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南心,一个给几次危机四伏的天衍带来稳定、安宁、忠贞和希望的男人,死前可能都无法想象自己竟是死于这般无妄的罪名,他回京的路上或许也有犹豫,但他有妻子,有同侪,有他的子民,还有他卸不掉的责任,他一遍遍劝自己,飞鸟尽,良弓方藏,狡兔死,走狗方烹,他以为辛涧会念旧,可是他怎么忘了,重名鸟从不念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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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衍立国之前,丹口孔雀与三足金乌、重名鸟、墨麒麟并称为天下四大名将,但与那三位历史上赫赫然的“名将”不同,天衍的史册中没有他单独的列传,他的故事写在分别记载在《昭帝世家》《武烈王传》《通都传》《渝都传》与《绕朝策》中,就连出现频次本应最高的《通都传》,也因其理政二十余年,治下无灾祸可记,无离乱可书,寥寥几笔,写尽一生——史书一句话,多少血和泪,孔南心没让他治下的子民流过血泪,他留给后世的,只有那几场漂亮的胜仗与一场冤案,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第229章 博弈(8)
    天衍二十年七月,又是雨季。
    连绵不绝的雨水使得空气微生寒意,因着去岁孔南心在下游将运河改道,今岁合川上游汛情便格外凶猛,江水泛着浑浊的泥黄,急促地打着漩涡,漫过堤坝水田,辛鸾自大汛初起,每日便定例去巡视合川一岸。好在,内史郡归顺的城池官员都十分配合他,他没用什么多余手段,他们便尽心尽力地加固堤岸、疏浚支流,今日他刚从坝上下来,正听说西境新一批粮食徐守文亲自押运主营,便带了亲卫,一路追了过来。
    雨势渐大,唰唰地打在帐篷上。
    邹吾开军情会议还没有回来,辛鸾和徐守文抖落一身的雨水,兀自先进了他帅帐。辛鸾折腾一上午,正饿得前胸贴后背,让伙食兵快快端上了饭菜,一屁股坐在邹吾的帅案后,端起碗就开始狼吞虎咽。
    最新的军情已经传了过来,辛涧更换孔南心,命原赤炎十八番主帅从从为主将,领“千里驹”军团赶赴战场,算时间,现在应该是已在上任途中。
    徐守文看着那竹简,很是诧异:“陛下,这怎么是他?”
    去岁被从从追击的阴影还在,徐守文虽说不管具体军事行动,但是他管钱,他知道辛鸾为了换掉孔南心花了多少人力财力,想着既然运作了,那就干脆换个弱将,不然这个买卖也太过亏本。
    “守文,你想什么呢?”辛鸾是饿急了,一边运筷如飞,一边张口说话,“这是打仗,能推到这个位置上的最差也是主将级别,若真是个书生二世祖,别说千金,便是万金,我们也运作不出来。”
    但徐守文还是感觉肉痛,忍不住指正主君:“那您这样还算什么换将啊?这分明叫把拒敌坚守的战略换成速战战略。”
    辛鸾“哈哈”地笑了一下,说了一句“有理”,紧接着毫不在乎地补了一句,“没关系的,花小钱办不了大事儿。”
    可徐守文没他这般心宽,辛鸾三十万人养在中境前线,辎重粮草日费千金,他每日看着流水的账目他做梦都会被那巨额的数字惊醒,要不是继承了父亲精打细算的良好家风,他早就要在主君这样的花费中逼疯了。
    徐守文想了一会儿,思绪一下子又飘远了,“丹口孔雀他……”雨声唰唰地打在帐篷上,他轻声问:“他应该是已经去了罢?”
    辛鸾的咀嚼一顿,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武烈侯那边……”
    辛鸾:“他分得出利害。”
    之前弋阳战场,邹吾与丹口孔雀对垒共八万人,结果三个时辰死伤一万,这是什么级别的战损?辛鸾知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邹吾撞见孔南心就想一试高下,可是两个倾世的名将打仗,谋略、胆略,他们样样难分胜负,真让他俩拿着几十万人全副决战,这到底是他俩的大幸,还是天衍的大不幸?
