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凌晨刚发了一场大洪,淹了梁宁县上游的一个村子,驿使快马加鞭,把灾情送到,不过没赶得及今日早朝。”晏靖安道,“但下朝后,圣上宣召穆亭渊进御书房觐见,怕是要提水患一事。”
    “父亲,”晏枝慎重思考后,对晏靖安道,“若是穆亭渊接下水患,父亲可答应让我一同前往?”
    “你要去?”晏靖安一惊,“你去那危险的地方做什么?”
    晏枝道:“我一直很关切宁河水患,这些年为了水患捐献了不少衣物和银钱。这次大水,怕是民不聊生,亭渊年岁尚小,身份又不足以压制当地豪绅,我想借着父亲的威名去帮帮他。”
    “我让你兄长……”
    “嫂子有孕在身,不日就要临盆,哥哥还是留在家里陪着嫂子的好,”晏枝劝道,“父亲放心,我到了那边坐实恶霸作风,绝不涉险,哪里安全我待在哪儿,保证一根汗毛都不掉,就让我去吧。”
    晏靖安无奈,早些年她脾气骄纵,浑不讲理,总是让他烦不胜烦,但又是放在心尖上宠着的人,怎么也无法狠心对她厉声呵斥,经历过几番波折,她长成如今懂事的模样,棱角仍是分明,却不是不讲理的人,偶尔听她撒娇胡闹,只在胸膛盈满父爱,叫他爱不释手。
    “好,你去,”晏靖安深思熟虑之后,叮嘱道,“记得你今日的话,一根头发都不许掉。”他看着晏枝,轻轻抚摸着她梳着的待嫁女儿的发髻,柔声道,“父亲老了,这一世别无所求,只盼着你能嫁一个如意郎君,待父亲死后,能照拂你一世。”
    “父亲又说胡话,”晏枝板起脸,“父亲要长命百岁。”
    “唉……你这丫头惯会胡闹,先前抛头露面地学那商人行商走货,如今又不顾名节去那水患蔓延的地方,赶紧来个人把你娶走,好叫为父替你少操些心。”他顿了顿,又道,“那杨小将军你当真不喜?”
    晏枝哭笑不得:“父亲你又来了,自从回家后你三番五次地提起杨小将军,我若是会跟他结成连理,如今可能孩子都能打酱油了。”
    “……”晏靖安长叹口气,按着隐隐作痛的额角,“我管不了你,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他又想起了什么,说道,“还有一事。”
    “我已经答应父亲认真参与踏青宴,父亲就不要再催婚了。”
    “不是,”晏靖安摇头,“是洛无戈从边塞回来了,明日便回北都。”
    晏枝一怔,心想,这个时间点确实差不多。
    晏靖安忍不住道:“若是你对洛无戈……”
    “父亲!”晏枝打断他,“你好歹是威风一生的晏大将军,如今怎么为了些女儿家的事情婆婆妈妈,啰啰嗦嗦的!”
    “好好好,”晏靖安放下碗筷,妥协道,“我不管你,不管你,好好吃饭,莫生父亲的气。”
    晏枝嗔怒地瞪了一眼晏靖安,随后问道:“还没找到洛霞笙的下落吗?”
