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计时五秒。
    梅捷琳单手解开军服外套的扣子,舔了舔干燥的嘴唇,不急不惧。
    倒计时结束。
    整艘歼击舰如同被看不见的弓弦朝前射出,飞掠而过,只在漆黑的太空中留下一抹灰暗幽影,兔起鹘落间,两艘星舰间的距离倏然缩短,梅捷琳已经可以看见对方的舰尾。
    舱内响起的警报声一重接着一重,跟多重唱差不多,通讯频道里响起了不知道谁的声音,梅捷琳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的猎物,放轻了呼吸。
    在歼击舰贴上敌舰的左舷时,梅捷琳蓦地勾了勾唇,握着操纵杆重重下压,在极高速的状态下,轰然撞去!
    这一刻,每一秒都仿佛被切割成了无数份,她能感觉到驾驶舱内剧烈的摇晃、胸腔中喘不上气的憋闷,能注意到闪烁的刺眼红光、周围能把人烫伤的空气,能看见相撞后,敌舰的防护系统被寸寸撕裂、露出的斑驳装甲层……
    这么高的速度,这么强烈的对撞,一旦爆炸,肯定什么都留不下。
    或许,她将战死在这里。
    这个念头涌上来,压着操纵杆的手却一丝力道也没松。
    无声的爆炸卷起巨大的能量涡旋,仿佛与沉眠此处的英灵发起了共振。
    冲天而起的火光下,一艘歼击舰到达,毫不犹豫地将金属臂探进了火海之中……
    “两任智者的基因样本都搜到了……是智者本人没错!”
    “……已经告知勒托!终于能跟以前一样说‘勒托’,不用再提‘奥丁’那个拗口的名字了!”
    梅捷琳耳鸣严重,隐隐约约听见对话,心想自己到底死没死,好像没死的几率更大一点?
    可她什么时候强壮到能抗那个等级的爆炸了?
    “……反叛军压箱底的东西真不少,都这么厉害的炸法了,整个驾驶舱竟然还完完整整,一点没坏!”
    没坏?
    全身剧痛,眼皮更是像涂了八十层粘合剂,却因为这个消息,梅捷琳硬生生睁开了眼睛,嗓音哑得跟被砂纸磨过似的:“没……坏?”
    周围谈话声骤停。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梅捷琳身上。
    维因站得最近,他慢慢眨了眨眼,看着跟水鬼似的攀在治疗舱边沿的人,磕绊回答:“没坏,但里面的人被震晕了,没跑掉,已经确定就是智者。”
    他放轻声音,看勇士一样:“梅捷琳大校,您现在全身都在流血,虽然勉强被破军捞了回来,但离散架也没几步远,要不您先……躺回去?”
    最终,梅捷琳也只在治疗舱里躺了半个多小时,止了血,勉强成人样。
    她的公主切被火烧卷了,只剩几根不长不短的悬在额角,造型很不怎么样,却没人笑她。
    没要人扶,梅捷琳接过祈言递给自己的军服外套,披在肩上,站直,神色同周围人一般肃穆。
    炮口收敛,星舰群漂浮在太空中,盾剑标徽熠熠。
    图兰学院被槍杀者。
    枫丹一号死殉者。
    不畏死之无名者。
    以己之力保卫身后群星者……
    星海涌聚,以亿万星辰为烛,向联盟死难者致祭。
    第一百一十七章
    梅捷琳的伤虽然重, 从火里捞回来时已经是个血人了,但得益于治疗舱的强大功效,泡了几个小时后再次生龙活虎。甚至拖着维因进训练室打了一架, 话唠程度也半点没降。
    以至于维因倒在训练室的地板上, 疼得龇牙咧嘴大声嚷:“不是说经逢大难或濒死, 人总会有些变化吗?你倒是有点变化啊!”
