”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小主人,‘战功高于一切’那是小兵小将才想的,您说孔先生好,没有用,要陛下说他好,陛下身边的人说他好,才算好。”
    司空复觉得荒谬,根本不想听这些明为“处事经验”实为“歪理邪说”,“王翁你知不知道,弋阳一战多少条人命?三个时辰啊,我军战死八千人,将军嫡系折损近半!可陛下呢?东境数十万精锐在后面丝毫未动!粮草、伤药,哪怕是褒奖也行啊,我们什么都没有得到,辛鸾还知道最快过来慰问将士,到我们这儿只有命令,通城虽然坚守,但也已成危城,这几个王子不能帮忙就算了,还要捣乱!”
    王翁臊眉耷眼地低下头:“小主人,这样的牢骚话,您对老奴说说也就罢了,千万不要说出去啊,再说朝廷也不是不管孔先生,南境也是一片陷落之声,实在是朝廷和陛下都忙得抽不开身,好几个赤炎老将军都被请了出来,你可想……诶。”
    说到此,王翁也忍不住叹气了。三年前陛下手段酷烈,先整顿丹口孔雀,后整顿赤炎旧部,顺他者昌,逆他者亡,原本那些老将军的亲信部署都遭到了无情的整肃,编遣会议之后多少人落泪,陛下就为了能将大权牢牢掌握在自己和自己的儿子手里,若不是今日老将被清洗,小将还未历练,陛下也不会……
    王翁露出为难的苦相:“小主人……”
    “好了好了,我会找机会传达的。”司空复发脾气是发脾气,但是也知道自己父亲的处境,为了自己家,他就暂且捏住鼻子。
    王翁顿时笑开了花,皱纹舒展,忙不迭道:“那就好,那就好……”
    可是他们不知道,神京清凉殿内日理万机的陛下,并没有忙着所谓的南线军务。神京无雨,甚至连风都没有,夏日入夜灯火点点,护城河的柳梢没有被拂动过一下,而此时原本该在清凉殿内打扇吹冰的内侍全部谴了出去,大殿窗门紧闭,不许露出一点风声。
    “就因为我不给她封位,她便走这样的下策?”
    辛涧笑了,朝着下首,笑得好阴森,他和风细雨地继续问:“她就不怕寡人杀了新郎,让她再做一次未亡之人?!”
    哈灵斯的额角流出汗来。
    天子瘦削了很多,丧子之痛让他夜不能寐,病体缠绵,整个人不复之前的意气风发,然这些都不能削减他的阴鸷可怕,在他听到西旻背叛了他死去的儿子、胆大包天地另嫁他人,在朝堂上几乎是暴怒着扣押了哈灵斯,投入大狱,若非脑中还有一线理智,这小丫头怕是有再多的脑袋都活不到今日。
    “樊邯……樊邯将军现在正在前线对敌,中境能阻击西南叛军,全是因为他牵制了大部分兵力,陛下就算……就算再恼恨他,也不能拿自己的半壁江山开玩笑。”
    哈灵斯声音发抖,用尽全力才把话说得有条理,辛涧低头看着她,声音更柔和了:“你以为寡人是手无余力收拾叛军,必须得仰仗你们?”
    哈灵斯俯首:“臣不敢!”她哽咽着握紧了拳头,几乎是横下一颗心地大胆:“不过陛下就算不仰仗北境闾丘,就不怕相逼之后伤了西旻之心,推着她与陈留王连成一气嚒?丈夫殒命,西旻亦是一箭穿心,若非势单力薄,怎会出此阵前下嫁的策略,其中为难苦楚,还请陛下……体察!”
    不知哈灵斯是哪里说服了辛涧,殿内那种笼盖四野的压迫渐渐撤了下去,许久,上首的天子问。
    “阿隆呢?”
    哈灵斯的叩地的头颅微微一抬。
    辛涧像是突然间老了,疲惫了,他嘶哑道:“把我儿阿隆带回来,此事,寡人可以既往不咎。”
    ·
    “这一定有阴谋!”
    神京城内,辛和府上,“辛移行动诡秘,许多事情我问他,他也不叫我知道,并且你听说了没,他近日与司空府来往甚是亲密,司空家最受宠的小儿子就在前线,乃孔南心的随军,他这般安排,一定是没有好意!”
    “三王子,稍安勿躁。”府上军师安抚道,“丹口孔雀远在天边,争取不到便也就算了,您忘了嚒?您还有从从啊,完全可以……取而代之。”
    辛和眼睛一亮:“是了,从从年轻,实力又小,容易摆弄,丹口孔雀实力大,心眼多,陛下早忌惮其尾大不掉,在前线算什么?谁能让陛下顺眼,讨他的欢心才是正事!”
    想到此,便是辛和都觉得自己聪明,看事极为老道通透,不免得意地笑了起来:“罢,那本王子,知道该如何做了。”
    第225章 博弈(4)
    北方,一层一层的山浪堆叠出重重叠叠的余脉,泾渭分明切开浅碟一般的朔北平原与中境三川,因为连日的雨水,草坡变得湿滑不堪,樊邯弯腰为西旻的骏马裹好蹄子,那枣红的马儿不配合地踢沓了两下,鼻孔哼出呼呼的气音,相比之下西旻的猎犬就自在多了,撒着欢在潮湿的草丛中打滚,沾着满身的草屑看到任意疑似掉队之人便发出凶恶的吼叫。
    “听说孔南心和邹吾打得很是投契,你看他会不会打着打着便投敌了?”
    西旻骑在马鞍上,纵目看着长长的迁徙的队伍,漫不经心地问。
    璐水从北侧的山梁缓缓而下,从北侧的山谷里流出,一直流到盆地底部的平原上,然后河道便扭捏起来,飘然任意地波折出一处处蜿蜒的河套,迁徙的中境居民沿着这一条盈盈发光的水路彷徨向北,每一曲的河湾都有人情不自禁地回头,遥望危城乡土。
    “不会。”
    樊邯翻身上马,声音沉毅:“两个月我们来雪瓴宫观礼,当时三川郡是什么样子,如今又是什么样子,丹口孔雀是个好官,他不会投降辛鸾的。”
    运河炸毁,河流填道,如今的翡翠长洲已成一片狼藉,谁还能想到几个月前孔南心费心筹措雪瓴之会本意是想消弭痕怨?他不会投降的。他不可能原谅他。
    “倒是殿下,为什么要移居这么多的商旅之家?”樊邯不解地发问。
    西旻眼珠一转,绽出笑意:“你猜?”
    樊邯实话实说:“臣猜不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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