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发逶迤,银丝绞成的发饰缠绕着珍珠宝石落在情丝间,如星子点点布在夜幕之上,高华璀璨的银冠戴在他头上,银丝织成的帘幕挡住了半张脸,随着来人沉重急促的喘息而微微晃动。
    荼兆的眼神在他像是潦草仓促抓来披在寝衣外的深紫大氅外一扫而过,又落在他紧紧抓在门框上的手指上。
    他见过那只修长如美玉雕琢的手拨弄星盘的模样,星轨缭绕中,有着操控天下的闲适贵气,但此刻那种闲适贵气都成了久病苍白的青,抓着门框时还在不自觉地颤抖,好像用尽了全力才能支撑起主人病骨支离的身躯。
    巫主,天衡星君。
    荼兆在心底默默念了一遍来人的名字,那种被酒气熏醉的朦胧已经彻底消退,他不愿意去想巫主为什么要将师尊隐匿在危楼中,明明他所见到的巫主气度高华,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心系天下的慈悲之人……
    他又想起他曾经来寻巫主占卜师尊下落时对方的回答,那时候巫主神情温柔地将他应付走,浑然一个慈爱的长辈,可是谁知道师尊明明就在危楼之中,就在离他这么近的地方!
    荼兆心头翻涌的激烈情绪就要穿透胸腔崩裂出来,他要开口冷声质问,巫主却比他更快一步。
    病弱的青年好似根本不关心自己东窗事发了,半个身体靠在门框上摇摇晃晃地站稳,声音微弱急促:“把他放回去!”
    荼兆哪里还会再听他的话,冷冷道:“星君骗了我。”
    他说的是上次卜卦问明霄下落时巫主歪曲的回答,可是天衡却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满心满眼只有一个人:“——把他……咳咳咳咳,把他放回去!不然——”
    他说得急了,呼吸就卡在喉咙里,连声咳嗽起来。
    荼兆将剑一横,打定主意不去听巫主的话:“放我们走。”
    巫主好容易喘匀了气,见荼兆不肯听他的,单手抬起就要掐诀,荼兆心中一紧,提高了全部注意力关注四周,谁知周围还没有什么动静,上头的巫主先喷出了一口血。
    血溅上了银丝绞成的帘幕,巫主弯着腰喘息片刻,艰难地抬手将累赘似的头冠掀下来,随意扔在了脚边,索性颤颤巍巍地扶着墙朝下面走来:“你……把他放回去,铁木贮人活气,可保躯体不老不死……”
    他说两句话就要停上片刻,眼神忽然定在了荼兆怀里,瞳孔一缩:“不……等等……”
    荼兆顺着他的眼神看下去,就见怀中的剑仙倚在他臂弯,那头乌黑的长发落在背后,正以一种可怕的速度从发尾变白,只是短短数息之间,半头乌发已成雪色。
    荼兆握剑的手触电般弹开,下意识地去看巫主,对方捂着嘴,指缝间有浓稠的血淌下来,他痛苦地皱着眉头,大半个身体软在石阶上,像是凡尘里的花终于开到了尽头。
    “铁……木……”嘶哑微弱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荼兆也顾不得这么多,双脚在石阶上一踏,抱着明霄向那尊棺材飞身而去。
    就在这时,被先前斩断锁链的巨大响动吸引来的鬼王和荼婴也先后到了这里,容色侬艳的鬼王飞快一扫面前情景,视线在佝偻着身躯吐血的巫主身上凝固了一下,而后又定在了荼兆怀中白衣胜雪的仙尊身上。
    自家的小弟弟季安是个聪明人,这是满腹黑水的许时晰亲手盖过章的,他平日里看着没心没肺笑嘻嘻的爱玩,其实心思多变灵活,而且……极其果决狠辣。
    保存明霄的身躯只是为了迁就法则,早知道会被荼兆发现,他绝不会多此一举,现在东窗事发,多了个师尊就等于多了个大麻烦,鸣雪那里还没有想到解决办法,这边再找事的话,天道真的要忙不过来了。
    左右明霄也没有多余的事情要做,索性就在荼兆面前一了百了了吧。
    这么想着,鬼王的眼神微微闪烁,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悍然出手!
