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小野叹息,“主帅不计后果连累自己的兵全军覆没,倒都是我的过错?我勤王救驾有何不对?”
    赵茗不语,眼中血红。
    于小野道,“曾因我的过错导致西北军军心大乱,故才被逐出军营守陵,当年的我与现在的你如出一辙,我时刻想着赎罪,而你在做什么?”
    赵茗准备回去看他的兄长一眼。
    无论赵长宁是生是死,他必在楚钦面前以死谢罪。
    这些他没有必要同于小野说。
    于小野道,“带我去见殿下。”
    赵茗冷道,“你见殿下做什么?”
    于小野盯着早已生锈的令牌道,“这令牌我已不配拿着,借此机会亲自交还给殿下也算是了一桩心愿。”
    赵茗道,“若我不呢?”
    于小野道,“你一日不答应我便一日不放你,也不知道能否见到那人最后一面,我沿路跟你两日。你浑身是伤草草医治了事,西北王劫走的人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于小野的话直击七寸,赵茗额上青筋暴起,被捆缚的双手握成拳状。
    于小野从地上折了一根野草放进口中,野草上冰冷的碎雪被温暖的口腔融化。
    良久于小野终于听到赵茗的声音,“你若是胆敢将西北王的踪迹泄露,我必不饶你。”
    于小野弯了弯眼睛,“我绝不泄露殿下的行踪。”
    十日后,于小野带一件血衣回京复命。
    贴身伺候的宫女那一日看到年轻的皇帝手中捧着一件破旧衣裳猛地咳出了一口鲜红的血,面色惨白如纸,全身抽搐发抖,沈浮鸢与朱旻盛连夜召了数十位太医诊治,原来是因心神剧振引发体内的寒疾,寒疾来势汹汹,竟一时无解。
    第二百三十二章
    皇帝的寒疾发作四日余才略有缓和,大病一场的年轻帝王自闭殿门,形销骨立,本便阴鸷的眉眼越发森冷,如同从幽冥中攀锁爬行的恶鬼,毫无曾经威严仪态,杖毙数名近前的宫侍,只朱旻盛一人能在御前进出。
    朱旻盛年岁已高,行至帝王身侧,替歪坐在榻前赤脚的楚钰穿上了皂靴。
    龙榻枕旁置一件血衣,已腥臭难闻。
    朱旻盛跪了下来,“陛下,让赵大人入土为安吧。”
    楚钰一脚踹开了朱旻盛,目眦欲裂道,“你在说什么?”
    朱旻盛爬行过来攥住楚钰的一截龙袍,龙袍上的金龙面目狰狞。
    “陛下,于小野去的时候那赵嫣已是一具尸体,据说被烧的遍体鳞伤,又有浓烟呛入口鼻,哪里还能活?当时于小野亲眼所见,西北王悲痛欲绝的神情如何作伪啊。”
    楚钰手攥紧榻前的血衣。
    十一离开他的时候给他留了一件外衫。
    如今赵嫣死了,他的皇叔撕这一阙衣摆扔给于小野带回京,想来是恨毒了他。
    帝王的寝宫燃着一支红蜡,蜡烛沁下红泪,在风声中骤然熄灭。
    无光无影的宫室看起来如同阎罗正殿,楚钰阴森可怖的面容隐匿在黑暗中。
    赵长宁这一次真正死了。
    赵长宁设计的最后一场局,用自己的命将所有人网罗在其中。
    他用一把大火与先帝同归于尽,断了刘氏后人子孙后代的官路,将楚钰一生投掷在了精神与肉体双重折磨的无尽地狱中。到最后赵长宁也没有忘记自己的母仇,他料定在他死后楚钰势必寻杨家的过错,折断杨家的根枝,所有伤他害他之人不得老天报应,他便自己执起屠刀。
    他是赵长宁。
    却也曾经是令天下人闻风丧胆的内阁首辅赵嫣。
    而楚钰却在日久的相处中忘记了这件事。
    苍鹰岂能囚困于高楼?
    楚钰呵呵笑出了声,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
    喉咙中涌出了血,血淌在了帕子上,朱旻盛起身就要点灯,楚钰挥手制止了花衣大监。
    朱旻盛听到了楚钰嘶哑破碎的声音,“我虽高高在上,却什么都握不在手中。”
    朱旻盛叹道,“陛下,人要知足。”
    得了万倾天下,坐拥太平江山,天子尚且嗟叹命运不公,龙椅下的死人又何处申冤。
    鱼和熊掌都想要,最终竹篮打水一场空。
    朱旻盛在黑夜中看不清楚帝王的脸,却觉得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如刀子。
    喉咙粘腻的血液被生生吞咽,王朝年轻的君主回顾自己的一生,父非贤父,母非生母,每一步走在万丈深渊,无人可信,无人可托,长久的孤寂一口口如同巨兽将他的七情六欲吞噬,他是先帝与太后一同置放在龙椅上的一柄利刃,时间久了他自己都分不清楚是人是鬼。
    对赵长宁无论是爱恨怨憎皆是楚钰生而为人的一部分。
    彼时他还能感受到生命鲜活的气息。
    如今这一切随着一场大火化为乌有。
    楚钰置身锦绣堆中,却如同置身坟墓。
    这座巍峨的皇城埋葬了他的祖先,埋葬了他的父亲,埋葬了他的两位母亲,也终将埋葬他自己。
    楚钰站了起来。
    他的声音如同在幽冥跃动的鬼火。
    “点灯吧,天亮了。”
    天亮了,这座皇城即将响起许多人的丧钟。
    他们的丧钟随着赵嫣的死将一同掩埋青史,被后人猜测与考究。
    永历八年的冬春之交,皇陵大火一月后朝野上下传出佞臣赵嫣伏诛的消息。
    为何伏诛何地伏诛语焉不详。
