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要对认槽的人情况严格筛查,必要能提供一定的产业、资财作保,确定其人家资足够,便是出了什么问题,也不至于影响太大,才肯按规定比例下派槽数。
    可换成了秦思蓬接手,上头实在逼催得紧,天子时时要钱,他又有心立功,哪里还能限定规模。
    而核验之事耗费人力物力,还费时得很,若是严格查验,会极大拖慢扩张的进度,便将此项上报之后取消了。
    取消之后,当时并无什么不妥,果然连着数月,隔槽坊中得酒得税数以百倍地增加,着实给国库添了一笔大财。
    然而时间一长,到得最近,因新酒接连酿成,先后上市,酒水数量一日多过一日,价格也一日跌过一日,一时供大于求,原来五十文一角的酒水,竟是降到十几文也卖不出去,而且价格还有继续往下掉的迹象。
    等到月初又一批新酒出库,酒价已经十不存一,本来家资雄厚的还好,可因秦思蓬拿掉了核验资财那一步,许多酒贩仅有一分却敢于借贷十分,本还指望靠酒水出库赚得一笔,谁知如此价格,莫说不能得赚,着实亏得一塌糊涂。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还不起钱,眼见还要背上如此庞大债务,被人逼迫之下,就有人寻了短见。
    仿佛会感染似的,一人跳了金明池,有那本来死撑的,实在撑不下去,一起心思,也跟着朝金明池去了,而有那等欲要自缢、吞金的,也全数跟去金明池,短短半月功夫,居然跳了二十余人,俨然起了一股风潮。
    物价本是牵一发而动全身,酒价这般低,酒楼、茶肆,并那许多瓦子里头自然要受影响,少不得裁剪开销,勒紧肚子过活,连带一应线上的,包括铺子里的跑堂,卖菜的小贩,供佐料的等等,全数也跟着遭殃,到得后头,便是粮价也跟着暴涨,京中百姓还隐隐有了屯粮之势。
    人人屯粮,本来粮价不涨也要跟着涨了,更何况本来就在涨势之中。
    翔庆、潭州、雅州举旗,太子勾结外臣造反,百官联合逼宫,于百姓而言,本来听了虽是会提着一颗心,究竟离得太远,并不会太过担忧,可眼下物价一涨,和着那许多消息,刹那间京城一片风云动荡。
    就在这一团乱麻之中,急脚替传来消息,江南西路流民造反,短短十日之间,已下十一县镇,成水火之势。
    第391章 龙石
    且不管这京城之中形势如何变幻,翔庆州城里头,沈念禾一连多日同郑氏外出,或去坊间听戏,或进茶楼酒肆吃饭,也有在街边小摊小贩随意闲逛的,府中管事只在头一天认真劝过,到得后来便再无言语,只叫护卫小心跟着伺候。
    这日一早,她方才收拾妥当,正要去寻郑氏,忽然觉得屋子里莫名昏暗,转头一看,外头黑幕低垂,狂风摧树,混着叶子簌簌作响,俄顷,倾盆大雨自天而降,雨水打在地上,水花四溅,竟是透过窗户都能感受到外头水汽。
    如此大雨,自然不能再出去了。
    这雨下了大半天,越下越大,等到中午的时候,不但不停,反而愈发吓人,狂风逼摧,简直要将屋顶掀起来一般。
    一边的仆妇见状,亦是有些害怕,忙劝沈念禾道:“姑娘还是到内室去罢……”
    此人话音刚落,不过须臾之后,天中劈开一道闪电,照得室内纤毫毕现,继而轰隆隆的雷声在耳边炸开,响了足足十几息的功夫,紧接着闪电再起,雷声又响,一道接着一道,震得人心跳都跟着快了起来。
    这雷电过后,雨水才慢慢变小,直到申时,天上终于云开见日。
    只是沈念禾还没来得及有什么动作,郑氏便从外头匆匆进来,急道:“念禾,方才外头有人来传信,说是城中被雨水冲出一方巨石!”