    鬼气凝成数丈长刀,朝着荼兆呼啸冲去,荼兆瞳孔一缩,提身避开这一刀,没成想这一刀压根就不是冲着他去的,他身形一避,正好将那尊棺木空荡荡地展示在了希夷面前!
    长刀决绝落下,轰然斩断了最后一根束缚着棺木的锁链,荼婴拦阻不及,荼兆双手抱着师尊,过快的局势变化让他头脑一懵,下面的巫主先一步反应过来,含着血的嗓子沙哑凄厉地迸出尖叫:“希夷——!”
    他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抓落下去的棺木,深紫色大氅被毫不犹豫地抛落一边,眼看就要飞出石阶落下去,鬼王倏地散成一道青烟,将他接住,牢牢裹着送回到了安全地带。
    被希夷抱在怀里的巫主口中大股大股地涌出血来,他就像是一朵快要开败了的雪花,养花人被他迷的神魂颠倒,徒劳地试图将他拢在手心,却发现这不过是在加速他的死亡。
    青白的死气笼上了那张矜贵清俊的脸庞,希夷双手抱着他,昳丽容颜上出现了一种茫然的空白,随即抱着天衡如风般卷了出去。
    荼兆倒是想追,可是怀里的明霄让他腾不开手,荼婴被这乱七八糟的奇怪发展惊得一愣一愣的,全然没反应过来。
    没有铁木护持,明霄的长发已经彻底化成了苍白的雪色,荼兆掏出了储物戒中所有的灵药,琳琅摆了一地,一瓶瓶往明霄嘴里倒,却一点用都没有,顾不得许多,抱着明霄就往外冲,他不知道要去找谁,但是总不能在这里浪费时间。
    荼婴看见他怀里那人的脸后神情就一变再变,联系方才鬼王的举动和哥哥告诉过他的一些事情,脑子里的想法已经狂飙到了九霄云外。
    而荼兆一出门就撞到了尤勾。
    这楼宇不知道是怎么设计的,明明他之前走了这么长的石梯,还见到了巫主,但是等他转头出门,竟然又从他进来的那个门里出去了。
    尤勾是回来看他的情况的,打算将他搬回房间里去,哪知道本应该醉的不省人事的人居然好端端站着,把她惊得一时间都回不了神。
    荼兆哪里管她在想什么,嘶声道:“救他——太素剑宗上下必定感恩姑娘大德!”
    “?”尤勾眼里冒出了一个小问号,低头看向半张脸靠在荼兆胸前的人,一看之下就是心神剧震,“他——你怎么找到他的?!”
    作者有话要说:  哈哈哈哈哈你们要的白发仙尊!
    荼婴已经脑补出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三角大戏了,很快他就会发现三角完全不能够概括这几个狠人的情感历程……
    荼婴:我还是个孩子啊!
    法则:别说了,你自己也是这几个角里的一个好么,做人要有自知之明:)
    第126章 海底月(十五)
    自家大祭司藏了个男人在暗室里, 作为与他最亲近的巫女,尤勾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件事,大祭司杀人放火, 尤勾必定是在一旁嘘寒问暖给他递刀子火把心疼他累着的人, 就算当时看见了明霄仙尊的脸, 可大祭司心意已决一副打定了主意非要把人藏起来的样子, 尤勾一咬牙也就去寻摸铁木把棺材给打好了。
    哪里知道荼兆居然能从暗室里把睡的悄没声儿的明霄仙尊给偷出来?
    说实话, 尤勾的第一反应居然是要不要再把仙尊给大祭司抢回去。
    荼兆反应很快, 一听她的话便知道这事儿尤勾必然也掺了一脚,由此可见巫主绝对是此事的幕后主使,但这不是现在他要关注的:“请姑娘救救师尊!”
    尤勾一出口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讪讪地清了清嗓子,饶是能为大祭司上刀山下火海, 面对苦主的徒弟, 此刻也觉得有些尴尬:“我……不是我不救人,巫族之中最为精通医药巫蛊之术的就是大祭司,铁木这法子就是大祭司琢磨了很久才想出来的,我就是再厉害, 也比不过大祭司啊。”
    荼兆眼睛先是一暗,随即又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亮起来:“那铁木……哪里可以寻到铁木?”
