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嘭”/“嘭”
    喜顺正支着脑袋假寐,冷不防车后座猛地一沉,随后是两下沉沉地关门声。他吓了个激灵,扭头便往后看。
    “快开车,去张中翔家。”
    冯京墨和慕白术坐在后面,两人都是汗津津的,慕白术甚至还穿着睡衣。喜顺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不敢怠慢,连忙发动车开了出去。
    “其实我去就行了,你在家等我吧。”慕白术一只手搁在药箱上,他刚才跑得急,有些喘。
    “翔君的家在日租界,我不放心。”冯京墨沉声道。
    夜晚的道路寂静无声,不过毕竟是大上海,这个点了,依旧有车不时擦肩而过。对面的车灯慢慢扩大,将他们照亮,又很快远离,恢复沉静。
    张中翔租的是联排的小独栋,他们来过好几次,喜顺熟门熟路地把车停在正门口。夜深了,喜顺在弄堂口就熄了火关了灯,慢慢滑了进去。
    还没下车,门就开了,他们来不及寒暄,一路冲了进去。
    “在二楼。”张中翔领着他们往上走,“我一直在窗口候着你们,玉颢君今天在你那里真是太好了。”
    慕白术拎着药箱走在第二个,他一边喘气一边问张中翔。
    “翔君,到底什么事,这么急把我找来。”
    张中翔已经上了二楼,他站在一扇房门口。慕白术知道那是他的接诊室,张中翔的这幢小独栋不大,只有两楼,一楼是个小小的会客室,和一间佣人房,但他没有请佣人,平时就用做客房。二楼只有两间房间,他把小的那间做了卧室,大的改成接诊室,经常替一些上不起医院的穷人看病。
    张中翔站在门口,手捏在门把手上,一脸凝重。刚才等慕白术他们的时候,他一直在考虑要怎么说,但却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都编不出。而现在,已经没有时间给他浪费了。
    “我要做一个手术,一个人不行,需要你帮忙。”
    “不能送医院,”一听到手术,冯京墨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张中翔不等他开口便说,“人命关天,先把手术做了行吗。等做完了,我会跟你们解释的。”
    他看向慕白术,只等他点头。
    “四少,你去下面等我吧,我很快出来。”
    张中翔立刻推门而入,慕白术跟着进去,关上了门。冯京墨没有下去,他坐在楼梯边的沙发凳上,神色阴晦地盯着那扇门,一动不动。
    慕白术几乎是一进门就闻到了一股血腥气,他一眼就看到原本靠墙放的检查床被推到了屋子中间,本来就不大的房间更局促了,检查床四周仅容一人走动。
    “先洗手消毒吧。”
    慕白术点头,两人一起用肥皂洗手,又用酒精棉花擦拭一遍。张中翔已经准备了手套,但没有手术服,只能一切从简。
    慕白术走到检查台上,终于看清了上面的人。这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不胖不瘦,有些肌肉。他穿着深色的长衫看不清,近了,才发现半边上半身已经湿了。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应该是血,检查床的床单已经褐了一大片。
    他脸色蜡黄,脸上的汗有豆大,他咬着嘴唇一声不吭,唇色丧白,齿间却有红丝,竟是忍痛把嘴唇都咬破了。
    他看了一眼慕白术,又去看张中翔,既是疑问,又是询问。张中翔微不可见地朝他点了下头,他才不可察觉地松了口气。
    张中翔打开他虚掩的大襟,慕白术这才看清张中翔已经帮他临时处理过了,衣服里垫了厚厚的棉花和纱布。如今,已经被血染透了。
    慕白术连忙上手,配合翔君一起把纱布揭开。湿透的棉花被扔进废纸篓里,露出一个恐怖的血窟窿,银元大小,周围有被烧焦的痕迹,深可见骨。
    “枪伤?!”慕白术惊出声。
    张中翔和受伤的人同时望向他,他知道只要他再叫得响一些,冯京墨就会冲进来。日租界,枪伤,不能送去医院….各种念头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中闪现。他想起了顾学礼先生在第一堂课上同他们讲的,手术台是你们的战场,一旦上了战场就应心无旁骛,非完成手术不能下战场。
    “开始吧。”他沉声道。
    楼下的钟敲了三下,离他们到这里已经过去两个小时了。这幢小楼,白天不觉得,进了夜晚就显得格外逼仄,冯京墨没来由地烦躁。他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又不想离开这里。
    喜顺刚才悄悄上来问他要不要下去在沙发上躺一会儿,被他打发了。又问他要不要喝茶,他确实口渴地厉害,可一想毕竟是别人家,还是拒绝了。
    他坐得有些僵,想起来起来走动一下,又怕发出声响影响里面的人。他屏息静气地倾听,里面却几乎没有声音,除了偶尔的一两声闷哼。
    他想闭目养神,可合上眼就是屋子里的景象,他想象不出,只能胡思乱想,场景越变越吓人。他只好睁开眼,却发现又出了一声汗。
    他侧了侧身,从栏杆的缝隙中看下去。喜顺趴在餐桌上睡着了,他的身后,有光透进来。天亮了?冯京墨看向窗户,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今天的天气似乎不大好,云层浓厚,他蓦然想起和慕白术的初遇,也是这样的时节,不知不觉他们相识已经一年了。
    突如其来的偶遇,猝不及防的相识,很长的时间里,他都不觉得他和这个男人会有些什么,以至于他连他们初遇的日子都不记得。可如今,他已经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了,他们会一直在一起的吧。
    哪天告诉老头子吧,不知道这次要挨几顿鞭子了。
    “吱—”
    紧闭的房门终于打开了,冯京墨猛地站起来,慕白术走出来,雪白的睡衣被鲜血染红。冯京墨脸色一下变得煞白,张中翔也跟着出来了,同样的一身鲜血,他这才松了一口气。
    “怎么样?”话问出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厉害。
    “做完了,只要接下来不发炎就没事了。”
    张中翔把房门关上,似乎是怕影响到病人。冯京墨又压低了一些声音,“睡着了?”