    不过梅捷琳被烧卷了的公主切即使用了不少手段,也花了一个多星期才恢复到以前的长度。
    舷窗外, 穿过静静漂浮的金属残骸, 运输舰不断往返于神廷所在的行星和维纳斯带之间。
    叶裴马尾高高束着, 捧着一杯浓缩咖啡,语气轻快:“这些物资和弹药运回去, 财政部的人会不会做梦都笑醒?我昨天在《勒托日报》上看见财政部长哭穷, 他被媒体堵在天穹之钻广场前追问人形机甲能不能量产, 想跑跑不了,只好站在原地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连手绢都拿出来。”
    提到人形机甲, 她眼睛倏地发亮,语气跟着激动:“说起来,太帅了真的太帅了!祈言, 驾驶机甲什么感觉?是不是热血上涌?感觉自己能横扫千军、驰骋宇宙?”
    一旁的蒙德里安也跟着望向祈言。
    仔细想了想,祈言形容:“因为行进速度太快,又没有星舰上常规配置的缓释保护系统,在驾驶舱里会头晕, 还有点胸闷喘不过气,但很……酷。”
    当时他跟陆封寒轮换着驾驶机甲, 从时长上来说,他的驾驶总时长只有陆封寒的十分之一不到, 但即使注射了神经和肌肉的舒缓剂,离开驾驶舱时,他依然接近虚脱,被陆封寒半抱着下去。
    “必须很酷!联盟第一台真正意义上的人形战斗机甲啊!”叶裴基于科研精神,已经开始思考,“如果在驾驶舱内配置缓释保护的话,那种效果更好?用减震材料?气压调节技术?特殊座椅?”
    蒙德里安也想到:“一旦攻破了人形机甲基础设计上的难题,想要延伸就再也不是问题了。以后应该会设计出轻型机甲和重型机甲,以及远攻型和近战型等等,以应对不同的战斗需要。”
    “有道理!”叶裴点完头,又想到,“不对,反叛军被灭干净,连智者都即将被押回勒托受到审判,星际海盗也望风而逃,已经不用打仗了。”
    这句话说出来,三个人都有种不真实感。
    当反叛军盘结于南十字大区前线,已经作为“敌人”存在了大半个世纪,突然就灰飞烟灭了,不少人短时间内都不太习惯。
    “算了算了,不想了。”叶裴摆摆手,换了个话题,“我昨天碰见夏加尔了。”她抿了抿唇角,“夏加尔他……心情不太好。跟他同一个歼击舰序列的人说,是一直带夏加尔的前辈牺牲了。当时反叛军不是悄悄混进来了吗,敌我分不清,很混乱。最后一刻,那个前辈用逃生舱把夏加尔送了出去,自己驾驶着歼击舰朝敌舰撞了上去,炸成了碎片,什么都没留下。”
    尾音下压,她说完,一时有些沉默。
    明明清楚战场上无时无刻不在上演着死亡,但总是无法轻易接受。
    最后一场仗,虽然远征军占据一分先机,又有人形机甲克制太空堡垒,但战损依然巨大。又或者说,自成立日至今,联盟在战火中牺牲的人已经达到了一个庞大的数目。
    再往前推,与反叛军这场经久的战争里,无数舰队只剩旗帜,无数人只留下一个冷冰冰的名字。
    叶裴喝了口咖啡,苦得她一激灵,咽下去后,舌根全是涩意,她在心里想——愿联盟以后再无战事。
    话题换了好几茬,从《勒托日报》的头版头条聊到后勤部的咖啡储量快撑不住了,又聊到第一军校发布的复课公告,等看见来接祈言的陆封寒时,才发现已经到晚饭时间了。
    叶裴跟蒙德里安脚后跟一碰,绷着指尖行了个标标准准的军礼,有点惊讶:“我们竟然就这么站着聊了这么久?”
    不用在技术部加班,她还有点不适应,甚至下意识打开个人终端,看洛伦兹有没有找他们。
    陆封寒还没站定就先握过祈言的手,看见叶裴的动作,他道:“所有战损的星舰都已经修整完成,提交进度汇报后,洛伦兹进休息室睡觉了,留话说谁都不要吵醒他。”
    叶裴和蒙德里安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见了震惊。
    叶裴咋舌:“我们老大在指挥舰上有休息室?他不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一年三百六十天,都住在技术部的办公室里吗?”
