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完他才感觉那句话越听越不对味,结合他自己顶回去的那句一起听,尤其不对。
    说他血多……不就是说他容易红?
    闻时抿着唇,眼睛很轻地眯了一下。
    卜宁刚好在这一刻把所有的内容讲完,转头冲他们说:“所以周煦当年看到的那个,应该是张家有人在练邪术。”
    “有人?”周煦自己冒头出来插了一句,“那个房间是太爷的房间,我看到的那个褂子……没弄错的话应该也是太爷的褂子,这不就很明显是他自己在搞你说的那些东西?怎么叫有人。”
    他们两人切换需要时间,没等卜宁出来解释,闻时已经开口道:“他的‘有人’你当谦辞听。”
    卜宁刚要换过来,还没张口,又被周煦这个大傻子摁下去说:“噢——那我懂了,就是瞎委婉。”
    卜宁:“……”
    有的人真是从小就这样,在师父那里占了下风就来连坐整个松云山。只不过以前是钟思嘴欠自己送上门触霉头,那是该的。
    现在钟思不在,遭殃的就成了他。
    卜宁在心里幽幽地叹了口气,强行概述说:“总而言之,事情大体如此。不知道师父——”
    他卡了一下壳。
    要是以前,他肯定只要问一句“师父打算如何”就行了,毕竟有师父在面前,他们几个徒弟当然自觉变成一拨。等问了师父的想法,他们可以关起门来再讨论师兄弟的意思。
    但现在……
    师弟就算要关起门来讨论,也不是跟他。
    卜宁顿了一下,默默补上后半句话:“还有师弟,你们有何想法?”
    闻时道:“邪术方面你比我知道得多。”
    毕竟能称之为邪术的,都会有一些寻常人难以接受的代价。这种代价往往凶险又痛苦。明知代价如何,还要一意孤行的人,往往目的大差不差,大多出自于那几样最本真的欲望——
    求生、求爱、求名利。
    又或者是为了从更大更深远的痛苦里挣脱出来。
    而与这些关联最深的,总是卦术与阵法,间或夹杂一些符咒,傀术是用得最少的。
    松云山几个师兄弟里,与邪术打交道最多的就是卜宁。其他人顶多是碰到过,又以各自擅长的方式解决过。但卜宁不同,他不但知道怎么解,还知道怎么布。
    次于卜宁的就是庄冶。
    其实按常理来说,庄冶才应该是那个最了解的,毕竟他是杂修,什么都会,最容易弄明白一些复杂邪术的关窍。
    但架不住庄冶天性正得过分,甚至有点理想化和单纯。这位大师兄对邪术的态度是能不提便不提,所以他特别会解,但并不愿意多了解原理。
    至于比卜宁还要懂的,松云山上就只有尘不到了。
    因为他活得比谁都久,见的比谁都都多。某种程度而言,几乎广纳万物,包容度远高于常人。
    就像人人都觉得是污秽的那些黑雾,在他口中就是不带褒贬的尘缘。某些常人眼里的邪术,在他看来也只是用的人、针对的事不对。
    人各有好恶,只要大方向不出错,尘不到很少会插手干涉,更不会要求徒弟跟他修一样的路,有一样的想法。
    所以卜宁直呼“邪术”,他也是一样地听,毕竟这样的形容倒是更方便,谁都明白。
    “我所知还是有限,思来想去也都是些跟续命相关的阵局,不敢妄加断言。”卜宁对谢问拱了一下手说,“不知师父见没见过其他?”
    “见过不少。”谢问说,“不过张家这个,跟你想的那些差不了太多。”
    他向来少有诧异,提起什么好像都不那么意外。几个徒弟早已习惯他的脾气和语气,所以卜宁听了只是轻轻“哦”了一声,点了点头,好像只要这一句话,事情就差不多定了。
    但闻时不同。
    他跟尘不到相处的时间最多最久,又曾经在无数个没被戳破的瞬间悄悄注视过对方,自然能分辨出很多微妙和细小的区别。
    他盯着谢问看了几秒,说:“你之前就知道?”
    周煦和夏樵又猛地看过来,倒是老毛老老实实窝在沙发里,没看过来也没多言语,像是知道几分内情。
    “你怎么总拆我的台?”谢问没好气地朝某些出门就翻脸的人瞥了一眼。
    闻时又改换成了陈述句:“所以你确实知道。”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
    闻时想起他在松云山那个阵里借着傀线和谢问相连,看过他眼里的世界,感知过他的感知,还听他提过重返人世的缘由。但当时混乱情急,他满心只有谢问那句“要走了”,其他早已梳理不清,直到这时才想起来一些。
    “你说你留了这具身体,是曾经算到了千年之后会发生一些事。”闻时皱起眉,“就指这个?”
