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在是生恐自己看出了感情,然后这个儿子又夭折了会伤心,所以只送了个沉甸甸的长命锁来就再也不曾开口问过九阿哥。
    嘉妃越发闭门不出,边坐月子,边好好养着九阿哥。
    钟粹宫。
    杜鹃和腊梅正坐在小凳上用小银锤砸核桃和松子。
    满宫里都知道,比起经过大膳房烹制的各色果仁点心,娘娘更愿意给公主吃这些天然的果仁,因怕公主年纪小吃果仁卡住喉咙,就压成碎块拌在牛乳里给公主吃。
    高静姝跟前也摆着一个小碗,里面装着整块的果仁,被她当成零食吃。
    杜鹃边砸小核桃边说起最近宫里的闲话:“宫里私下都在说,嘉妃娘娘这两年命犯太岁,八阿哥被乳娘压坏了腿不说,连着九阿哥都生的艰难。”
    自打东巡回来,宫里便渐渐有了传闻,八阿哥似乎天生腿脚有疾。
    毕竟随着孩子们一月月长大,和嘉公主、和顾公主都已经会走甚至小跑几步,御花园里都洒落着孩子的笑声,八阿哥还日日叫乳娘抱着的不同就更明显了。
    直到八阿哥身边的乳母因为伺候不当被全换过一批,众人才道原来是乳母没照顾好八阿哥,才让八阿哥腿脚不好。
    这也是嘉妃费尽苦心的缘故:她实不能让人知道,八阿哥是天生不全,这会给她其余的孩子也蒙上一层阴影。
    时人总是将孩子生的不好怪在女人身上,似乎所有的不良因素都是女人生下来的。
    她能生下八阿哥这个腿脚不能行的,那么看似健康的四阿哥会不会有别的隐疾?所以做的再仓促,嘉妃也只得尽力把罪过推给乳娘和太医,是八阿哥后天被人害了所致,并非她的孩子们天生不好。
    正在说闲话,长春宫的宫人来请贵妃。
    高静姝到了就见除了还在宫里闭门将养自己和九阿哥的嘉妃,旁的主位都已然在座。
    她上前请安,皇后命免礼,其余人再站起来给贵妃请安,贵妃再命免礼,一系列流程走完,再次各自落座。
    “本宫叫你们来,是为了太后娘娘的圣寿。今年前线有战事,自然不得铺张浪费,太后娘娘的意思,也是那日晨起众人就随太后往宝华殿敬香,然后便往寿康宫去,用一顿家宴便罢了。”
    “提前三日,都要沐浴斋戒,切勿怠慢,免得惹太后不快。”
    众嫔妃都起身应是,见皇后别无吩咐又各自告退。
    令嫔出了长春宫就忍不住就叹了一口气。
    身旁的宫女茗枝,是她自己挑的人请内务府调给她的,却不是从前同吃同住的姐妹。
    令嫔当宫女的时候,合得来的小姐妹也有几个,见昔日的姐妹封了主位娘娘,自然都要来奉承,也求着令嫔将她们调到延禧宫去。
    然而令嫔天然有种趋利避害的直觉:从前的朋友,如今一个是主子娘娘,一个还是宫女,那么便不要在一起呆着了。若是按朋友情分相处,会失了她这个主子在下人面前的体面威严,若是全然按照主仆规矩,又会让人觉得她无情。
    因而她只挑了从前在绣房认识的茗枝,当时就觉得茗枝沉默寡言,绣活出色,只是不会讨好人而有些不出挑,但为人心里还是很有成算的。
    延禧宫其余的宫人都是内务府分派的,相较而言,令嫔自然更信任自己选择的茗枝。
