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含晖园,他特意约了二子去观赛,尔后在那秘阁之中,二子果然拿出了那些证据,且每一项,都是铁证。
    若让人知晓他即位前所做过的那些事,先不论这皇位是否还能坐得稳,待他宾天之后,史官会如何写他?单那窃位一项,便能让他遗臭万年。
    这样的后果,他不想承受。
    当年,他为了登上这皇位,放弃挚爱娶了那蛮横恶毒的宋琼,遭她与她的母族掣肘多年,登上这位后,又勤勤勉勉理政,他为这大余天下付出了多少心血?如何甘心在史册上得个骂名?
    可那日,他骂过怒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过,二子的态度却那般决绝,丝毫不肯相让。
    是以,他衡量再三,还是决定要把那皇储之位,给二子。
    至于七子…二子已向他承诺过,只要七子不搅风弄雨,便也留他存活于世。
    *
    梆子声响,已是亥时七刻。
    仍有几桩政事是没有处理完的,可明元帝已要支撑不下去了,他搁下狼毫,抬手摁了摁额头。
    许是近来事多,且忧思过度,他总是觉得自己这头疾越发严重了,过不了几刻便会隐隐抽疼。
    正在明元帝缓着头疼时,有人上前来禀,梁旻来了。
    明元帝也不诧异,他这头疾算是沉疴了,而七子在民间曾学过药理,且医术还算得上精湛的,配出的调整药方得了御医好些称赞,而今日,七子特意来宫里看他,在宫门落匙之前,还说今日想留宿宫中,夜间若是自己理这政事过晚,便会亲自熬些药参之汤送来勤政殿。
    对比那个六亲不认,只盯着权位、且诸般威胁于自己的孽子,七子之孝,令他这心,甚慰。
    大感欣慰的同时,明元帝亦陷入沉重的愧疚之中,尤其,是在看到梁旻一脸关切之时,那愧疚之心,愈发重了。
    梁旻蹙着眉,眉眼之间尽是掩不住的担忧,他从宫人手里接过参汤,递给明元帝,劝道:“这样晚,父皇还在忙,您这龙体要紧,不甚紧要的,便明日再处理罢。”
    明元帝禁不住地感慨道:“还是旻儿体谅为父,对了,韵儿身子可好?害喜可还严重?”
    梁旻回道:“谢父皇记挂,她已好许多了。”
    明元帝又如慈父一般叮嘱道:“她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你还是要多在府里陪陪她,这女子怀上孩子后啊,害喜还是一方面,就怕多愁善感、情绪不定,这种时候,若是夫婿能在身旁陪着,她们也能安定些。”
    梁旻点点头:“父皇放心,儿臣晓得的。”
    明元帝见自己这儿子一幅纯良乖顺、人畜无害的模样,心头好是一阵惋惜。
    他暗自叹气摇头,而后垂首,心不在焉地,把那盅参汤给喝了个精光。
    而立在一旁的梁旻,则静静地看着他,喝完了那盅参汤。
    梆子声响起,更漏已到子时。
    明明是很正常的打更,可外间那梆子,却像是凌空变作一闷棍打在明元帝的头上似的。
    他先是感觉自己的前额一阵突突地发跳,既而,心脏也开始急促地跳动起来,明明是挺直着腰背坐在龙椅上,但整个人却像是不停在晃动似的,未几,他眼前一黑,非是昏死过去,而是,他真的看不见了。
    不停睁眼闭眼后,明元帝方觉不对,他慌乱不已:“怎么回事?朕为何无法视物了?”
    耳边一声轻笑传来:“是么?看来父皇这头疾,真是越发严重了呢。”
    明元帝心神一凛:“旻儿,你、方才那参汤中有何物?”
    梁旻轻描淡写地答道:“几味难得一见的药材罢了,分开煎服,都是对头疾有益的,可放在一起煎服,便有可能出现反症…”
    他笑着问道:“父皇…可是感觉身体不适了?”
    明元帝如何还不知是怎么回事,他骇然大惊,重重地拍了下桌案:“胆大包天的孽子!你竟敢在参汤中动手脚?!”
