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几乎疑心是自己听错,又不甘心就此离去,最终还是推开了眼前的门。
    偏屋里这几日被收拾的井井有条,连被褥都换了上好的。桌子上的茶余温未散,应是此间的主人还没睡下多久。
    榻上的人翻了个身,转了过来。
    丁绍芸眼睛紧阖着,白而嫩的腕子从被里不安生的探了出来。她睡得正香,呼吸绵长。方才那声“二爷”若不是男人听错,便应该是她的梦呓。
    宋广闻贪婪的凝视起了几日未见的女人。
    好像得了馋症的人,骤然见着喷香肉包子,一厢是捧在手心里舍不得吃,一厢又恨不得立刻吞没下肚。
    而丁绍芸只管睡着,不知做了什么梦,蹙了蹙眉。
    她看着确实是清减多了。大抵是因为受了苦的缘故,原本丰润的面颊略凹了下去,叫人心疼。
    此时她沉醉黑甜乡,所有的抵抗与倔强都消失不见,好像扎人的玫瑰被拔了刺,徒留一手清香。
    这点子香气绕到二爷心上,清凌凌的把火扇了下去。对着全然无害的人,许多难堪的心里话,便也说得出了。
    宋二爷最终靠在了桌边上,对着丁绍芸,蓦地低声开口:“我这两天细想了想,咱们竟没有好好说上过一次话。”
    这段感情始于挑逗,盛于皮肉。如今又缠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困着两个人,不知朝何处滚去。
    “你应是不欢喜我的。”男人自顾自的说着,“可是我想不通为什么。”
    他对她不差,若是按前朝的老爷们来讲,甚至可以称得上是极好了。
    女人当然是听话点的好。但丁绍芸若是愿意支棱着,只要没出他画的圈,也不是不能忍。
    嫁进宋家来,吃穿用度都不缺,他也没有抽|大|烟、捧戏子的瘾。
    所以她为什么不惜一切代价,还要走呢?
    宋广闻想不明白。
    他打出生起,就是家主。
    大爷是庶出,死的又早。宋老爷子就留下二爷这么一个独苗,家大业大,被所有人当做眼珠子似的宝贝着。
    日子久了,他好像套着壳的蜗牛,血肉都和这栋宅子长在了一起。
    “女人也罢,戏子也好。别人怎么样想不重要,关键是你怎么想。你是爷,是天,阖家上下都得听你的。”
    可自从说这话的宋老太太咽了气,什么都变了。
    街上开始有了汽车和洋人,从天津去直隶也有了火车。辫子绞了,大家伙对遗老避之不及,生怕沾上晦气。
    整个时代都安上了蒸汽机,轰隆隆不管不顾的往前开,碾碎了一地上不得台面的残破旧俗。
    宋广闻起初是有些茫然不知所措的。
    他生怕露怯失了体面,只能握紧手里的票子,在不知开向何处的门边试探着迈步前行。
    直遇到丁绍芸,她拉了他一把,把他拽进了门里面。
    好一个崭新的世界。
    丁绍芸明明爱卖弄,他却挣脱不开——只因为她太没规矩,太不拿他当宋二爷,只认他做个纯粹的男人。
    一个有情有欲的男人。
    宋广闻想到此,直起身子往前走了两步,停在女人床前。他俯身,用修长的手指捻起丁绍芸的一缕短发,依恋似的嗅了嗅。
    “你明明留洋读了书,回来却只能为了你父亲的事业,在应酬场上敷衍男人。我时常觉得,我们是一样的。”
    一样不快乐。
    一样不甘于现状,却不知该往何处去。
    丁绍芸似是他的语音被扰了清梦,不耐烦的动了动,重又睡过去。
    “留下来陪我,好么?”男人低声问。
    女人睡着了,对他这番推诚置腹的谈话,自然不会有回应。
    宋广闻松开了她,静静地看着。剖白的心迹咕噜噜滚在地上,无人去拾。
    屋里缭绕的香燃到了尽头时,男人踩着破碎的月光离开了。
    *
    翌日清晨。
    宋广闻刚吃过早饭,堂前突然传来一阵喧嚣。
    “二爷,不好了!”下人跑的上气不接下气,“丁小姐出事了!”
    咣啷一声,男人手里的茶碗落在地上,碎的不成样子。
    丁绍芸确实出事了。
    医生早上过来给她打营养针,针剂才推下去,女人的脸就蓦地水肿了,很快连带着喉咙也嘶哑起来。
    “这是过敏,随时会窒息。我没有带脱敏药,必须得去医院!”