    谢问却摇头道:“预见的事情哪有那么具体,只是知道会有些麻烦。”
    若是以往,他这样答一句就算结束了。
    但闻时眉头紧锁盯着他,执拗地等着下文。于是他斟酌片刻,索性多说了一些:“我这抹灵神有清晰意识的时候,就已经在这具身体里了,大概是两年之前吧。”
    他很少细算时间,便说了个虚数。
    “封印阵现今什么情况我看不见,但因为灵神,能感知一些。”谢问并不避讳封印之事,就像在说什么稀松平常的往事,“那阵应该依然封得很紧,但在那周围,有人动过些手脚。”
    “我起初以为是一些不知厉害的后世小孩儿,对封印有些兴趣,冒冒失失想探点什么,甚至想破封。后来发现不是。”
    “我借着这具身体醒来没多久,就在天津这一带碰到了一处笼涡。”谢问说着静默了片刻,转眸看向闻时:“你之前可能忘了,现在不知道有没有想起来。很久以前,我就跟你提过笼涡这种东西。”
    “什么时候?”闻时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谢问想了想,压平手掌在不比桌腿高的地方比划了一下:“这么大,动不动掉猫泪的时候。”
    闻时:“……”
    “卧草?”夏樵和周煦轻轻叫了一声,震惊地看过来。
    卧你姥姥。
    闻时冷着脸,又把那俩二百五冻得转了回去。
    “不记得,忘光了。”他嘴唇都没怎么动,蹦了六个字出来。
    谢问:“一点都不记得?”
    未免显得脑子不好,闻时兀自放了一会儿寒气,还是从逐渐恢复的记忆里扒出了那句话:“你说笼涡不常有,出也是出在乱葬岗、饥荒地、疫窝或者战事不断的地方。”
    因为死人太多,尘缘过重,那块地方一时间清不干净,才会变成天然的笼涡。
    比如当初捡到闻时的那座城,因为战事被屠得一户不剩。
    “可是现在笼涡就很多。”周煦忽然说。
    谢问:“不仅多,而且什么样的地方都有可能出现。”
    “对,就是这样。”周煦一个劲点头。
    “我在天津看到的就是这种。”谢问抬头扫了一眼,指着屋顶说:“一间还不如这个大的房子,原址既不是野坟坡也不是什么大凶地,莫名就成了笼涡。我还没靠近,就有几个人在后面悄悄放了符,想要引我换条路。”
    “这操作听着耳熟……”周煦一副“丢了人”的表情,嫌弃道:“笼涡一般是由本家家主、几个长辈,以及我小姨和小叔负责。你碰到的估计是张家日常在那一带轮值的小辈,怕有人误入,又怕解释不清,所以一般会用点神不知鬼不觉的手法。”
    但现在一听……
    真是神他妈不知不觉。
    也不知道那些人如果哪天知道自己放符引的是祖师爷,会是什么反应。
    反正如果是周煦自己……他可能就社会性死亡了吧。
    “那几个人在笼涡附近呆的时间应该不短,所以身上有些味道。”谢问当时一闻就意识到了,“跟封印阵里几乎一样。”
    “靠!”周煦说:“那不就是……”
    “如果只有一个两个,当然不排除是巧合。”谢问说,“后来我循着那几个人的行踪进了宁州,一路上又发现了不少,光宁州本地就有九个,其他地方呢?”
    “所以你说有人引了你身上的东西,流往四处成了笼涡。”闻时脸色已经难看起来了。
    都是那种本不该形成笼涡的地方,又都有封印阵里的味道。
    再结合阵周围被动的手脚、张家对笼涡的监管……
    一切不言而喻。
    “所以说——”周煦张了张口,道:“我小时候看到的那个不知道是不是太爷的怪物,还有邪术,跟这些笼涡也有关?”
    他自小就跟着张岚、张雅临听异闻八卦,脑子里存货奇多,登时就想到了各种牵连关系。
    果不其然,卜宁给了他解答:“若是结合笼涡,那我知道是何种邪术了。”
    闻时虽然对邪术的了解不如卜宁,但他在出百家坟那座笼时,见过张婉,听过张婉的一席话。
    她说当初松云山下那个张姓子弟把原本属于松云山脚的灾祸转移给了柳庄,还牵扯上了她,于是他们带着天谴入轮回,每一辈子都在还债,每一辈子都会落得一个不得好死的命。
    她这一世投生成了张婉。
    那个张姓子弟投生成了这代的家主张正初。
    所以这一切就太好理解了——
    张正初知道了自己身上带着天谴的印记,需要花不知多少辈子去洗,注定此生不会好结局。
    他或许觉得一出生就带着罪业实在不公,又或许是不甘心,于是想早做准备,借着邪术,改换自己的命。
    “我还是不明白,他搞那么多笼涡干什么,你别告诉我笼涡还能滋补养生啊!”周煦惊道。
    “别说,还真可以。”谢问说。
    “怎么可能?!什么玩意儿能靠笼涡来进补?”
    谢问:“惠姑不就是么。”
    周煦茫然片刻,忽然倒抽了一口凉气。
    惠姑……
    怨煞深重的地里生出来的东西,一茬一茬地长着,杀了还有,消不掉除不尽。只要那块“污秽”之地还在,它们就在。
    它们对生人灵相、福禄寿喜的气味极为敏感,以这些为食。有些不太守序的家族,会悄悄养一些,方便有些时候寻灵找物。
    养它们的方式,就是用怨煞黑雾蓄个小池,限制在能控制的规模,保证它们活着。但依然会有风险。
    相比家里藏的小池,放在各地的笼涡可就安全多了。
    怪不得笼涡都是由本家少数几个人负责,其他轮值小辈只有报告的份,没有参与的份。
    怪不得那些笼涡不到逼不得已都不会派人去解,说是棘手麻烦,实际的缘由,谁又说得清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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