    “三川郡砀郡守军保守估略有十八万,现在从从抽调了辛涧九万嫡系赶来,一路吸纳杂七杂八算上也能凑出三十万人……等这场雨下完,”辛鸾放下了碗筷,声音轻而坚决:“大战将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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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雨水铺天盖地地砸在营地之中,纵然此处已是一马平川上的一块高地,走起来仍然是高一脚低一脚,军靴一踏,立刻掀动起一滩泥泞浊水,几个身穿铠甲的年轻将领推推搡搡地在雨中叽咕着,缀着前面统帅的步伐,不走近,也不走远。
    甲说:“听说了嚒,陛下来了?”
    乙说:“这样的鬼天气,陛下怎么来了?”
    丙说:“谁知道,可能特意来找统帅的罢!”
    丁说:“我听老兵说,他俩是那种关系!”
    说着像模像样地把两手一对,比了个小人亲嘴的动作,“说陶老他们都知道,就是没人议论罢了!”
    甲急了:“袁塘你闭嘴,没根据不要乱说!”
    丙却一下子来了精神:“什么?陛下是咱统帅的女人?”
    甲乙丙丁戊己庚一起手忙脚乱:“当扈你小点声!”
    丙很来劲:“不行不行,咱们给去看看,好不容易开个会凑到这大营来的,得见识了再走……”
    一群半大孩子都是刚领方面军不久,之前战功卓绝,性子各个跟跳马猴子一样,雨水泥地因为屁大的事儿开始折腾。
    “你们干什么呢?”
    冷冷清清的一句话从身后传来,刚刚还被他们跟梢的邹吾不知道什么时候包抄到他们身后,紧紧攒着眉头看他们,这群半大孩子闻言浑身一僵,各个跟冻住了一样,面无人色地回头……“统……统帅……”
    当扈的反应最快,上天下地地胡说一通,“刚才开会咱们不是没定要去请示嚒,我们也想去听听……”
    “对对对,对对对……”
    “万一陛下不同意,我们在也能帮着劝劝……”
    “对对对,对对对……”
    邹吾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嗯”了一声,“那来吧。”
    一群孩子陡然一喜悦,脚下蹬蹬蹬,小跑着立刻跟了过去。
    邹吾起居的帐篷不算太大,一下子涌进来六个大小伙子,铁甲碰撞出潮湿的铁腥味儿,疏散着好像一下子便把安静的帐篷挤满了。
    辛鸾放下碗筷,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们,邹吾领头一跪,后面呼呼啦啦跪了一地。
    徐守文轻轻绷紧了脊背,沉静地眼睛扫过当扈、计漳、袁塘、灰駮、茹遂、饶文林的脸,武将集体求见不是什么小事,现在是十八个方向军,眼前居然一股脑凑齐了六个,要不是有邹吾领头,他们几个又都是年轻将领,他会以为这是来逼宫的。
    “什么大事啊?要一起见寡人?”辛鸾笑了下,有如一阵春风。
    “请示作战方略。”有人抢答。
    “怎么来说这个?”辛鸾眼睛明亮,扫过那人的脸,“寡人之前不干预定策,就怕包揽太多拘束了诸将的才智,今日这是怎么了?那说说吧。”
    邹吾沉下一口气,他是最擅长执简驭繁的,条分缕析地说清暂定下的作战方略:佯败,诱敌,分割,扎口袋,还有目前的难题。
    听着统帅如此公事公办的态度,当扈先是用手肘怼了怼左边计漳,“这么客气的嚒?这是老婆嚒?”
    计漳眉头一攒,小声答:“闭嘴。”
    当扈掩嘴又怼了怼右边,“这么简略,没有地图陛下能听懂嚒?”
    灰駮神色欲狂:“祖宗,快闭嘴!”
