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娘又想起来了一些事,轻轻皱眉看向漱鸢,试探道,“公主可认识罪臣之女侯婉卢?”
    漱鸢哦了一声,点点头说认识,“故人了。” 她简短回答了一句。
    英娘说原来如此,“前些日子,父亲托人给我带来一封信,说是他曾经的一位旧友送来的。原来是那四娘子侯婉卢辗转托人送过来的,说是,想请陛下开恩,饶了宋洵一命。”
    漱鸢想起从前的旧事,抬眸问道,“如今宋洵不是在牢中?怎么,九兄的意思是?”
    “宋洵曾是罪臣府上的门客,按照律例,是要一并处死的。” 英娘说到这,顿了顿,叹息道,“只是我听闻,他如今在牢中变得有些神智不清起来,口中胡言乱语,怕是疯癫了……”
    漱鸢眼里闪过一丝同情,随后立即消散了,她心里一横,说的话毫不含糊,“不必管他们!……自作孽,不可活。”
    英娘说是,“其实我只是想来问问你,毕竟,宋洵是房相当年全力留下的人。他是宋将军唯一的后人了,如果房相回来,宋洵已死,不知他会感受几何……”
    漱鸢心里顿了顿,她倒是没有想到这一点。一听到宰相,她便犹豫几分。他在前头作战,她在后头却不能及时问问他的意思,若是宋洵真的死了,等到房相如回来,会不会心有难过?
    虽然他们父子二人已经闹到僵持不下的地步,可毕竟宋洵是他好友的唯一香火,若是真的死了,他念着好友的情谊,大概会悔恨半生吧……
    “这……” 漱鸢迟疑起来,她不希望房相如后半辈子心中有个结,可是放过宋洵,那是绝对不可以的,她探身问道,“那依你看……”
    英娘想了想,“其实,那四娘子没有求陛下放了他,只是说,也将他流放,保他一条性命。”她轻轻呵笑一声,“这四娘子对他也是用情至深,就连流放,都想同他一起。”
    “当真痴儿啊。”漱鸢闭上眼摇了摇头,只是心里道造孽,这场因为洛阳之变生起的所有祸事和杀戮,也该了结了。若是没有宋将军之死,若是没有幼蓉将当年之事告诉了他又在旁鼓动,恐怕宋洵也会安稳的继续他的生活。
    “其实,宋洵那般疯癫的活着,已经同死了没什么分别了……” 英娘也有些同情,做女子的总会比男子重情一些,哪怕到了最后,也依然不想放弃。她其实最明白其中道理,可是到了今日,她却想换个活法了。
    漱鸢不喜欢这些太过悲情的事情,皱眉挥了挥手,道,“罢了。他们想做一对苦命鸳鸯,那便成全他们。流放之地山高水远,半路上是死是活都难说。这半载来,死的人实在太多了,血腥味重,于朝于帝都不好。”
    英娘说好,“那我就将此事与陛下说之了,想来陛下仁慈,亦会应准。”
    “好。”
    英娘临走前,忽然转身问了一句,“那四娘子说与你认识,是你的旧友。他们走的那日,公主若是想去相送,我可以安排……”
    漱鸢听罢,哧哧一笑,摇着头说不了,抬目道,“其实,我和她并不相熟。”
    她说完,低头看向手中的茶碗,那花茶汤中有一红色的牡丹残屑,在碗中脆弱地飘着,她凝视许久,望着望着,眼前浮现出婉卢脖颈后的那颗红痣,是同情,是解恨,还是唏嘘?漱鸢百感交集,自己也说不清。每一次尘埃落定的时候,她虽然从不后悔,可总是有一层淡淡的惆怅笼罩着,像是上辈子她死去的那日,秋雨连绵,重云轻烟…… 然后,她终于仰头将茶饮下,一切伤痛的记忆全部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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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熬着熬着,就到了腊月中旬,长安城漫天飘雪,又是一年凛冬。
    漱鸢站在城墙上北望,冬鹃撑着伞陪着,没一会儿握着伞柄的手就僵了,哆哆嗦嗦地劝道,“公主,别看了……房相要来年春天才回来呢……”
    “万一提前呢?” 她自言自语,眼睛却依旧望着城外的远山。也不知如今他怎样了,算起来,也许已经开始准备突击了。漱鸢自我肯定了一下,一定是这样,要不然,也不会一封信都不来的。
    她轻轻叹气,满目落寞的神色,与这白茫茫的一片天相映着,年关元日的那些喜庆丝毫都不沾染于她,仿佛那些人间乐事都与她隔绝了似的。
    大概思念得太过深刻,这意念总会传达过去。
    房相如正裹着毛氅坐在营中与两位将军商讨要事,忽然打了个喷嚏,引得旁人立即询问,“房相还好吧!关外严寒,务必要保重身体。”
    宰相摆摆手说没事,话音刚落,忽然心里突突跳了几下,仿佛听见有熟悉的声音在外头喊他。
    房相如愣了片刻,神思飘了出去,再仔细倾听时,却什么都没有了。
    方将军见宰相古怪,问道,“房相可是累了?”