    梁旻声线朗朗:“父皇莫急,也莫怕,儿臣不过是才看了个医头疾的药方子,便想着,刚好拿父皇试一试罢了,这解毒的药丸子,就在儿臣手里呢,父皇若想要,也不难的。”
    明元帝气得心头像有滚油在燃烧,他想大声唤人,可方一使劲,整个人便如烂泥一般,滑下了椅座、伏倒在地,剧烈地喘着气。
    他撑着些力气,断断续续地去斥梁旻:“你、你这个畜生、混账东西,竟敢、竟敢算计朕?朕对你、对你、还不够好么?”
    梁旻蹲下了身,看着不停喘气的明元帝笑道:“给了儿臣期待,却又要生生让儿臣这期待落了空,父皇何其残忍,又何其自私?”
    明元帝抓着胸口,双眼盲无目的地在寻着梁旻的声音:“你、你已知晓了?”
    梁旻袖手看着自己父皇这狼狈样,嘴角泄出更多笑意来:“父皇拟了诏,诏书上都已加过印了,这两日便会公布的消息,还算是秘密么?”
    明元帝喘息着,解释道:“论才德、论身份,着实、着实是致儿、要高你许多,且近来、近来满朝文武,泰半都支持致儿…”
    说着话,明元帝伸手在周遭摸索了一阵,在碰到龙椅的扶手时,他暗暗用劲,想要撑立起来,奈何手腿着实绵软无力,挣扎了好半晌,反而差点磕到那龙椅正座之上。
    而梁旻,则好整以暇地看着这一切,连搭把手的意思都没有。
    目不能视,人处于黑暗之中,总是更加慌乱不安的。
    明元帝着急不已,他按捺下心间升腾的怒意,好声好气地劝道:“旻儿,这一直以来,为父、为父都在努力筹划,想要立你为储,可、可天下、天下为公,为父虽坐在这龙椅之上,这立储之事,却、却绝非我可以一力决定的,若不顾、不顾朝臣之意,那为父这皇位,可能、可能也危在旦夕…”
    他停下,缓了缓声息,说话流畅了些:“锦宁那处,还有你一位皇叔仍在,当年、当年他便不服为父登这帝位,这些年他虽蜷在锦宁,可兴许、是在韬光养晦,随时可能借此事篡位,此事可非同一般,我儿、我儿要体谅为父才是…”
    梁旻的声音几不可闻:“是么?”
    明元帝听了这句,还以为事有转机,忙补充道:“你今日做这糊涂事,为父亦不与你计较,便当你一时气性上头,想岔了些…你、你快些、快些将那解药给为父送服,为父这头晕沉得厉害,若当真有事,那你便步入那万劫不复之地了。”
    梁旻只道:“父皇想要解药?儿臣说过了,不难的。”
    明元帝即刻便接道:“你待如何?”
    梁旻字腔轻慢:“父皇只要把那立储的诏书改一改,便可以了。”
    明元帝待要开口,便先是气得一通乱咳,咳完过后,他抚着胸口,咬牙切齿:“混账东西!你怎么还不懂?那储位、那储位就算是传给你了,你也坐不稳,以你今时今日的能力与势力,如何与你那皇兄一抗?东宫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
    梁旻漠不在意:“哦,父皇说得对,那便不改做皇储了,反正儿臣对那东宫也无甚兴趣,还不如…直接入主这勤政殿。”
    明元帝险些一口气没提上来,他颤颤巍巍地抖着手:“逆子、你个逆子,你是想要篡位不成?!”
    “父皇拟那禅位诏书,自愿退位于儿臣,也算篡位么?”
    梁旻提醒道:“父皇,还是莫要费口舌了,服这解药可讲究时机呢,现下已近子时二刻,若是到了子时三刻,父皇还未服下这解药,到时候父皇这双眼,可就当真瞧不见了…”
    没想到素来听话的儿子当真如此恶毒又冷情,明元帝心中骇意升腾,他脑子转得飞快,须臾,便作出了决定。
    禅让便禅让,他这七子于政事并不通晓,在这朝中心腹也甚少,将来他即使是当了太上皇,这朝政,他也能在幕后把持、揽权自专,届时再寻个时机,除了这大逆不道的不孝子便是。
    这样想着,明元帝忙不迭应下了。
    梁旻露出满意的笑,他打了个响指,早便入了勤政殿内的裴隆应声上前,将不停打颤的明元帝从地上搀了起来。
    明元帝虽目不能视,但蒙眼盲写也并不难,只是他现下身有不适,费的时间要久些罢了。
    片刻后,明元帝终于在裴隆的服侍下,写完了禅让诏书,只是那玺印方盖下,外间那催命的梆子声,便敲响了。
    明元帝的脸色瞬间白了几层,人色已无。
    梁旻则很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父皇,这可不能怪儿臣,委实是父皇方才赘言过多…”
    伸手接过裴隆递来的诏书,拿眼细细扫过后,梁旻脸上的笑意越发盛了。
    他垂眼想了想,建议道:“既然父皇这双眼都瞎了,那当个太上皇,也不过是苟活于世罢了,不如…儿臣帮父皇一把,让父皇早登极乐?”