    没有了辅政老臣们的推波助澜,不明真相的其余官员虽有疑惑却不敢微词,此后民声渐平,流言渐定,时局渐稳。
    天子肃清朝政,悄无声息地开始斩断杨家的爪牙。凡涉及杨家的四品以下官员悉数出事,有人被满门抄斩,有人锒铛入狱,杨太傅手中的权力在日渐抽丝中盘剥殆尽。杨廷似乎早已预料到了这一天,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党羽被切割干净,看着杨家的势力被其余辅政大臣分割。他知道这是皇帝在为赵嫣复仇,又或者皇帝本人已经厌倦了长久受人桎梏的生涯。
    在漫长的四年之后,杨家终于迎来了自己的结局。
    史书记载,永历十二年冬,三朝帝师被以僭越君主,忤逆不敬,染指库银等等数十罪名下了牢狱。
    天子仁慈并未牵累家人。
    杨廷自缢家中书房,未留只言片语。
    杨廷本是辅政老臣之中的主心骨,杨家大厦将倾,数名辅政老臣被敲山震虎,瞬间如同一盘散沙。
    皇帝登临权力的巅峰,广纳后宫,广开言路,民间声威日盛,而每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撩开那一袭华丽的龙袍,露出的却是瘦骨嶙峋的手臂与如同死灰般的面容。
    赵嫣杀了真正的楚钰。
    将楚钰的尸体变成了龙椅上维护盛世太平的傀儡。
    帝王不幸则苍生幸。
    第二百三十三章
    后世出了一位十分著名的史学家高远之。
    对于史学家而言,永历八年的皇陵大火谜团重重。
    圣祖皇帝尸体毁于一旦暂且不论,什么人下的手史书含糊带过,当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能从民间传闻中窥视一角做不得证。
    远在西北的西北王为何大军压境后人不得而知,皇陵大火之后西北边境黑甲悉数撤军。
    此后大楚盛世太平,绵延数代帝王,无一人能出成祖左右。
    集权在成祖手中达到了顶峰,成祖身负寒疾,终年不人不鬼,却足足活了六十余岁,受了四十多年寒毒发作之苦。
    成祖一生育有四子,两任皇后薨逝之后后位始终空悬,传言这位励精图治的帝王年轻时候喜好男风,不肯立后也在情理之中。
    成祖晚年四子与二子发动宫变,太子在这场宫变中被杀,三子体弱多病,受到惊吓不日病亡,一时间江山后继无人,不得已立西北王之子楚昭为储君,此举有意图与西北王交好之意,更多的考量是无论皇储立谁都镇不住西北王,难保成祖病逝之后江山再度动荡,若是立西北王之子则西北大片领土必定真心归顺。
    成祖临去前烧毁所有的起居注自云,“皇嗣必起征伐,江山后继无人,果应了当年的誓!”之后口吐鲜血而亡。
    楚昭帝登基后大楚结束了西北与中原长期对峙剑拔弩张的局面。
    西北与中原自此商贾往来,贸易不绝。
    值得一提的是西北王一生未育亲子,昭帝本是西北王近将赵茗所出后交由西北王亲自抚养,而这赵茗是永历年间内阁首辅赵嫣亲弟。
    昭帝能顺利登基除了成祖的大力扶持,还有昭帝身后百万雄狮。当年的赵嫣还有一位崔姓兄弟,此人名唤崔嘉,为人目光短浅睚眦必报,永历十年卷入贪污大案被贬。
    后来成祖仁慈侥幸留了一条性命,在惠州老家伴老父老母远离朝堂,昭帝登基之后还曾认过亲,却被宫中禁卫乱棍驱赶。
    纵观成祖一生,这不知何来的寒疾在皇陵大火之后发作越发频繁,从数月发作一次到几日发作一次,发作之时痛不欲生,如在滚烫油锅中煎熬。
    可见因皇陵起火受了极大的打击,而成祖与圣祖据说关系浅显,成祖当真会因为并不疼爱他的父亲棺椁被烧而痛苦如斯?
    还有一疑点事关刘燕卿。
    这位刘大人的生平纵观青史亦十分传奇。史书记载刘燕卿出身寒门,原是皇帝安插于内阁的一枚棋子,扳倒赵家后立大功提至刑部,后被贬岭南,因治水得力再度回京被启用,就在旁人以为他前途无量的时候被贬为庶人,子孙后代均不能入仕,此后踪迹全无。
    刘燕卿二起二落,史书未记因由,留下“为人自傲,颇有大才”八字评价。而刘燕卿第二次被发落正是在永历八年皇陵大火前后。
    没有人知道成祖为何处处留着刘燕卿这前朝皇室后人的性命,只能用成祖惜才来勉强解释。
    无论是西北王撤兵还是刘燕卿被贬为庶人,又或者是成祖皇帝的寒疾,这所有的一切似乎缺失了能将之串联而起的关键一环,这一环看似永远无法套上。
    当年皇陵大火后不日朝廷宣布佞臣赵嫣已经伏诛的消息。
    佞臣赵嫣已死,百姓无一不欢欣沸腾。 而百姓却不知道,关于赵嫣在史书上的记载在永历三年“贬入刘府,不日病逝”八字之后便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死而复生在永历八年搅动起的腥风血雨在史书只字未提。像是被有心人刻意抹平痕迹。
    史书掩盖了真相,百年之后只有野史还能窥见过去一二也。
    民间野史绘声绘色地传着永历八年佞臣赵嫣在刘燕卿的帮助下死而复生一事,却因为加入过多话本与传奇的色彩并不被后世史学家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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