    房相如怔忪一下,忽然想到了什么,唇角漾起一层淡笑,叫旁人看不懂了,他垂眸,脱口而出,“无妨。只是,有些想念长安了。”
    他说着,起身走出营帐,望着满天白雪,将毛氅紧了紧,不经意地往前胸探去,摸到了那装着她青丝的锦袋。他顿了顿,拿出锦囊看了又看,然后静静地贴在唇边,轻轻吻了吻,喃喃道,“我也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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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断断续续地吹白了整个长安城,也带来了新年伊始。
    元日大朝会依旧是那么热闹,京师里大大小小的官员全部到场,就连地方官员和附属国,也都派使者前来朝拜,若是近的,干脆自己亲自到场。
    这是新帝赶上的第一次元日大朝会,虽说大行皇帝才去不到半年,一切从简,可依旧遮掩不住年节的喜庆。
    唯独宰相缺席了。
    “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官员互相道着吉利话,皆是喜笑颜开的模样,走到长公主这边的时候,却是微微一顿,说尴尬也不是,说放松也不能,皆不好意思上前拜会。
    对于传的沸沸扬扬的长公主和宰相私情的事情,已经无人不知了。陛下特赦,因此也没有再反对什么。自家的顶头上司自请罚去边关,长公主还在这,这群属僚见了她,都推推搡搡起来,不知道怎么劝慰那话。
    礼节还是不能少的。朝臣们先拜过长公主后,犹豫片刻,终于有人很小心地上前道了一句,“公主且宽心。前线战况大好,房相定可早日归来,与公主团聚。”
    漱鸢脸色微红,垂眸笑了笑,说有心,她坐在那,一一接受着旁人的问候,可心早就不在了。大概朝野上下都觉得这次一定能打个胜仗回来,可是只有她,总是时时牵挂着宰相能不能平安归来。
    仗是一定可以胜的,那人呢?
    歌舞在她看来有些无趣,丝竹听在耳边也是缭乱。漱鸢坐在这有些乏味,旁人的欢喜与她无关,房相如不在,连年节都变得不像年节。
    她胡乱推说自己不胜酒力,于是先行告退了。冬鹃扶着她出了含元殿,漱鸢总算松了口气,外面冷月姣姣,一呼一吸之间都觉得畅快不少,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他在那边做什么。
    朝会还没到高潮的时候,长公主就先离席了,冬鹃与她一路沿着回廊慢慢走,一面道,“公主还没吃汤中牢丸呢!元日不吃汤中牢丸,哪里还算年日呢。”
    漱鸢闻出她话里的意思,浅笑道,“那东西吃一口就够,更何况,醋蒜的味道我一惯是不爱的。倒是看你有些急了,不必陪我,快去后头热闹你们的吧。”
    冬鹃不肯离去,漱鸢再三将她赶走,又说自己只想一个人呆会,四下又都是金吾卫,不妨事。如此,才叫冬鹃犹犹豫豫地离去。
    她的鞋印在雪里独行成一串,走了又走,却不想回宣徽殿,鬼使神差地出了禁中,往中朝去了。等再回过神来,人已经站在中书省前头。
    漱鸢没想太多,径直走了进去。殿内帐幕飘飘,空无一人,只有规规整整的木案坐垫排列整齐地位于两侧。朝臣们都去含元殿热闹去了,自然不会有人还留在这里。偌大的中书省,静得像与世隔绝似的。
    往前走,漱鸢见上首处独横一黑漆木案,与旁的都不同,她知道,那是房相如曾经坐的位置。
    她心头一跳,然后又觉得空落落的,垂手走上去坐在他的位子上,小心翼翼地抚着案几的边缘,仿佛能看到他过去在这里伏案书写的模样似的。她觉得还不够,干脆整个人趴在案几上,脑袋一歪,长长地叹了口气,眼睛直盯盯地瞅着那一摞的白麻纸,熬得她没由得的发呆起来,一不小心竟然睡着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天色濛濛亮,她揉着眼睛才发现自己在这里困觉了一宿,趁着内侍还没来打扫,她匆忙提衫旋走而出。长空之上,杏黄色的朝云中晕染着青蓝,碰撞出一种波澜壮阔的色彩。漱鸢看得不禁欣慰一笑,但愿他在那边一切顺遂。
    时辰还在,回了宣徽殿才发现冬鹃那些宫人迷迷糊糊才起来,大概是昨夜偷饮了酒,不想睡到现在。
    冬鹃在院子里看见公主立在那,吓一跳,道,“公主起得这样早!”