    茗枝也没有辜负令嫔这唯一一个自己选人的名额,作为掌事宫女,把延禧宫管的还是井井有条的,平素也替令嫔分忧不少。
    此时听令嫔叹气,就知道她是在愁给太后的万寿节贺礼。
    太后可以说简素的过,只是一顿家宴,但是家宴上众人仍是要奉上贺礼。
    “外头有母家的妃嫔们自然不必发愁,可本宫……”
    从前她不是主位娘娘,不过随着下头的贵人常在送上自己亲手做的一套旗装鞋袜——大伙儿心里也明白,太后自然有用惯的针线上的人,这些东西送上去也不会被她老人家上身,不过是个名义。
    可如今她是正儿八经的嫔位了,是要单独送礼的。
    比如皇后、贵妃、舒嫔等人,每年都是母家寻件珍贵的摆设送进宫为太后祝寿。
    太后绝不是个挑剔的老太太,相反,除非有人惹事,否则她还是很慈和的。对于妃嫔们送上的贺礼,都会称赞两句。
    不过那也是东西过得去才行啊,真给太后送个不值钱的铜盆瓷碗的,估计她老人家的脸就要拉下来了。
    茗枝低声道:“娘娘还是让家里帮衬一二吧。”
    令嫔想了想也只能如此了。
    家中虽说有欠债,但自己封嫔后,内务府自有封赏银两送出宫,还按着旧例赏给京郊一小片地,算来每年也能有两三百两的进益。
    谁知她还没想好怎么跟家里开口去置办太后的寿礼,家里人反而先来求她了。
    说是她阿玛在准备太后圣寿所用的锡纸金纸时,损毁颇多,刑部将之罪比“大祀牲牢玉币黍稷之属一事缺少者”一样的处置,要杖责八十。
    外头魏家慌急了,只能想到求宫里的娘娘。
    好在顺贞门处按着日子见家人的宫女们,也有愿意巴结令嫔娘娘的,便替他们带了话进来。
    令嫔一听,又是担忧又是羞愤。
    她第一时间就想求皇后,皇上正在气头上呢,此事又是为了太后娘娘的圣寿,属于后宫之事,她便想着求一求皇后。
    想着自己阿玛不知哪一刻就会被拖出去杖责,于是也不耽搁,连忙赶往长春宫。
    因在宫道拐角处,正好见贵妃的金黄色轿子过去,她不敢相撞,只得暂时停步让过。
    见贵妃的轿子落在长春宫门口,令嫔心中不免一喜:贵妃虽然是出了名的脾气娇惯不肯让人,但在宫人里,也是出了名的心软啊。若是犯了事儿求一求贵妃就好了,听说贵妃宫里人大过年的打碎了珍贵的壁瓶,贵妃都随口算了的,这在别的宫里,怎么都得出去跪上几个时辰。
    皇后虽然宽和,但一向秉着规矩办事,倒不如贵妃在跟前的时候,自己求一求说父亲年迈不堪杖刑,说不得贵妃会心软替自己说话呢。
    谁知皇后不见客。
    令嫔一阵苦涩,要是原本的她,一定不会说这句话,但是现在的她担忧阿玛,实在有些忍不住,她叫住来回话的青提道:“臣妾知道皇后娘娘约束六宫,自然是忙碌,臣妾是远远瞧见贵妃娘娘进去了,想着娘娘大约是有空见人,所以才斗胆求见……”
    青提的笑容还是那么圆满规矩,如同刻在脸上一样,甚至还加深了一点,更加客气道:“回令嫔娘娘,这两日皇后娘娘略感身子倦怠,皇上特命夏院正为娘娘诊脉,并请贵妃娘娘作伴相陪。其余后宫事务,娘娘便都不理会了。奴婢正要让人去各宫传话呢,若无大事,便回娴妃娘娘。奴婢斗胆请问,不知令嫔求见皇后娘娘,是大事呢还是小事?”
