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骑若停,后队撞上来,只有死路一条。
    金人主将无暇应他,策马疾驰间,视线不断扫过两侧的茅草古道。
    常年行军,并非不曾遇到这等避不开的峡谷险地。可明明已派出三队精锐斥候,反复勘查,竟半个人也没能发觉,甚至连这些滚木礌石都不曾查探出端倪。
    甚至直到此时,他们已挨过一遭这几乎像是凭空掉下来的重木石头,竟还是看不出这些可怖至极的中原人究竟藏在了什么地方……
    金人主将呼吸忽然滞了滞,看着眼前宽阔谷地,心底彻底沉透。
    按照常理,他们被伏击惨重,那些不知藏在何处的伏兵正该趁机倾巢攻出,将他们杀个措手不及。
    铁浮屠最不怕的就是这个,倚仗坚不可摧的百斤甲胄与剽悍战马,一旦狂飙起来,不论撞上什么都能借着这一股势头浩浩荡荡一碾而过。
    可前方的宽阔谷底,竟空荡荡得不见半道人影!
    纵然知道仍危机重重,眼前的一片平静,却仍带有了足以致命的可怕蛊惑。夺命逃出了那一片噩梦般的谷底,哪怕骑手不收缰,马也会不由自主放缓,想要在这一片平坦宽阔的谷地上停一停、歇一口气。
    铁浮屠最大的优势,就在这一停一歇里,荡然无存。
    此时下令已再来不及,金人主将看着开始放缓的前军,脊背一片冰凉。
    五年前,云骑就已彻底销声匿迹。铁浮屠是近几年才在草原上征伐的悍勇之师,不曾同这支北疆部族口耳相传的天兵有过任何一次交手。
    骑兵冲锋大抵相似,金兵着意藏锋,只有短兵相接,才能体会到如山的灭顶威压。西夏人的铁鹞子就是栽在了这一处,想要伏击铁浮屠,却反正面迎击被一举彻底冲散,碾灭在了贺兰山的山坳峡谷里。
    应城的铁浮屠不曾与云骑真正交过手,那个到此时还不曾现身的主将……当真能在方才那混乱至极的瞬息间,只凭眼睛,便将铁浮屠命门摸透么?
    过了这片平坦谷地,眼前就是勾注塞的古盘关道。两侧不再是高耸崖壁,只有缓坡。缓坡上是汉人当年修来阻击匈奴的长城关隘,这些年风雨催打,铁蹄践踏,已只剩下了残破无用的遗骸。
    当真只是无用的残骸?
    这些浇筑了不知多少代汉人心血的古隘关墙,纵然残破荒败了,是不是还在他们死也想不到的地方,护持着后世子孙?
    还要不要……再向前走?
    挟着雨意的冰风冷得人发颤,黑云压城,云底鸣雷隆隆滚响,竟分不清白亮的究竟是电闪还是承雷磷火令。
    一声夺命鞭响,金人主将心神骤悬,凝目狠盯过去。
    庞谢披头散发狼狈至极,却是唯一不曾停下的,疯狂打马,趁着乱势冲过了前方矮坡。
    立时有金兵立弓要射,被金人主将抬手拦住,牢牢盯着那片坡地。
    庞谢的马和人一样狼狈,跑得几乎力竭,只在强弩之末,随便一支箭都能索了他的命。
    这是中原的叛徒,是传闻中那中原将军的死仇世家出来的人。庞谢是来接管云州城,要与那襄王沆瀣一气来害朔方军,他们随此人来驰援,只是为了救王帐军与大皇子,却深知这等败类落在本族手中,该是何等的千刀万剐。
    金人主将顾不上开口,催马向前几步,抬手急召斥候,一双眼睛死死盯住道旁缓坡。
    只要一支箭,一支箭就够了。
    有一支箭射过来,就能从这支箭射来的方向,揪出这些看不见的对手究竟藏在什么地方。
    甚至不需有人放箭……只要有人暗中追上去。只要有人动弹,哪怕反常地拨一下草叶,动一动枝条,只要一道兵刃能折出的冷光就足够!