    尤勾茫然地看着他:“铁木?暗室里不就有一具……啊……”
    她反应过来, 停顿了一下, 没有去问那具棺木怎么了, 直率地回答:“铁木万年生一寸,是可遇不可求的先天至宝, 族内贮藏的那些都用来做那具棺木了,多的我们也没有。”
    荼兆的神色一寸寸灰败下去,尤勾从没见过这个冷冰冰坚硬高华的剑修露出这样的表情, 再看看他怀里无声无息的仙尊,有些于心不忍道:“……我救不了他,但是……但是你或许可以试着问问鬼蜮?”
    死生之事,鬼蜮是最后的关隘,尽管修士的魂魄不归鬼蜮管辖,但是鬼王甚至有办法欺瞒天道为巫主延命,说不定也能给仙尊想想办法呢?
    这样慷他人之慨的事情尤勾没怎么做过,一说出口就觉得不对,然而说出去的话等同于泼出去的水,想收回也不可能了,她皱着眉头暗暗在心里埋怨自己多嘴,没注意到荼兆自从听见“鬼蜮”这个词之后表情就冷硬得不得了。
    斩断捆着铁木棺的锁链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鬼蜮的鬼王,尤勾不知道这个,荼兆却记得清清楚楚。
    他抿着嘴唇,俊逸苍白的脸上如同凝结了寒霜,视线落在怀中师尊静谧的脸上,过了半晌,低低问:“希夷君在何处?”
    只要不是想折腾大祭司,她才不管别人麻不麻烦呢,尤勾利落地应承下来:“我带你们去找他。”
    天衡灵魄不稳,极致的情绪波动下连法诀也掐不起来,希夷抱着这具气息微弱的化身慢吞吞地走到床榻边,将他放下,温柔散漫地理了理他略微凌乱的长发,一边牵出神识把法则抓了过来。
    “想个办法,得把明霄和鸣雪回收了。”
    玄衣曳地的鬼王坐在地上,双手搭在床铺上,鬼魅昳丽的容颜上满是冷淡和傲慢,只有偶尔望着沉沉睡去的巫主时才会显露出一点近似于孩童的天真笑意。
    “……太难了太难了,”法则感慨着,“按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明霄鸣雪要是真的没了,荼兆和荼婴怕是要疯,失而复得比自始至终都没找到要磨人得多。”
    鬼王也有些后悔:“早知道就不偷懒了,趁他们俩没找到人的时候一了百了,拖到现在都是麻烦。”
    法则只是顺口感叹一句,心知天道这回是下定了决心,便道:“那你要怎么做?”
    鬼王伸手为巫主提了提被子,将枕头上的长发一缕一缕理顺了,耳语般道:“最省力的办法就是不去管,本就是无魄的身躯,放着也无妨,可是就怕荼兆荼婴满脑子想着要把他们救醒——”
    他脸上出现了一种似笑非笑的神色,法则与他心意相通,知道他是想起了善君那摊子糟心事,说起来,善君杀万人取血,又闹出一堆幺蛾子,也是琢磨着想把鸣雪唤醒。
    这两具化身收不收回本来与天道都没什么,奈何旁人总要借着他们生出事端,它都不用去看,就能想到荼兆现在一定在焦头烂额地想着救明霄的方法——可是明霄不要他救,明霄要他专心剑道,做个高高在上世无其二的昆仑仙尊。
    ——说是去教气运之子的,结果却成了拖后腿的人,天道心里指不定多堵得慌。
    好在邵天衡那具化身死的彻彻底底,没有死灰复燃的可能性了,不然元华……等等,法则忽然心虚起来,元华对巫主态度非常,好像正是因为它偷懒给巫主捏了个和邵天衡一模一样的脸……
    鬼王没有在意它想到了什么,犹自慢慢地说:“鸣雪放在玉神那里,倒是不用急着抹除,只是荼兆那里的明霄……”
    他想起方才荼兆见到明霄时那种全然与冷静锐利无关的情绪,一阵头大,第一次与凡间那些痛心爱子痴迷美色不务正业的老父亲有了共同心声:谈什么感情啊,感情只会影响你拔剑的速度!
    法则听他说完话,依恋地在天衡脸上盘绕了两圈,鬼王用手指按住它:“说起来,你怎么还没有找到下一任巫主?”
