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吧,别怕。”喜顺拉着松童出了门房,轻轻推了他一把。
    松童回头看他,欲言又止,却还是咬了牙,转身而走。刚才那个妈子等在门口,待他走近,领他进了屋,朝二楼指了指,人就不见了。
    松童小心地走在楼梯上,尽量不发出声音。离二楼越近,他的心跳得越快,他仿佛听见整个房子里都充斥着他的心跳声。
    他看见二楼有一扇门,开了一道缝,似乎在等他。他一步一步走过去,慢慢看见一个跪着的背影,是慕白术。他轻轻推了一下,房门缓缓滑开,又是一个跪着的背影,是冯京墨。
    他跨前一步,终于看到了那个人。
    他坐在沙发正中,穿着笔挺的长衫,头发向后梳着,一丝不乱。他看起来那样年轻,儒雅,只是眼眶全红了。
    那是他爹,他只看一眼就知道了,因为,他有一双几乎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
    “松童。”周老板双唇颤抖,几乎发不出声音。他也只一眼就知道了,那是他儿子。因为,他长得几乎和楚云一模一样。
    “爹。”
    四个人都哭红了眼,两个互相抱着坐在沙发上,两个牵着手跪在地上。
    “起来吧。”
    骤然听到周老板的话,慕白术和冯京墨面面相觑,尤其是冯京墨,他已经做好了挨揍的准备,却没想到听到了起来吧三个字。
    他眨着眼去看周老板,眼皮子吧嗒吧嗒的,看的周老板心里生气,抓起手边的扇子就把他的脸往一边拨。
    “臭小子,看什么看。还不把十洲扶起来。”
    其实,他早有察觉到有异了。如果松童只是捡回去的,怎么会如此识文断字,精通医术。如果只是小厮,又何必怕陈泽元到如此地步,虽说拐骗下人私奔说出去丢人,但陈泽元未必会因为这样的事和冯京墨翻脸。
    一开始,是因为震惊没有察觉,到后来,是因为喜爱故意不让自己察觉。
    他是真的喜欢这两个孩子,一个温婉可人,一个英挺俊逸,一个悬壶济世,一个精忠报国。怎么能不喜欢呢,哪怕一开始他们是报有目的来接触他,但他还是被这两个孩子收了心。
    更何况,怎么说都是慕白术家救了松童,给他一命,也给了他家。他们是松童的救命恩人,更是他的救命恩人。
    他怎么能不感激他们,因为他们,他才有了补偿松童的机会。
    他又怎么去怪他们呢,他们不是故意冒名顶替,而是同松童走散了。而他们寻回松童的第二天,便带松童来认错。
    冯京墨这个臭小子,他原本还想装腔作势地打他几下,谁知看着他的脸,连骂都不舍得骂。真是越想越气人。
    松童早就扶着慕白术起来了,周老板实在没忍住,指着冯京墨骂了一句,“臭小子。”
    谁知,话音未落,松童回头就瞪他,“不许骂我们姑爷。”
    周老板愕然,慕白术脸红,只有冯京墨笑,偷偷夸松童好孩子。松童回过神,也红了脸,于是,冯京墨反倒成了最大的赢家。
    喜顺终于可以也进去了,周老板的小饭厅第一次坐了这么多人。他一刻不停地给松童夹菜,自己一口都顾不上吃。这回他是真的高兴了,认回松童没有顾忌,他可以大张旗鼓地告诉所有人,他也有儿子了。