    大夫话未说完,宋广闻已经把丁绍芸打横抱了起来。汽车开的飞快,一路疾驰,恨不得立刻就到地方。
    丁绍芸依靠在副驾驶上,下意识的抓着颈子,一张俏脸因为透不过气憋得青白。
    快了,就快了。
    宽慰的话男人说不出,只是皱着眉,油门轰的山响。
    圣马丁医院的白色小楼现于眼前,丁绍芸被早就得了信的医护抬到担架上,进了诊室。
    剩下的便只有漫长的等待。
    宋广闻从不知道时间有这么难熬。被捏碎了、揉烂了,一点一点浓酸似的侵蚀人心。
    “二爷,您坐下歇歇罢。”
    旁人的劝说他全然听不进去,只能焦灼的踱着步。
    不知过了多久,大夫终于出来:“丁小姐缓过来了。”
    男人急匆匆冲了进去,病房里到处是刺目的白。丁绍芸倚在枕头上,肉眼可见的水肿消下去了些。
    “还难受么?”宋广闻问,语调尽可能放得和缓。
    女人摇摇头,又点点头。行动之间,耳鬓后挽着的碎发垂了下来。
    这么些天来,两个人头回在都清醒的状况下交谈。又经历了先前你死我活那一回,气氛略有些尴尬。
    停了半晌,宋广闻抬手想帮丁绍芸捋捋头发。才伸手,手腕子突然一热,却是丁绍芸攥住了他。
    宋广闻以为女人会斥责他的凶恶,抑或是说些扎心窝子的话。
    然而丁绍芸开口道:“我想吃颐和居的……枣泥……点心。”
    她声音嘶哑,一字一句说的费力。眼睛直勾勾望着男人,带着恳切的请求。
    “好。”男人顿了顿,方才应声。
    “我要你……亲手买的。”
    长这么大,头回有人使唤宋二爷。男人却笑了,那一点泪痣漂亮得不像话。
    他把她的手挪了下来,掖进被子里:“我很快回来。”
    *
    才出炉的枣泥点心是滚烫的,裹在油纸里,沁出香津津的油。
    宋广闻手里拎着纸包走的极快,生怕酥皮放久了会软化,黏成一团有失风味。
    丁绍芸方才休息的病房就在眼前。守门的手下见着二爷回来,压低了声音:“这都半天了,丁小姐一点动静也没有,怕是还休息着呢。”
    房内确实安静至极。她可真能睡,身子好一点了还净想着吃,跟小猪一样。
    宋广闻略有些纵容的笑笑。
    他担心糕点凉的厉害,迟疑片刻,到底还是推开了病房的门。
    眼前的景象却让男人噙着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边。
    方才丁绍芸躺着的床上,如今空空如也。
    凌乱的被褥和随意抛弃的病服似乎宣告着逃离者走时的匆忙。床边的窗户大敞,现下门一开,穿堂风便涌了进来。
    一封原本在床头柜上摆着的信,被忽悠悠刮到了地上。
    作者有话要说:  宋二爷是有一定历史局限性的。大概还有两章结束,没写够,在专栏里放了个类似风格的长文《困兽》,明年开。
    ☆、琉璃锁(12)
    “给,我,追。”三个字从宋广闻的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凶狠的气音。
    这厢看门的手下也瞧见丁绍芸人没了,顿时慌了神,一叠声喊:“快快快!”
    在一片兵荒马乱的脚步声中,宋二爷捏着方才从地上拾起的信,坐上了汽车。
    车子登时弹了出去,男人把信封撕了开来。
    纸很薄,还带着丁绍芸常用的香水味。字迹是熟悉的,用的是女人最喜欢的墨水笔。许是时间赶,有几处涂抹的痕迹。
    信上写道:
    “广闻,
    展信佳。
    犹豫许久,我还是决定抽出些功夫,写下这么一封短书,算是给彼此一个交代。
    从来都唤你二爷,今儿个难得掏一次心窝子,就叫你广闻罢。若有冒犯,你大人大量,莫要记恨绍云就是了。
    若不是你昨夜说’咱们竟从没有好好说上过一次话’,我甚至都没有发觉,确实到了该讲讲心里话的时候。
    ——是的,我昨夜是醒着的。
    可我是个懦夫,不敢面对你。
    你能对我剖开心扉,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毕竟你我之间的缘分,开始的太过迅猛,也太过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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