    蒙德里安:“而且……老大竟然会睡觉?”
    人形咖啡架的形象深入人心。
    捧着杯子,叶裴又松了口气:“连老大都去睡觉了,看来——战争是真的结束了。”
    说完,她嘴角不由翘了翘。
    走在通道里,陆封寒见祈言正低头看个人终端:“是夏知扬?”
    勒托收复后,夏知扬从医院出来,没多耽搁就回了图兰学院上课。前几天闲聊时,叶裴顺口提到祈言就是y,夏知扬在一阵安静后,含糊不清地嘀咕“原来……怪不教授问我那个问题……”声量又突地提高,“祈言给我讲过题!y神给我讲过题!y神、y神竟然是我的好兄弟?我要缓缓……”
    这一缓就缓了两三天,期间不断有差不多语气的信息发过来。
    “我小时候竟然和我的偶像一起玩儿过玩具!”
    “我竟然担心y神会不会跟不上图兰二年级的课程,成绩太差被迫降级!”
    “好羞耻……我竟然当着y神本人的面说我之所以咬牙进图兰,就是为了能离y神更近一步……”
    类似的消息一条接着一条,祈言都在想夏知扬这两天里是不是把所有记忆全翻找了一遍。
    而刚刚发过来的是:“y神竟然不是棕色长发、沉默寡言、喜欢穿黑色长裙的女人,也不是长相英俊、脾气古怪、喜欢穿得奇奇怪怪特立独行的中年男人!”
    陆封寒看见,评价了一句“想象力很丰富”。
    他又捏了捏祈言微凉的手指,问,“言言晚饭想吃什么?”
    “想吃你上次做的糕点,透明的、里面还有一朵很完整的花。”
    陆封寒“嗯”了一声:“那直接去厨房。”
    不过等一步跨进厨房门,灯还没亮起来,祈言就被陆封寒握着手腕一拉,后背压到了墙面上。
    “将——唔……”
    半个字音还没发出来,先被陆封寒含进了唇舌中。
    厨房的金属门尚未合拢,通道的光斜斜照入,映在两人贴合的腿部线条上,留下交错光影。
    不确定会不会有人从门口经过,甚至直接进来,也因为这份担忧和紧张,衣料摩擦的声音和细碎的动静变得越发分明。
    祈言掌心发烫,不由攀着陆封寒硬实的手臂,喉结仓促吞咽。
    制式衬衫露出的冷白皮肤上,敏感地泛起一层薄红。
    地面上,两人落下的剪影缠在一处,密不可分。
    许久,直到陆封寒的亲吻落到耳侧,祈言才靠着金属壁,单薄的眼皮半阖,哑声问:“将军骗人,不是说……做糕点吗?”
    字句间气音明显。
    粗粝的手掌牢牢握着祈言细瘦的腰,陆封寒吮吻怀里人的耳垂,又故意衔着祈言薄薄的耳尖,非要磨得红了、颤了才尽兴。
    到说话时,还故意贴至最近,嗓音比祈言更低:“可是,怎么忍得住?”
    第一百一十八章
    说好的糕点, 祈言半夜才吃到。
    他伏在床面上,被子堪堪搭在腰际,露出窄瘦的腰和玉色的背, 肩胛骨和背沟的位置细细密密全是痕迹, 侧腰上还有淡红的指印没消。
    听见门滑开的声音, 祈言睫毛颤了颤,没有睁开, 只哑声喊了句“将军?”
    只是音量太低, 在空气中都没能激起波纹。
    没一会儿, 餐盘放在桌面的轻嗑声传来。
    床面陷下去,有人躺到床上, 有力的手臂将他抱进了怀里。
    下巴搁在对方硬实的颈窝里, 祈言嗅了嗅, 属于陆封寒的强势气息混着极淡的花香气立时充满鼻尖,五脏六腑也被浸透, 让他愈加昏然, 只想闭上眼继续睡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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