    她口气甚是惊讶,仿佛冲出巨石是什么奇事一般。
    沈念禾笑道:“雨水这样大,冲出石头有什么奇怪的,若是那道路临着河,便是冲出鱼虾在地上也常见。”
    郑氏连忙摇头道:“却不是寻常石头,说是石头色似白玉,上绘两道龙形……”
    又将那真龙形状如何,动态如何,两龙一大一小,大的色金,雄壮威武,小的色明黄,灵动无匹,俱有一双龙眼活灵活现,才被人挖了出来,摆在地上,正好遇得大雨,将那石头上裹得厚厚的黄泥洗净,当即便露出里头龙样来,黑夜之中,居然灿亮发光。
    那挖出大石的乃是城中役夫,见得此情此景,纷纷纳头跪拜,又有人匆忙要去报官,只是还未来得出发,只见那大龙龙眼蓦地发出两道刺眼光芒,激得人不能目视,随即又听轰隆隆的声响,龙吼似雷鸣,那真龙在石头里头摆尾两下,一打巨石,轰隆一声巨响,竟是脱石而出,冲天而去,去的方向正正朝着城西,而那小龙昂头摆尾,也跟着大龙击石飞天,绕行两圈,与大龙缠绕,相随而去。
    郑氏毕竟生就太平年代,虽然有几分猜疑,却已经信了大半,口中言语未免露得出来,可这般场面沈念禾从前经历太多,不似旁人管中窥豹,当即就在心里夸一句郭保吉果断,却是不再点破,只忍着笑意,问道:“婶娘,那巨石此时在哪里?”
    郑氏忙道:“仍在城西那大树之下,说是巨石已然破成碎块,只是一块也有极大散落地上,此时走得近了,仍能闻得发焦之味——想来是龙涎带火,灼伤地面所致。”
    她踟蹰片刻,见得左右人不多,忙将伺候的仆妇都打发了,复才小声问道:“念禾,昨日那管事的不是说,你谢二哥今日要随郭监司去城西巡视城墙……你再看这石头上边大小二龙,大龙自是……只拿小龙,你看你谢二哥……”
    沈念禾摆手道:“此时不亲眼所见,便只是谣传,婶娘便是心中猜测,也不要往外说才好。”
    郑氏点头道:“我也只敢与你私下闲话几句,你说此事有几分真,又有几分假?”
    她如此发问,显然心中已是早有定论,此时不管沈念禾说什么,也难改变心中所想。
    沈念禾索性便道:“郭家而今只有郭监司一人在,若要论及家人,确是只剩谢二哥一个义子……只是这事情太过匪夷所思,那龙、石之事,也未必做数,我们只做不知,遇得外头人来问,定要一口否认。”
    郑氏仿佛松了一口大气,面上也带出笑来,道:“咱们都是初来乍到,一个人都不识得,哪里就有什么外人来问了?”
    她前些日子,天天都愁眉苦脸,便是沈念禾再三劝说,另又有府上不少人哄着,依旧挂心谢处耘,生怕这一位上了船便下不来,说不过几句,又要回过这个话题,欲要把其人叫回来面授机宜,细细叮嘱。
    然而自这真龙飞天之事后,郑氏便隐隐有变转之势,也不时时同沈念禾探问,也不反复催下头管事去寻谢处耘、裴继安二人,倒是起了心思,欲要去看那碎石。
    沈念禾也不拦她,只自己是没那个闲工夫的,吩咐下头人跟着过去便罢。
    郑氏又是惴惴,又是紧张。
    她固然不愿意谢处耘去趟郭家的浑水,可跟着沈念禾上街逛了这许多天,也看出形势来,知道郭保吉虽然举的旗帜乃是“清君侧”,可等到“君侧”清了个干净,后头如何,便不得而知了,眼下不进则退,你自以为不争,可看在别人眼里,未必是你人品行情好,反而是认为你这个软柿子好捏。
    既如此,左右身上已经打了“郭”字印,若是真有那一分两分可能,倒不如顺其自然,将来无愧于心便是。
    郑氏还是家中人,也算是读过诗书、长过见识的官宦之后,从前因为裴家事,经历不是寻常闺阁妇人可堪比拟,饶是这样,等她见得那大块碎石仰倒于地,果然石头颜色似白玉,而从中裂开之状浑然天成,殊无半点人为痕迹,也再无半分怀疑。
    等她走得近了,只见那洁白碎石上,隐隐有火灼颜色、气味,又有水泽之气,更是吃惊。
    此处早已被兵士拦住,却并不妨碍城中百姓围聚一旁。
    真龙脱石飞天,又朝城西而去,纵然目睹之人并不多,可耐不住人长一张口,不多时就一传十,十传百,等到雨停,仅仅只过了一二时辰,已是满城皆知,此时那等闲人纷纷围聚于拦阻之外,少不得有人悄声议论。
    有那等好事的便道:“此处怎么水汽之外,又有火气?”