    明元帝如遭五雷轰顶,他不可置信地转向梁旻所在的声源处:“你、你、你说什么?”
    梁旻收好诏书,从袖间掏出条锦带来,他慢慢走向明元帝,还向他解释道:“儿臣这里有宋琼的衣带,这会儿…宋琼该是已经上路了罢,父皇与她几十年夫妻,想来感情也是深厚无比,如此,儿臣便用那毒妇的衣带,送父皇上路。”
    明元帝如何肯束手就擒?
    慌乱间,他想向外逃窜,可裴隆却眼疾手快地捉住了他,把他扣在龙椅之上。
    而就在下一息,笑呤呤的梁旻,便到了他身后,把那锦带往前一兜,再用力向后扯紧去——
    手脚扑腾拍抓、两眼暴凸、脸色紫胀…尔后,归于平静。
    一切表现,都与方才的宋皇后一模一样,就连死状,都十分雷同。
    一代帝王,就此驾崩。
    看着明元帝如翻腹□□一般的死状,梁旻只觉满腔的畅快与狰狞。
    说什么慈父、谈什么补偿?
    世间之人,不都是这样自私自利、贪生怕死的么?
    畅意之中,梁旻想起那日初荷宴上,他着人跟着她,竟意外听到她已怀孕的消息,这还不算,那御花园中,她还与梁致情意浓蜜,那般要好的一双眷侣,刺得他两眼生疼。
    那二人,是在挑衅于他么?
    既敢挑衅,那便别怪他行事极端。
    待他明日即位之后,便是梁致的死期。
    还有邓仓周化等人,包括暗地助那梁致的博安侯,定也要全部抄家落罪,才能令他心头快意。
    而她,便等着罢,她的身心,他都要一点点去击溃。
    胆敢视他如无物,便要承受一些后果,不是么?
    这样想着,梁旻再度打开手里的诏书端详起来。
    昔日,他是这世间最下贱之人,明日,却要摇身一变,作这天下之主了。
    看着看着,梁旻开始笑起来。
    一开始,还是低低的笑,到后来,那笑中,已经开始带着癫狂,而这癫狂的笑才发了两声,便倏地,戛然而止——
    他的胸前,突然出现了一柄刀锋,一柄沾了血的刀锋,而那刀锋,自后背,贯穿了他的胸膛。
    这始料不及的变化,令梁致大为惊愕,他忍痛、踉跄着转身,便见裴隆双眼沉沉地盯着自己,而他刚欲开口,腹间,却又挨了一刀——
    两处伤口的血汩汩地往外流,交织着,很快,便染湿了梁旻的锦衣。
    ‘砰’的一声声响,梁旻仰面向后倒去,他未阖上的眼中,只来得及带上深重的茫然。
    裴隆上前去,检查了一上梁旻的鼻息,再把龙椅上的明元帝也拖了下来,再将这一对父子并排,摆在了一起。
    尔后,裴隆走到殿中顺数左三的门后,以特殊的手法,敲了几下。
    不过片刻,便有几人从殿外走了进来。
    为首戴着风帽之人,正是康子晋。
    虽然事成,但康子晋却莫名有些心神不宁,尤其,是在见到躺在地上的梁旻之后,不知为何,他心中蓦地不安起来。
    且那股不安,已经到了让他心悸的地步。
    找不到头绪,康子晋只得稳住心跳,暂且敛下那些不安。
    他向裴隆略一颔首:“辛苦裴郎君,马车已备好,齐姑娘也已在车中等你。”
    这有心改换的称呼,令裴隆无比动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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