    近两万的铁浮屠,叫这一场滚木礌石砸没了近三成。剩下的万余人,对上庞谢所说的数千朔方老旧骑兵,哪怕一换一搏命厮杀,也仍有绝对的胜算!
    数个铁浮屠中最精锐的斥候灰头土脸扑出来,不需分配交谈,已各自蹿到视野最好的位置,牢牢盯住了两侧山坡。
    金人主将盯着那道影子,眼睁睁看着庞谢那匹马踏起一路烟尘,没入盘关古道。
    ……
    风拨草叶,冷冽月色顺着叶锋淌下来,溅进泉眼。
    斥候将眼睛瞪酸了,借着云间月色死命细看,几乎已拿眼睛将那一片山坡狠狠掘开翻了个遍,仍不曾看出半点端倪。
    庞谢已逃远了,逃得箭也追不上,两侧山坡仍一片静谧。
    即使有叛徒在眼前逃命狂飙,这支汉人的天兵竟仍冷静得可怕,没有一人受他惊扰,没有一人叫恨意驱使着违背军令。
    这些人对背后同袍的信任仿佛能过命,过命到任何一个人都清楚,纵然将庞谢放过去,也会有同伴在身后将他拦腰砍断了祭旗。
    风拂草动,眼前缓坡上仍像是无人驻守一般,静得惊不起半只枝头鸟雀。
    金人主将狠狠打了个颤。
    绝不可能无人!
    眼前这片看似平静的坡地里,蛰伏了只磨牙吮血的吊睛白虎,只等猎物投进去!
    寂静间,地皮忽然微颤。云朔之地与应城方向震开惊天轰鸣,远远望去,一片滚滚烟尘。
    金人主将攥紧缰绳,死死压了惊悸回头。
    峭拔壁崖间,白草口一片死寂,竟已被断木碎石与铁浮屠的尸身彻底封死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退不走了。
    上万的铁浮屠堵在谷口, 战马在挟着雨气的风里打转,焦灼踏地嘶鸣。
    这一片当年本是河道,恢河水改道后,所留河床与周边嶙峋山石不同, 土质松软, 有繁茂水草, 经秋挂霜时放眼一片白茫,才叫了白草口。
    可正是因为土质松软, 再落下一场倾盆霖雨,就能将这古河床变成现成的沼泽泥淖。
    倘若大军再这样长久停在谷口, 不消半个时辰,就能将连人带马数百斤的铁浮屠生生陷进去。
    “不能退,不能停, 只能进了!”
    副将高声道:“冲过去!将军, 冲过去!”
    铁浮屠纵横草原,从不曾吃过这样的狠亏, 叫天降的滚木礌石砸红了眼, 以黑水靺鞨古语震天怒吼:“冲过去!杀光他们!”
    “汉人羸弱, 只能畏畏缩缩, 藏头露尾使些阴招,真刀真枪岂会叫他们占了便宜!”
    副将不知主帅究竟还在犹豫什么,打马上前,一双眼叫杀气逼得血红:“女真不满万, 满万不可敌, 没人拦得住我们!”
    金人主将慢慢抬手,握紧了身侧弯刀。
    铁浮屠不曾碰过云骑,可北疆草原上没人不知道云骑。他曾是归属契丹统治的熟女真, 亲眼见过辽国的王属大军被云骑拦腰咬断,那一杆飒白流云旗横插腹心,将数万人的大军狠狠豁开,与朔方主军将合力数万辽人覆灭在了金沙滩。
    承雷令,流云骑。
    有进无退,有去无回,有死无伤。
    ……退不走了!
    金人主将用力闭了闭眼睛,横下心厉声:“上马,过山!”
    铁浮屠山呼应声,扑上马列阵,朝眼前坡道潮水一样灌进去。
    猴儿岭的盘关古道,跑起马来,远比那软绵绵不着力的古河床痛快得多。
    金兵叫蜿蜒盘关路压制得跑不快,却依然极训练有素,后军压前军,片刻不停,层层涌向已能隐约看清的关口。
    “汉人胆小如鼠,说不定根本就没布伏兵,砸了一通石头木头就跑了。”
    副将扫过四周,不屑嘲讽:“怕他甚来?”