    漱鸢颔首笑道,“睡不着,出去走走,刚回来而已。”
    早上用过膳之后,正想着怎么打发这一天的无聊日子,忽然听到总给使来报,说大家驾到。
    漱鸢有些奇怪,九兄竟过来看她,真是稀奇。
    她简单整理了下长衫,迎上去欠身行礼,起身时,虚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倒是平平淡淡,没什么情绪。
    漱鸢跟了他进去,道,“九兄怎么来了?若有事,传我过去就好。你身子才好,还是少走动些。”
    李睿慢慢提衫入座,不急不缓地看向她,“你倒是比从前会体贴人了。今日难得被你这么关心一句,朕还是要多谢房相如不是?”
    漱鸢听他提起房相如,不禁垂下眼帘,上次在宣政殿闹得不可开交,想来的确给他添了不少麻烦,她那日和房相如几乎是逼迫着他同意此事的,那之后,她也没有再和李睿单独说过话。今日倒是头一次。
    “九兄不也是难得来看我?”她不动声色地跪坐在他对面,将刚端上来的煎茶推到他面前。
    李睿因为受了伤,说话的语气也变得温和许多,他轻轻笑了笑,“你们二人真是叫朕好生为难。若是那日不答应,恐怕朝野都要站出来劝朕了。”
    漱鸢想起一路走来的不容易,心里也不是滋味,低声道,“宰相固然权大,但他可曾拿这份权力做过半点对不起朝廷的事?父亲和九兄忌惮他功高震主,我是理解;可如今他是我的郎君,你若动他,我定然不许。”
    她红着脸说着,手在案几下死死攥住衣角。在皇权面前,她的力量其实是微不足道的,更何况长主属于外命妇,即便她是皇帝的妹妹。可是漱鸢还是鼓足勇气,将她的决心和勇气告之李睿。
    皇帝怔了下,其实她的话也有理,父亲临终前曾嘱托过他关于房相如的事,叫他必要时削相权以固皇权。其实仔细想想,自从自己登基以来,他倒不是真的忌惮房相如,而是觉得他的存在干扰了自己的新政的实施,更何况他是父亲的旧臣,新帝总是想要培养一批属于自己的拥簇的。
    李睿见妹妹的脸瘦了不少,眼睛还有些肿,实在不是个过年的神情,他来,并不是想反悔的,宽慰道,“你不必多想。朕今日来,就是看看你。昨日元日大朝会上你走的早,朕瞧着有些担心罢了。”
    漱鸢抬眼,“我听闻前线战事顺遂,九兄可有什么消息?”
    皇帝点着头肯定道,“大破阴山!如今战线拉长些许,正在突击突厥残部。听闻其部本身就多有不和,有些部族不攻自破,倒是省得我军出手了。”
    漱鸢立即从中听出来意思,喜上眉梢,“这么说,可以早些时日回来了?!”
    李睿看了一眼她,道,“应该是的。”
    她多日来苍白消瘦的脸上顿时生了光辉,盼头又近了些,她心里再欢喜不过。
    李睿见她变得如此之快,不禁失笑了一下,调侃道,“真是因缘。父亲本想将你出降给宋洵,谁想,你竟一直倾心于他的义父。若阴差阳错下去,
    又会如何?”