    晏靖安摇了摇头,厉色道:“那女子心狠手辣,多次想取你性命,我容不得她。在边关失踪是好事,但若是被我的人找到,我必不可能留她性命。”
    晏枝沉默着,她夹了一口菜,没再多说。
    当年,为了抵御吐谷浑的入侵,梁帝将洛无戈派去边关,战事结束之后,洛无戈自请镇守边关,其实是为了搜寻洛霞笙的下落。
    延州道一战,洛霞笙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时隔多年依然没有任何下落,仿佛凭空消失一般。若说死在战场,可挑尸人将战场清理得干干净净也没能找到洛霞笙的尸体;若说是被囚在吐谷浑,谈和时,大梁特地提起换回洛霞笙,可吐谷浑的新任皇帝慕容临却说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若说是躲在哪里养伤,这么多年过去不该不该如此消失匿迹,一直不和荣安王他们联系。
    但战场上,尸体被豺狗分食,乌鸦啄啃得面目模糊分辨不清也是常有的事情。
    晏靖安牢记方鼎的袭击,为了替晏枝报仇,也悄悄遣了一支亲兵在边关徘徊,若是找到洛霞笙的下落就当场诛杀,晏枝听闻后曾劝过晏靖安,不必如此赶尽杀绝,但晏靖安坚持如此,他已将洛霞笙当成眼中钉、肉中刺,不容任何说情,晏枝便只得作罢,听天由命,毕竟那女人当初也是真心实意地想要杀了她。
    此事按下不提。
    这几日,晏靖安每日下朝回来都会同晏枝说上几句朝上之事,今年洪水果然如欧冶星所说来势汹汹,短短两日已经冲垮了十余个村落,情况危急,刻不容缓。但每年水患治理一事都是吃力不讨好的硬茬,朝中群臣竟是无一人愿意主动站出来解决,气得梁帝咳嗽不止。
    随后,在梁帝授意下,穆亭渊出列请命,梁帝当场敕封穆亭渊为钦差特使,赐尚方宝剑,可行天子之权,先斩后奏。
    穆亭渊临危受命,即日启程。
    “枝儿,你没看到,当圣上任命穆亭渊为钦差特使时,那些酸儒们的神色!说是大惊失色都不为过!仿佛天要变了,他们这些老骨头都要被拆了似的!痛快!”晏靖安一进来,先闷了一口茶,大笑道,“我平素最痛恨这些酸儒,我稍微与他们唱个反调,他们就要撞死在大殿上,偏就圣上要顾及影响,好言相劝,若换做是我,哼,随他们去死!”
    晏枝可以想象那场面,笑着说:“好在士大夫的风气尚未融入大梁骨血,清流与武将相抵,尚有平衡。”
    晏靖安颔首,坐在太师椅上,对晏枝道:“听闻要派穆亭渊前去主治水患,李景华上谏,说他年纪轻,经验少,不足以堪此大任,圣上反问他,要谁前去,李景华接连提议了三个官员,都被圣上驳回。他是聪明人,圣上什么想法他能看不出?所以,他退而求其次,推荐了另外一个人。”
    “洛无戈。”
    “枝儿聪慧!”晏靖安赞道,“是洛无戈!圣上任命他为副使,龙威将军,率三千军随穆亭渊调遣,共同赈灾治洪。”
    晏枝心想,洛无戈随穆亭渊前去是好事,虽在李景华的眼皮子底下,但若是穆亭渊出了事情,洛无戈必然要受到牵连。看来,李景华很不想让这个功劳让给穆亭渊,可晏枝知道,这次治洪对洛无戈来说是个重要的人生转折点,让他想从中立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
    “也好,”晏枝道,“洛将军英勇不凡,有他护着亭渊,这一路应是有惊无险,父亲,亭渊何时启程?”
    “午时一刻便出发。”
    “好,”晏枝算着时间差不多,道,“我也准备出发了,估摸着能与他同时到达梁宁县。”
    “让三才和莲心随你同去。”晏靖安叮嘱,“把常奕也带上,我再遣十几个人暗中保护你。”
    “好。”晏枝为了让晏靖安放心,这些安保措施随他安排。
    稍作准备之后,晏枝便启程,待到北都南门外官驿时,过了不到一炷香便看到穆亭渊的钦差马车驶了过来,一身轻便铠甲的洛无戈骑着黑色骏马走在队伍最前列,他未戴头盔,露出一张满是风霜的冷峻脸庞,目光幽深冷然,形容越来越像书中描述得那般冷厉,犹如从地狱游走一圈重回人间的罗刹。
    常奕抱胸靠在门柱上,漫不经心地同晏枝闲扯:“现今的洛将军越发有鬼将军的样子,听闻如今吐谷浑人人闻洛字变色,本来当今太子名唤慕容珞,也因珞与洛同音而改名,他在边关可当得起威名赫赫。”
    晏枝不想这么早被穆亭渊发现自己的行踪,肯定会被他催促着赶回北都,于是命下人避开他们,仔细行踪。
    她正站在二楼窗边低头看楼下忙碌的队伍时,门外响起敲门声。
    晏枝警惕地问:“何人?”