    等到一顿饭吃饭,松童要去上工了,周老板才吞吞吐吐,别别扭扭地试探,问松童能不能住过来。松童一口回绝,他要和慕白术住。周老板只好去贿赂冯京墨,冯京墨自然是要鞍前马后的,好劝歹劝才说动松童。
    他说慕白术每天都要学习,本来休息的时间就短,松童又是凌晨两三点才能回家,多少要影响慕白术休息。松童一听有道理,才答应平时住过来,休息日还是要住回去的。又说他不马上过来,至少要让他和公子住够一个星期才行。
    周老板乐得不行,连连答应,他早就想好要把阳光最好那间给松童,所有的家具都要换新的,一个星期正好。他又听冯京墨提到松童以后想做编辑,第二天就请了替他请了先生。
    细竹拼出了围墙,门檐下挂着两盏细长的大红提灯,提灯后面是半截海蓝色的织布暖廉。暖廉一分为二,两边各有一个白色的半圆,拼成一个圆圈。圆圈里有一个草字,颜体不像颜体,柳体不像柳体,仔细看,似乎是个金字。
    掀开暖廉,门口是一条白色碎砂石铺成的一路,每个一段有一块黑石原石,正好是一步的距离。小径的两边,是绿苔铺就的花园,夜深了,看不清有些什么花草,只觉树影婆娑,暗香袭人。
    花园与小径的交接处,隔两三米便有一座石灯笼,一直延展到主屋。远远地,已有丝竹吟笑之声。再往里走,花香淡去,脂粉香渐盛。
    白纸糊的格子木门向两边打开,两个和服女子跪于地下,以颡稽地。她们的后领开得很低,露出整个脖子,发际线被修成拱门的样子,有细小的绒毛浮起。
    “齐様、お待たせしました。”
    她们用娇媚的日语说。
    齐羽仪脱了鞋,跨上内室的榻榻米,那两个女子站起,引着他往里走。这里是三面可开的结构,对面和左边是一样的移门。只有右边是墙,画着日式壁画,齐羽仪细看一眼,是源氏物语的场景。
    她们笔直走着,未几,对面的移门打开,里面依旧是两位稽颡的和服女子。又是一进,第三扇门打开,这次,除了女子,里面正中间放了一张漆花木几。木几的这边,放着一块方形的红色织锦坐垫,对面,已经坐了一个人。
    那人手里正拿着一个粗瓷小杯,杯子是是碧绿浓稠的抹茶。他看见齐羽仪,微微一笑。
    “齐君,お久しぶり。”
    “お久しぶり、山本君。”
    齐羽仪始终浅笑盈盈,几年了,他的日语似乎没怎么退步。而山本竟然学了汉语,说得还有模有样的。他们饮酒谈天,说说在日本的往事,聊聊在中国的近况,评评天,论论菜。负责给他们斟酒的两个日本少女偶尔对视一笑,伺候这样的客人真是太轻松了。只可惜,像这样朋友之间来浅谈的翩翩少年,实在太少。
    不知他们还会不会再来,齐羽仪这边的少女暗思。
    要是能常来就好了,对面的少女浅笑。
    少女一直把他们送到门外。他们各自坐车而来,齐羽仪送走了山本,才自行离开,临走前,不忘同两位少女微笑告别。少女鞠躬鞠成直角,等彻底听不见汽车声了才起身。
    齐羽仪回府,让喜德不用跟了,又吩咐丫头不用伺候。他关上书房的门,慢慢解开衣扣。衣架前是丫头早就打好的凉水,他缓慢而仔细地洗手洗脸,又擦干净,才踱回书桌前。
    “啪!啪!啪!”
    书房里碎片四溅,齐羽仪把笔墨纸砚一气撸到地上。他尤嫌不解气,抽出军刀在空中乱挥,破空之声不绝于耳。
    “山!本!昭!男!”