    不说起这个还好,一说到这个法则都快毛了:“我也不知道啊!我仔仔细细把所有带着巫族血脉的人都看了一遍,还拉了时间轴往前翻又往后翻,我就是找不到那个气运之子!简直是绝了!按理说这不可能找不到啊,可是我在几界内都转遍了,完全、一点点、都没有他的踪迹!就像是整个世界完全不会诞育这个人一样!”
    这话说得很严重。
    连法则都搜寻不到的人,代表着这个世界从前不会有这个人,现在不会有这个人,将来也绝不可能有这个人。
    ——可这简直是悖论,天柱倾塌,代表巫族的柱子没有巫主的气运去撑,那这方小世界不是注定要崩毁了?
    任谁听到自己快要死了心情都不会好,哪怕是无情无爱的天道也是一样。
    鬼王默不作声地依靠在床边,垂着眉眼,长长的睫毛遮挡住深色的瞳孔,厉鬼本就过分苍白的皮肤在背光处简直像是一尊雕琢出来的死白冷玉,那种过分的美艳也因为这种鬼气森森的死白而多了点潮湿阴凉的暧昧。
    阿幼桑进来的时候,看见的就是这样的景象,阴影中的鬼王用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望着巫主,他就像是一株长在暗处的藤蔓,藤蔓上生着惑人艳丽的花朵,植株上都是带毒的刺,要拼了命地将自己扭曲病态的生命攀附缠绕到另一个明亮的灵魂上去。
    阿幼桑为自己突如其来的想象吓了一跳,再回神时,鬼王已经看了过来。
    阴郁扭曲的气质从他身上消失了,芝兰玉树的俊秀公子笑微微地看着她:“是阿幼桑啊,来看天衡吗?”
    阿幼桑一头长发还是斑驳的白,脸上活泼阳光的少女神采也消散了大半,被术法禁锢在年轻皮囊下的长久岁月悄悄探出头,随着枯竭了不少的精血袒露在脸上。
    她没有再穿往日袒露纤瘦腰肢的长筒罗裙和短臂小袄,相当平实地穿着束腰长裙,腰间倒还是挂满了细碎轻盈的银饰,随着步履微风发出轻快明亮的声音,好似年轻姑娘青春的笑声。
    “我来看看大祭司,也找你。”她的回答出乎希夷的意料,让这个俊美的青年轻轻侧脸,修长的眉尾压下,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哦?找我?”
    阿幼桑的视线一直落在沉睡的天衡身上,答非所问:“大祭司又瘦了。”
    天衡是在她和尤勾的陪伴下长大的,她们熟悉他的每一点变化,知道他每一个神情变化代表着什么,而现在这个被她们看护着长大的青年伶仃瘦弱如一具白骨,他躺在厚厚的锦被里,竟然要看不到身躯的起伏……
    这回,他是真的要死了。
    阿幼桑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这个逼近的事实。
    她这么想着,心里竟然奇异地没有更多的波动,可能是因为想好了要做的事情,以至于语气都轻松了几分:“希夷君逆天改命的术法不能再用了,不如听听我的方法吧。”
    阿幼桑声音温柔平和:“巫族有一个禁术,以族中生于双星交轨道之日阴时的女子为活锁,可以固结两个灵魄,从此平分寿命,共享修为。”
    鬼王的眼睛随着她的声音微微睁大。
    阿幼桑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恰好,我是族中唯一还活着的生于双星交轨之日阴时的女子。”
    美艳的鬼王双眸明亮,心中却暗暗叫苦,他大概能猜到阿幼桑要说什么了,可是他一点都不像……
    “我愿意做这个锁,希夷君愿不愿意将你的寿命与大祭司共享呢?”
    女子冷淡锋锐的声音响起。
    鬼王:“……”
    说实话吧,其实我不是很想。
    但阿幼桑敢这样问,就代表她的确有这个把握能让希夷答应。
    巫主遍览族中藏书,当然不会不知道这个方法,但他一直藏着掖着没有说,显然是想要保住阿幼桑。
    阿幼桑却觉得,为了大祭司的话,去死一死也没有什么的,只是在事成之前得瞒着大祭司——正好大祭司现在重病,至于另外一个人选,这不是有个现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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