    会如何?她对此再清楚不过了。
    漱鸢只是牵唇浅笑,静静道,“还望九兄不要忘了答应妹妹的事。等到房相凯旋之日,为我们赐婚。”
    李睿想,到了这一步,怕是不赐婚也难了,抬手揉了揉额头,道,“朕是不是很失败?才刚登基不久,就闹了这么大事,开朝的老臣也想着颠覆皇权,舅父居然合着御史也来算计朕,你说……还有谁,可以相信?”
    这话一出,叫漱鸢有些同情九兄了。真是无奈!信任的亲族反叛于他,质疑的臣子却在外头帮他打仗。有时候坐在高位,真的很难完全分辨孰是孰非。
    漱鸢盯着茶碗里的叶子沉默许久,道,“九兄放心。我明白自古没有宰相尚公主的先例。等房相回来,我也会劝他离开朝堂的……”
    李睿噎了下声,却是没有应声,只是道,“此事再议……”
    兄妹俩难得说了些话,临别前,漱鸢立在宣徽殿门口恭送皇上,晨光寿微中,她望着皇帝尚且虚弱的背影,开口道,“睿哥哥,还未祝你福延新日,庆寿无疆。”
    她知道他没有派人追责她私下处死幼蓉的事情,也没有对她责问什么。对此,漱鸢一直心怀些许歉意一一仅仅是对这个兄长,而非那件事。
    她知道,如果再来一次,她依旧会这么做。
    李睿果然生生愣住,半回过头看向她,只见她难得对他温温一笑,然后屈身行礼,“陛下慢行。”
    皇帝神情渐渐舒缓,有些心结似乎也慢慢解开了。这个娇纵惯了的妹妹,一向不与他亲近,如今二人这般闲谈后,忽然生出些亲情的意味。
    他立即转回头,一路离去,只留下一声嘱咐,“汤中牢丸你不爱吃,我叫人留了些胶牙锡给你,一会儿叫尚食局送过来罢。”
    漱鸢立在那,抒怀笑了笑,总算一切尘埃落定了。
    如果说先前的日子是小心翼翼地度过着,那这一个月来,可以说是小火煎熬。也不知是不是前线急战,房相如从来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有时候漱鸢想,怕不是有人献上胡姬给这位大都督,叫他乐不思蜀了吧?
    宣徽殿的内侍听后说公主多虑,“房相一惯是清贵的人,怎么会被胡姬迷惑?只有长公主这般绝色才与房相相配。”
    漱鸢听罢,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自己的脸,耷拉着嘴角,落寞地喃喃道,“我瞧着我都枯瘦不少,哪里还有什么颜色?”
    冬去春来的两个月,终于生生地被漱鸢这么熬了过去。冬鹃将消息带回来的时候,她正在一个鸟鸣的清晨里写完九九消寒贴的最后一笔。
    漱鸢手中的毛笔歪了过去,那个‘风”字的提笔划出去一大道。
    “真的吗!……他已经在归途了?”她喜笑颜开,华光弥漫在她的脸上,她放下笔走了过去,和冬鹃确认道,“消息是真的假的!是不是有误?”
    冬鹃见公主总算笑了出来,也跟着激动道,“房相和二位将军连破突厥,又马不停蹄地追到阴山以北,总算将各部族首领活捉。如今,突厥溃散,又活捉了阿史那思力。房相他们已经班师回朝,五日内抵达长安!”
    漱鸢听得连连点头说好、好…“我就知道,他不是不写信给我,而是战情紧急。如今他携军功归来,总算叫那些人没话说了。”说着,她不禁喜极而泣,拿着他曾经给的那方青帕,点点拭泪。
    长河雪水消融,京都春风又起。五日..五日对她来说都太过漫长了。她急着想见到他,想看看边关外的狼烟冷月有没有将他的面容改变。
    “我要去丹凤门的城墙上亲自迎他。”说着,漱鸢一头扑进柜中翻看衣衫,整个冬天她都懒得打扮,如今要重逢,她无不欢喜地想要为他盛装。
    冬鹃见公主有了生气,也终于松口气,跟过去劝道,“公主莫急。房相还要有几天才道呢,您这几日可以慢慢选.再不济,叫尚衣局赶工做,也成事!”
    漱鸢眉眼笑开,道,“是。你看我急的。我实在太开心了….冬鹃,我替他开心啊!”
    突厥那是前朝和大行皇帝的心病,如今房相如干净利落地把这事办了,那是何等荣耀?皇帝登基,最想建功立业,如今房相如给他开了个好头,想来皇帝也会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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