    他咬牙切齿。
    冯京墨的车飞驰在盘山公路上,慕白术在旁边靠着车窗睡熟了,他的眼下有两道明显的青痕,看来昨晚也是看书到深夜。
    难为肯舍出三天来陪他过中秋,冯京墨暗笑,倒没有想到圣约翰那样的西式学校,竟然中秋节还放假,国内的学校却还没有呢。
    要不是阿白闹着要出来,他几乎忘了这个节日了,北平那边的情势不妙,虽然战火应该烧不过来,可谁都没了过节的心情。
    去年他的宜镇过节的时候,想的是,如果是在南京,一定是去子鸿家过。可今年他们倒是都在上海了,子鸿家却半点过节的意思都没有。反倒是阿白,竟然主动提出找地方出来散几天心。
    这么算来,去年,今年,倒是连着两年他们一起过中秋。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么,是个好兆头呢。
    他忍不住去看慕白术的睡颜,无欲无求的一个人,撒起娇来还挺能折腾人。他想起前几晚,慕白术缠着他说要找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安静地方过节,又不许告诉任何人,连喜顺都不许说。那模样,娇憨得很,弄得人心痒痒的。
    他当时便想起了齐羽仪的温泉别墅,他一直想带慕白术来,只是不好开口。如今战事吃紧,料想子鸿和他爹都不会有心思来,干脆先斩后奏。
    一会儿,得记得让妈子准备几只螃蟹,今年,还想让阿白替他剥蟹。
    门房看的时候似乎是吃了一惊,不过还没来得及说话,冯京墨的打赏就下去了,他自然咽下了嘴里的话,忙不迭地开了门,让冯京墨的车开进去。
    冯京墨弄醒慕白术,同他一起下车的时候,妈子已经候在门口了。上回齐羽仪带冯京墨来的时候,也是她伺候的,认得冯京墨,也知道他同少爷的关系非同一般,虽然这次只有冯少爷一人突然来了,她依旧规规矩矩地伺候着。
    “已经到了?”慕白术还有一些睡眼惺忪,上海开到南京的路太长了,他从没坐过这么久的车,坚持不到半路就睡过去了。“不是说去看枫叶么?”
    “太晚了,明天再去看吧,反正住三天呢。”冯京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等他走过来。妈子听到他们的话,笑着搭话,“哟,现在枫叶才红了一个尖尖,可不好看。”
    慕白术听她这么说,脸有些红,低头不语。冯京墨见了浅笑,勾住慕白术的肩膀,笑道,“无妨,无妨,我们十洲公子就爱绿肥红瘦。”
    妈子听不懂他的话,不敢随便搭嘴,只陪着笑了两声。这里的一切冯京墨是熟的,吩咐妈子不用伺候,让门房去弄些吃的回来即可。妈子会意,领了赏,便匿了踪影。
    已近月圆时节,月色好得很,照得大地洁白一片。袅袅的白烟升起,像是天上的云落入凡尘。
    冯京墨说有些事要吩咐妈子,让慕白术先去温泉泡着。下午的时候,冯京墨已经带他来参观过了,他第一次见温泉,一切都好奇得很。地下冒出热水,想想都觉得神奇。
    冯京墨说日本最多温泉,人人都爱泡温泉。从前,温泉是被当作治疗疾病的,后来才变成了一种消遣。他还告诉他在日本泡温泉的规矩,比如一定要先洗干净才能进池子,比如拿着的小方巾不能浸进池里。
    不过,最后又说,反正也不是在日本,又没有别人,不需要遵守规矩,怎么舒服怎么来就行。慕白术对这些不知道的新鲜事还挺有兴趣的,听得仔细,现在来了,干脆也按他们的规矩来。
    他仔仔细细地洗干净,冯京墨还没有来,他便学着冯京墨下午示范的样子,把小方巾叠成小块,顶在头上,去了外头的露天池子。
    现在天气只是微凉,他又是洗了澡出来的,所以不仅不觉得冷,反而觉得空气清新,舒服得很。
    他小心地踏进水中,初入时有一些烫,等整个人泡进去了倒不觉得了。只觉得浑身的毛孔都张开了,四肢百骸的神经都暖惬起来,骨头像是酥掉了一样,他忍不住趴到池边的岩石上,人有些轻飘飘的。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有人敲门的声音。他没有去管,反正冯京墨在外面,还有妈子和门房。可敲门声不绝于耳,似乎有不去开门便敲到天荒地老的气势。
    慕白术实在无法,只好站起来,朝门口走去。他打开门,外头站着一个人,穿着军装,带着军帽,腰上别着一把□□。
    齐二少?他为何会在此处?他为何会来找我?
    慕白术一阵心悸。
    齐羽仪似乎看出他的慌乱,并没有上前,反倒摆出一个淡笑。
    “怎么,不请我进去坐坐么?十洲先生。”
    他觑起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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