    慕白术苦笑着摇头,“不知道是睡着了还是晕过去了,麻药也没打,就这么生扛了。”
    喜顺被他们的动静惊醒,站在楼梯口仰望他们。
    ”下去休息一会儿吧。“冯京墨扶住慕白术,又回头看张中翔。张中翔摆摆手,扶着楼梯自己下去。他们站了几个小时,屁|股一沾上沙发便瘫了下去。
    冯京墨看慕白术满身的血,要是被人看见估计要吓死人。他吩咐喜顺回去一趟拿衣服,回来的时候顺便带早点回来。喜顺答应着要去,张中翔有气无力地叫住他。
    ”多买一人份的,有个好心的孩子送他来的,”他指指上面,又指指佣人房,“我让人在客房睡了。“
    喜顺走了,房间又重新恢复寂静,但血腥气挥之不去。张中翔知道到他解释的时候了,可过去了几个小时,他依旧没有想好怎么说。
    可以的话,他并不想把冯京墨和慕白术卷进来,今天实在是被逼无奈。但人家帮了这么大的忙,他必须要给个交代。更何况,要是冯京墨知道是枪伤,一定会问个水落石出的。
    算了,与其遮遮掩掩,引人怀疑,不如干脆说了。可…他自己并没有想好以后怎么走,又要怎么说呢。
    头疼,他抬手想按太阳穴,却瞥见手上还有未洗清的血迹,手掌悬停在半空。
    “翔君,”慕白术突然出声,他闻声抬头,正对上慕白术的视线,目光灼灼。“那天我们吃饭,你和四少讲的话还记得吗?”
    他说得莫名,他们何止吃过一顿饭,但张中翔莫名便明白他说的是哪次。
    “我再问你一次,”慕白术说得慎重其事,“你可会陷四少于不义?”
    那天,张中翔其实并未给出确切的答案,他说的是‘忠义,侠义,仁义,情义,道义,都是义。精忠报国是义,抱诚守真是义,持盈保泰也是义。玉颢君,这个圈子,你画得太大了。‘
    可今天,他却斩钉截铁地说。
    “不会。”
    “好,”慕白术柔和下来,“既然这样,你做的事不必告诉我们。那日四少送你的话,我再送你一遍。“
    他这样说,却没把话说出来,他知道张中翔一定记得。那日,他们三人举杯共饮,冯京墨说。
    “翔君,你向子鸿请辞后,子鸿来问过我的意思。我给了他四个字,人各有志。今日,我也把这四个字送给你,祝你此后鹏程万里,得尝所愿。”
    他说,“你帮我了许多,以后有难处尽管来找我,只要能帮得上的,玉颢绝不推辞,干。”
    他想,他们都是言必行行必果的人,四少做到了他承诺的,翔君必然也会做到他承诺的。他可以帮忙,他相信翔君的为人,他若是为难,他可以不追问。但,他的底线是四少,绝不能因为他,给四少惹上麻烦,谁都不行。
    张中翔的神色很复杂,似有千般滋味在心头一般。倒是冯京墨坦然得很,好像慕白术说什么便是什么,他既不再追问张中翔,也不问慕白术为何不问。
    都是一整晚没有合眼的人,却没人睡去。时间静静地流淌,他们像是被下了符咒动不了的人偶,直到喜顺回来,开关被打开,他们终于又能活动起来。
    喜顺带了两套干净衣服,一套慕白术的,一套冯京墨的。张中翔让慕白术先去他的卧室洗一下,换衣服,慕白术没有推辞,和冯京墨一起上去了。
    喜顺特地嘱咐冯京墨别泡澡,他一泡就要泡好久,他买了小馄饨和小笼包,经不起放。他们答应着上去,喜顺去厨房拿碗筷,直到香味飘出来了,张中翔才像还魂一样醒过来。
    “小笼包吗?”他走过去看看,一颗颗晶莹剔透的小笼包冒着热气,香气四溢。“那我去叫那个孩子起来一起吃。”
    他怕吓到孩子,脱了身上的衣服,只穿了一件背心进去。他把孩子叫醒,让他穿衣服出来吃饭。孩子睡眼惺忪地应着,他怕他又睡过去,看到他坐起来了,才出去。
    慕白术他们已经洗完了,站在楼梯口准备下来。张中翔看到那个孩子出来,他指指喜顺,让他去那里吃饭。孩子点点头,看过去,同喜顺对上视线。
    “啪!”
    喜顺手上的碗砸在地上,莹□□嫩的小馄饨散落一地,蛋皮和紫菜粘在喜顺的鞋上,裤脚也湿了,一片狼狈。
    “喜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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