    “噤声。”金人主将沉声道,“再快些!”
    那副将有些不服,勉强将轻蔑咽回去,向下传令:“再快!加紧赶到应城,给那些自不量力的汉人长长见识……”
    金人主将勒住手中马缰,频频回头,眉峰锁得愈紧。
    如今的云骑,无论战心战力,都不该是当年精兵良将时可共语的。
    他原以为云骑在此处埋伏,是要迎面阻击,或是将他们拦腰截断,一击即走罢了,可此时大军已几乎尽数进了坡道,却仍不见动静。
    山坡里藏着的白虎将,究竟有多大的胃口?中原人自毁长城,险些将这头白虎催骨碎脊、断爪折牙,竟半分都不曾折损他的心气战意么?
    念头尚且不及落定,最后一骑铁浮屠踏进坡口,铺面的箭雨漫天飞蝗一般,忽然自两侧山坡射落下来。
    “不过如此!”
    那副将放声大笑:“不必理会,只管向前!”
    铁浮屠战甲剑刺不透、刀割不开,这样的箭雨几乎不会有任何影响。副将并非不曾看见箭身上系着的猛火油袋,可那又如何?想要火攻么?火也烧不透这层坚实重厚的战甲!
    怎么会有人蠢到用猛火油对付铁浮屠?
    只要能冲出去,沙地上打一个滚,半点火星也再烧不起来!
    冲出这片见鬼的谷地,杀去应城,杀光那些不知死活顽抗的中原人,报今日这一场滚木礌石的死仇!
    副将抬臂,挥开射得软绵绵的箭矢,听着箭头无以为继地叮叮当当砸在浮屠甲上,几乎是畅快地眯了眯眼睛:“向前!再快——”
    他高声喊着话,一边扬鞭催马,忽然叫极细微的异样引得眯了下眼睛。
    尚不及反应,战马受了鞭打催促,已嘶鸣着加速向前暴冲。
    副将心下陡然慌乱,伸手去扯鞍具扶手,身体却已叫沉重铠甲狠狠一坠,身不由己向下滑摔跌落。
    往日牢固的生铁卡扣,竟滑溜溜得半分也扣不住。副将仍绞着马镫,整个人失了平衡,被生生拖行在地上,后骑收缰不住,马蹄重重踏在他胸口,纵然有铁甲阻隔,千钧力道也已将他胸骨硬生生踏碎。
    还有更多的铁浮屠意外坠马,沉重的铁甲此刻反倒成了累赘。马受了惊扰,嘶鸣着冲突狂奔,人坐不住跌下来,又被惊马践踏拖行。
    副将瞪圆了眼睛,喉咙里叫鲜血涌满了,视野一片血红,涣散目光定定落在那些被随手挥落、溅淌在盔甲卡扣间的猛火油上。
    这一批箭雨,不是为袭杀,不是为放火。
    怎么会有人……用猛火油来对付铁浮屠?
    金人主将勒紧马缰,看着副将在咫尺外呕血断气,目眦欲裂:“不可催马!油滑机栝卡扣,不要沾那些箭油……稳住阵脚!”
    铁浮屠是金人最精锐的骑兵,人人在马背上长大,论驭马骑术,本不至于连坐也难坐得稳。
    偏偏这些箭矢落在急策马时,又是崎岖山路。铁浮屠已习惯了这种颠簸间有铰链铁扣辅助稳固身形,被这般猝不及防又意想不到的手段对付,一时慌乱无措,纵然冷静下来便已死死勒住惊马,仍已狠狠吃了个大亏。
    金人主将不及懊恼,高声传令:“调转马头,后队作前!列车悬阵——”
    滚滚烟尘里,令才传到一半,两侧坡间骤然掀起尖利的战角声。
    战角铮鸣直上九天,冲迎皎洁月色,清亮激越,响彻了沉寂百年的古雁门关。
    金人主将盯着谷口,瞳孔微缩。
    他入谷时已尽力想的周全,却仍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云骑既不是要一击即走折他锋芒,也不是要断他队尾损他战力。
    从踏入白草口那一刻起,这些冷静蛰伏的中原人,就已打定了这个疯狂得近于荒谬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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