    待邹吾说完,坐在上首的辛鸾点了点头,一句话问道要害:“决战地选在了宽甸,所以这是要拿易央城与寡人为饵?”
    宽甸距离易央城只有三十里,如此险要,防线一旦出现意外就是危及主君。
    邹吾沉声道:“是。从从兵锋轻捷,所率辛涧嫡系有‘千里驹’之称,我军于之力战怕是难以取胜,既如此不如顺势佯败,诱敌深入。”
    邹吾解释到这儿,底下的当扈对同侪闭嘴了,倒是跟辛鸾唠上了:“陛下您说过大军不可再后退一步,打仗打的就是出其不意,这计策除了咱统帅谁也不敢定,敌军统帅他也一定想不到!”
    大概是看统帅汇报太一板一眼,当扈十分踊跃地跟陛下抛了飞眼,“暗示”了一下。他身边计漳、灰駮都是一脸见鬼,直恨自己的手怎么着么慢,居然没捂住他的嘴!
    而徐守文更是抽了一口气,原本武烈侯的汇报没有任何的问题,公事公办,权责分明,以大局计的同时也正式向主君请示是否可行,谁知道当扈一句话立刻把这话搞得变了味道,一副“我知道你们关系硬”的态度,’陛下您的话不重要,打赢比较重要’,不仅我着么觉得,武烈侯也着么觉得。
    这人可真要命啊……
    不过邹吾和辛鸾显然没有他们这般紧张,辛鸾更是挺有兴趣地看了当扈一眼。
    “当扈是吧?就是你奉命接应北线仇将军,结果半路就跟敌人对上了,一千人端四千人,敌人越引越多,反手还把你们统帅给’指挥’了?”
    当扈倏地看了面尘如水的邹吾一眼,瞬间不好意思的脸红了,“陛下,这等小事您怎么知道。”
    辛鸾笑了笑,“这算什么,寡人还知道你勋章都藏着,嫌带一万人带的少,运粮官过你营地要收’路费’,徐大人手下攒了你一打的条子,’都认陛下的碧血凤凰旗,都是打辛涧,什么你的我的?这粮我就收下了!’”
    辛鸾笑意可掬,眼神明亮,像是在玩笑,又像是在敲打,“大小伙子抢硬仗是好事,有功就奖,有错便罚,寡人不管军纪,统帅也不管军纪,陶老一把年纪,你让人家省省心。”
    当扈摸着后脑勺淳淳地笑了,大声应了句,“欸!”
    “那说正题。”辛鸾知道这小子就是爱说大实话,没有恶意,随口聊完,目光转回邹吾,“如此战略部署,有把握嚒?”
    邹吾垂着眼,神色稳如泰山:“从从总不会比丹口孔雀更棘手。”
    辛鸾点点头:“那就按统帅的意思办。”
    诸将轻轻抽了一口气:答应得着么容易?
    徐守文皱眉,计漳也有些担忧:“陛下,虽说是计,但您要后退嚒?毕竟这防线还是太险。”
    辛鸾轻笑:“不必,你们打仗总要吃饭,寡人就在易央城为诸位运送军需,”他眼神扫过,目光有力地和每一双眼睛交汇,“各位将军,寡人的性命,可以仰仗诸位罢?”
    计漳一声口令,所有的小将们立刻行以军礼,轰然道:“请陛下放心!”