    有人立时答道:“说你没见识,哪条真龙不是生于水下,又能口吐三昧真火?”
    龙自远古而始,至于天子化身,身上着实许多传说,民间对龙更是众说纷纭,此刻有人如此开头,当即就有人反驳道:“什么三昧真火,明明是天龙真火!真龙口吐天龙真火,水不能灭,你看今日如此大雨,此处石头照样被火烧至此,可见神奇!”
    又有人问道:“听闻往城西飞去了,可有人见得真龙在天?”
    此言一出,回话者四面而出,此起彼伏,这个说见得天上有异响异动,隐隐有神龙摆尾于天,不敢细看,已是跪地祷告;那个说见得天上两条闪电缠绕,映得天中巨龙瞳孔发光,耀眼至极;
    又有人说虽未看到真龙,却闻得龙吟;再有人未见得大龙,只见了小龙,还只见得一条龙尾矫健至极,不同凡物,当时他本要认真去辨看,却见天上闪电不断,那电同平日里雨中雷电全然不同,半点不能以目直视,凡举抬头张目者,无不眼胀头疼,至于雷鸣之声,更是震耳欲聋。
    此处诸人议论纷纷,开始只是十来人说,到得后头,竟至于有数十上百人都说自己得见真龙,或有拿不准的,听得旁人叙述,再一回忆,当即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早间见得那雷电之中隐约之形,竟是大龙,或竟是小龙,本不觉得是什么,此时越想越像,越想越是,至于把那龙形龙身,乃至于龙牙都记得清清楚楚了,立时往外一说,引起无数附和,便也跟着讨论起来。
    郑氏原只是来看石头,却不想听得这许多百姓议论纷纷,一人见了,可以说是假的,十人见了,也可以说是不实,可此处上百人得见,还多是翔庆城中经年住户,也有异地迁来的,诸人有认得的邻人,有熟识的朋友,有家小故旧,就在这里唾沫横飞,互相议论,哪里像是有半点作假,分明就是真的!
    甚至于郑氏自己听到后来,心里都有些狐疑起来。
    今日天气太差,雨势太大,她虽是躲在房中,可听得惊雷,见得闪电之时,也曾半开大门朝外去看过一眼,因当时风吹雨打,吹得人都站立不稳,很快就退了回去,然而此时回想,那一瞥所见,屋檐那一角的天空,正正有什么东西一扫而过的样子,再一细想,岂不正合龙尾之相?
    难道果然是真的?
    而自己见了真龙还不自知?
    郑氏还在此处疑神疑鬼,旁人早已转进去讨论其余,只是这一回声音就小了许多。
    郭保吉同谢处耘两人这几日巡视城墙,先去城南,再去城东,转而城北,今日领兵往城西去,虽是出发得早,可看见的人并不少。
    二龙往城西二飞,此二人往城西而巡,岂非不约而同?再一细想,为何是二龙不是一龙,为何是城西不是其余方向,岂非暗示二人自乃真龙?
    有了这般假设,众人所想更多。
    一人悄悄道:“所以此二龙颜色不同,你且看,一金、一明黄,岂不正好说明神种不同?果然一义父,一义子,是为天意如此!”
    眼见这些言论越说越说越像,此处聚集百姓越来越多,至于天色渐晚,散的人有,可来的人更多,都是或要来看热闹,或要来拜石头的,有的要求发财,有的要求子求孙,有的要求病体痊愈,也有人求长命百岁,十分热闹。
    此处驻守的兵卒赶了好几回,也不敢使蛮力,劝了又劝,无人听从。
    至于傍晚时分,外头来得一队兵马,清路开道,又取了大车,拨开人群,又把那马车停在一旁,着人搬运石头上车,俨然要将碎石运走的样子。
    百姓见得此状,纷纷拦阻,此处嚷着“且等一等,我女儿住在老街口,立时就来了,等她跪叩一回再说罢!”,彼处叫道“几位军爷,叫我这一炷香烧完再走不成吗?”,有人哭求“将军们行行善,待我将老娘的药取来放在此处供一供!”。
    登时哭声一片,叫旁观者无不恻隐之心四起。
    眼见此处人围得越来越多,边上保护郑氏的随从连忙劝道:“夫人不如先还家吧,此处人多且杂,眼见要生乱,不宜久留。”
    郑氏本还要再等一等,听得前头哭声,着实难受,正要点头,却见远处人群骚动,过了半晌,不少精干兵卒开道,秩序俨然,军容整肃,等到兵士们列队站好,隔开人群,才从中踏出两匹马来。
    那马一黑一白,前头人正是郭保吉,后头一个,乃是许久未能得见的谢处耘。
    这一对义父子骑在马上,虽是拉紧了缰绳,还是很快到得前头。
    见得二人到来,正被周遭人拦得不知所措的军士急忙上前回禀情况。
    此处四面都是人,有那听得声响的胆大者当即大声叫道:“郭将军,不如把这龙石留下,给我们这些个乡人当做拜祭罢?”