    令嫔悚然一惊,立刻谦卑道:“原是臣妾冒失了。”便对着门行了个礼才离去,青提见令嫔行礼就自退开来。
    令嫔拐上宫道,咬了咬嘴唇:“走,陪我去求见皇上。”
    茗枝站住脚:“娘娘,您方才求见皇后娘娘也罢了,可提出贵妃能进去您却不能,已经是冒失了,只怕这会子里头两位娘娘都会知道。您现在还要去求见皇上……若是惹得龙颜大怒,您这几年的小心,如今的恩宠和位份就都没了。”
    却见令嫔点头:“我知道这是阿玛自己的犯的错,若是只罚银子,我绝不会开口。可八十板子下去,阿玛只怕性命都难保。就算被责罚,我也不能不开口。否则坐视阿玛被打死打残,皇上以后知道了,也会觉得我品性不佳,倒不如拼命一求。”
    长春宫内,青提果然将令嫔的话回进去。
    皇后并不知外头这种小事,只是倚在枕头上道:“今日令嫔怎么也莽撞起来。”
    青提便道:“奴婢瞧着令嫔娘娘眉眼间是都是担忧急色。”
    皇后正在凝神细思,就听旁边贵妃说:“皇后娘娘,您说了好好喝药,放下六宫事务不管的。”
    皇后这才回神,于是接过葡萄手里的药:“好吧,本宫也该好好歇歇了。今日晨起,本宫从镜子里看着,发现不用脂粉遮盖,眼角都有了细细的皱纹。”皇后的语气里皆是感叹:“去岁还没有呢,今日一看,倒是惊住了,这才想起,时光匆匆,本宫也是三十五岁的人了。”
    高静姝忽然想起一句话:每一个女人发现自己脸上第一根皱纹的时候,都是刻骨铭心的心态变化。
    第67章 幼子
    听皇后说起岁月匆匆,  旁边乌嬷嬷忍不住道“娘娘哪里就老了,是这一年操心太多了。”
    然后心疼的替主子数着:“东巡一路在外,从太后起到小主们的起居,自然要您上心揽总安排,  好容易回来了,  又……”她含糊过去大阿哥三阿哥之事:“接着又是大选,  准备和敬公主的嫁妆,本就不可开交,  偏生傅恒大人又去了前线。”
    皇后轻轻一叹:“是啊,有时候我都觉得,  这一年年过得真快,今年又有新人入宫,  每回大选到了眼前,  我都一惊,  难道又过去三年了吗?”
    皇后的职责千头万绪,  她从来没有松懈下来的一天。
    她也不能松懈。
    就听贵妃在旁也劝道:“巧者劳而智者忧,  您是又劳心又忧心,俗话说得好,  铁肩挑重担,  就是铁打的人也有受不了的时候呢,  您真该多歇歇。”
    皇后低头喝药。
    歇的了身子,歇不来心。
    只要永琮一日未长成,  她就一直不能放松。而现在,  她更还有一半心悬在傅恒身上呢!张广泗和讷亲都败下阵来,  可见艰难,她的弟弟才这么年轻,真的能成吗?更怕最坏的结果,  是战场无眼,傅恒出什么意外。
    有时候她真羡慕贵妃,能心无旁骛欢欢喜喜的。
    并不是说贵妃没有可以烦心的事情:比如高家除了她阿玛,下一代显然没有能入军机处的出色人物,比如她膝下只有一个和顾没有阿哥,再比如随着年岁的增长,自己会不会失宠。
    然而这些所有后宫女眷们心里最重要的问题:母家、子嗣、恩宠,似乎像是过眼的清风,在贵妃身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养心殿。
    自从傅恒到了大金川,局势倒是渐渐稳定下来。
    一军之中最怕有两令,皇上把张广泗和讷亲全都给撤了,命他们跟傅恒交代完军情后,就离开前线,就近前往四川都统处闭门思过,身受监管,等战事完了一并押解入京。
    此时皇上看过今年秋收各地报上的钱粮税赋后,颇有些头痛。
    就暂且推开折子,随手拿了本诗词握在手里,然后看着院落中无数盆菊。
    今年菊花品种培育的多,皇上这里多是各色金黄明灿的菊花,其中两盆金孔雀,当真是层层叠叠大如碗口,柔亮的花瓣像是孔雀的翎羽,着实难得。
    记得贵妃跟和顾说过,不能总盯着一只鸟好久都不放,要经常抬头看看远处,让眼睛歇歇。
    皇上极目远眺,看了会儿碧空,果然觉得眼睛舒服了些。
    再低头看手上的诗词,却是折过的一页。
    他才想起,这是贵妃昨日带了来,落在养心殿的诗集。
    这些日子他常会召了贵妃来,因是前线的折子,所以也不必贵妃伺候笔墨,就只需要她在窗下坐着,自己一抬眼能看着就行。
    她便带了自己的书来看。
    其实高静姝更想带话本子的,只是不敢,所以只能把娱乐放在自己宫里,把皇上这里当成上课,带点陶冶情操的诗集。
    确实有的诗句也令人拍案,不知何处想来。
    她不太习惯用这里的各色书签,哪怕案上就搁着一匣子镂空花叶签,她还是习惯性的折书角。
    此时皇上一翻就是她喜欢的词,是周敦儒的《鹧鸪天》。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这样逍遥的句子,果然是贵妃喜欢的。”
    皇上又心意一动,找出郎世宁画的那幅画来。
    他亲笔提了‘桃源乡’三个字,收在养心殿,连贵妃自己都不知道曾有这样一幅画。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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