    辛鸾这才真正地将眉头舒展,有些雀跃道,“行了,各回各营吃饭去罢,徐大人这次送粮带了好些腊肉,我与你们的统帅还有要事要谈。”
    他都这般说,当即所有人都行礼告退,徐守文默默地收拾东西率先出帐,计漳等人眼神也不欲乱瞟扭身就要出去,唯有当扈不识好歹,频频回头,还想多看两眼这俩人,被计漳灰駮不客气地一左一右架了出去。
    帐内恢复了安静,终于能听见帐外漱漱的雨声,邹吾沉默着走到一侧给自己卸甲,辛鸾则抬头瞥了眼他,一边给他盛饭。
    辛鸾有耳闻,军营里三十万人,营帐分扎四处,迤逦百里,统帅邹吾沉稳得冷淡,多数在沉思,少数在开会,时刻在想事情,上次近卫练弓偏了线差点射到他,他也只是停下脚步,“嗯”了一声,然后走开。
    待邹吾几下拾掇好自己,弯腰拉过一个矮矮的树墩在辛鸾面前坐下,接碗,辛鸾与他两手交错,修长的手指忽地压在他的手背上,似怨似嗔,“大将军,你汇报军务这般冷漠,都不提想我?”
    邹吾一愣。那戒断喜怒哀乐的一张脸,这才像是被打入了十丈软红,四目相对,竟有几分怔忡,辛鸾眨巴着眼睛盯着他,邹吾忽地露出一闪而逝的笑意,唇畔舒展开。
    “过来,坐我腿上。”
    辛鸾立刻起身,绕到桌案的另一侧。
    邹吾身上味道很重,在军营里呆久了,条件再好也好不到哪去,辛鸾身上衣服是湿的,身体却是热的,邹吾叩紧了他,捏住他下巴,吻自下而上,浓烈而灼热,充满了成熟男人的气息,辛鸾被那气息冲得头晕目眩,迷乱地一手去抓他的胸膛。(读者自行想象吧)。
    邹吾却在此时扳住他的肩膀,喊停辛鸾的意乱情迷,他们刚刚亲得太激烈,辛鸾口中还牵着伸进他嘴里的银丝,气喘吁吁地被他这么两手握住肩膀,脸倏地红了,有些害羞地擦了擦嘴。
    “刚忘记跟你说件事。”邹吾忽然说。
    辛鸾含情脉脉,满是柔情:“嗯,你说。”
    “兵不够,说好的四十五万,不能少。”
    辛鸾的表情一下子垮了,满身的欲火,被这夏日的雨一泼,干干净净。“邹吾……”辛鸾斟酌了一下,问,“你有没有发现你特别不好养活?”
    统帅坦坦荡荡地与他对视,两手拢着他的屁股,一张脸毫无愧色。
    辛鸾盯了他半晌,最后只能咬牙道,“好,给你办,寡人砸锅卖铁也帮你凑齐!”徐守文那日废千金换统帅都算什么?他辛鸾上门倒贴还要陪个倾家荡产呢……昭帝叹了口气,没有脾气。
    史记,天衍二十年七、八月,昭帝亲赴各地赐民爵各一级,发年十五岁以上悉诣中境,九月,对峙长达一年之久的中境两军,由从从率主力军主动西渡,突袭邹吾各营。
    中境决战,正式打响。
    第230章 博弈(9)
    雨季刚歇的第五日,中境的烈日犹带着夏日的灼意,正午时分热辣辣地顶在头上,烤得吃饱喝足的兵士不住地打出哈欠,而就在此时,长久平静的弋阳水线的西侧忽地泛起了灰白一线,起初,那一线还只是像烈日下扬起的烟尘,紧接着便在烟尘之中显出千军万马的身影……
    “那是……”西南军中阵南侧营的守卫难以置信地揉了揉眼睛,太阳烤得人发昏,就在他定神的几息间,那一列骑兵竟已一跃数百步!
    高大威猛的骏马打着头阵一路冲锋渡河,他瞠大了眼睛,被那打头的猛将一瞪,竟然惊出一身冷汗,猛地回身“锵——”地一声敲响铜锣,大声朝下呼喝:“……敌袭!列队!敌袭!”
    “千里驹”,东境精锐嫡系之师,天衍十五年狱法山之乱,在北地军一路溃败之时,辛涧曾率领他们一举平定蚩戎大军,数万编制的战马各个血统高贵,体壮有力,骑兵更是训练有素,骁勇善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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