    此人提议一出,周遭立时就响起许多附和之声,并且声音越来越大。
    郭保吉也不下马,他坐于马上,比常人要高上半身,此时四下拱了拱手,道:“诸位乡亲若要立祠立堂拜祭,我自当同意,只是山神、土地、三清,乃至节烈也都多有应验,此处不过几块石头,未必有什么灵验。”
    他这话一出,左右围着的人便躁动起来,忽有一人叫道:“这是龙石,郭将军同谢小将军是乃天龙,自然不觉灵验,于我们平头百姓,未必却不灵验!”
    这人中气十足,声音极大,很快远远传得出去,登时引得一片应和。
    如此言语,便如同一道惊雷,炸得郭保吉僵坐于马背之上,半晌不懂得动弹,俨然一副被唬得厉害的做派。
    他如此反应,也不知谁人起头,前头忽有一人跪了下来,先叫一声“郭将军”,继而跟着大唤一声“万岁!”,有人带头,后头人不知所以,或是主动,或是被动,俱也跟着俯跪在地,跟着大叫“万岁”。
    一时此处山呼之声不绝。
    由暴雨开始,至于此时,雨水浇了一日,天空早被洗得干干净净,天色虽晚,却有一轮太阳挂在西山顶上,照得半边天空夕阳如火,黄橙金红,各种颜色汇聚在一起,染得天上迥然异于从前。
    如此异像,又和着此处山呼,另有郭保吉、谢处耘前后坐在马上,也不知是二人选的位置好,还是当真就有如此巧合,恰有束日光透过临近两间房舍当中的缝隙照得下来,先后落在两人身上,仿若给他们罩了一道霞光,远远看去,犹如真人发光。
    郑氏站在边上看得这般场景,纵然自小看着谢处耘长大,可此时此刻,也觉得前头那人陌生得很,被周遭人反应影响,腿脚一软,居然也跟着跪了下去。
    城中如此响动,沈念禾留在谢府之中,本在翻看最近邸报,忽然听得远远传来山呼万岁之声,那声音震天,叫人便要忽视也不能,正要招人进来问话,正巧此时一名婢女进门而来,道:“姑娘,外头来了一队兵士,说查得一人进城,行迹鬼祟,本是要捉下狱中,那人却说与姑娘是旧识,嚷着要见姑娘一面。”
    第392章 可疑
    听闻有人来寻自己,沈念禾下意识就回道:“我初来此地,哪里有……”
    然而她话才出口,立时就住了口。
    自己当然是初来翔庆,可原身“沈念禾”跟随父母在翔庆数年,纵然后来战火四起,城中百姓流散,可要是有什么故旧听得消息上门来寻,却也不是没有可能。
    只是她全无对方记忆,就是见得人也不认识,还要设法敷衍过去才好。
    想到这里,沈念禾话锋一转,道:“不知那人姓甚名谁,是个什么来历,眼下又在何处?”
    那侍女便道:“那人一句都不肯招认,只嚷着要来见姑娘,又吵着让您给她做主,城中守官听说她将姑娘形貌说得清楚,怕抓错了人,却也不敢就此把人放了,只好带了过来,此刻一同在外头等候。”
    沈念禾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道:“一并请进来吧。”
    对方领命出门而去。
    沈念禾跟着出了书房,去往偏厅会客。
    不多时,几名兵士就押着一个女子进来了,当先一人一进门便向沈念禾行了一礼,连连躬身道歉,最后道:“着实叨扰沈姑娘了,只是这人行动奇怪,身上又携了许多贵重之物,潜在城门处,四处打听城中情况,我等捉她来问姓名来历,这人只不肯说,最后要投入监牢了,才嚷着说与姑娘是旧日相识,吵着要来见。”
    自郭保吉举了清君侧的旗,翔庆城中就开始戒严,平日里若非特殊情况,都是只进不出的,对于新来之人,则更是审查严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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