    短暂的沉默过后,男人低沉嗓音响起:“晏姑娘,是洛某,叨扰。”
    第78章 ===
    洛无戈怎么会找过来?
    晏枝心里一跳, 使了个眼色给莲心,莲心低声咳嗽了一下,掐着嗓音道:“阁下认错人了, 我们小姐并非姓晏。”
    外头沉默片刻, 洛无戈冷厉的声音再次响起:“姑娘不必如此, 方才我于后院马房碰见了常将军。”
    晏枝心想, 这常奕亏得还被称作大梁第一神箭手, 这么轻易被人发现了行踪。
    她对莲心点了点头, 莲心上前开门,高挑的男人未脱去铠甲, 周身仿佛卷着风雪,踏入屋内。
    洛无戈冷冰冰地看向晏枝,道:“晏姑娘为何在此?”
    晏枝道:“这跟洛将军有关系吗?”
    洛无戈微微眯眸,似是多年以来早就习惯了如此发号施令的语气, 被晏枝顶了回来,一时不爽,可饶是如此,他仍无意识放缓了声音:“可是打算去梁宁县?”
    晏枝听他语气缓和了一点,也不那么针尖对麦芒:“只是在北都闷得慌, 想出去转转。”
    洛无戈问道:“晏将军准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
    “江南而已。”晏枝死不承认。
    洛无戈沉默下来, 他无奈地长叹口气, 道:“既如此,与我们同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晏枝轻轻咬唇, 道:“再晚点。”
    洛无戈:“你怕穆大人知道?”
    晏枝心里一虚,瞪向洛无戈:“我原是他嫂子,我怕他做什么?”
    “你们二人……”洛无戈眼眸变得深沉, “情谊一如当年,穆大人若是知道你来了,定会让你回去。”
    “所以不让他知道,”晏枝说,“你是识趣的人,我跟你没有利益冲突,所以我希望洛将军装作不知道。”
    “嗯?”洛无戈哑声反问,“凭什么?”
    晏枝:“……”
    洛无戈冷着脸看晏枝:“晏姑娘,代价呢?”
    晏枝反问:“你想要什么?”她顿了一下,补了一句,“我这儿什么都没有。”
    洛无戈一怔,低笑道:“八年过去,你倒是一点没变。”
    “洛将军却变了不少。”
    “阎王殿前走过一圈,谁都会变。”
    晏枝颔首,意味深长地说:“是会变。”
    洛无戈沉默,想起当年梃击一事,这女子当年逃过一劫,变化也是从那时候开始,生死一道,她也曾经历过。
    八年过去,过了几年刀尖上舔血的日子,洛无戈早已被现实鞭笞成了成熟的男人,他的思想和行为都被打磨得圆润,更别说,培养他长至如今的人是李景华这样惯会玩弄人心的人物。
    他心里明白他倾慕眼前的女子,可他们就如同永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彼岸花叶,这辈子都没有任何交汇的可能。
    既是死路,他不会再走。
    可……
    在见到常奕时,知道她偷偷跟来了,他还是忍不住来见晏枝了。
    眼见洛无戈沉默,晏枝觉得奇怪,心道这人不知道在打些什么主意,于是唤了他一声:“洛将军?”
    洛无戈因此回神,道:“我是有一个条件。”
    “洛将军直说。”
    “我希望晏姑娘能不计前嫌,让晏大将军撤回徘徊在边关的人马。”
    为了洛霞笙?晏枝不愿在他那里留下任何把柄,模棱两可地道:“父亲有他的主意,我不便多做干涉,但有机会,我会劝说他几句,洛将军放心,我不是记仇的人。”
    “多谢。”洛无戈不再多言,他自知劝晏枝不住,也知道自己没有立场,掉头离开,路过桌子上,他将一把匕首放在桌面上,道,“这匕首轻便锋利,送予晏姑娘防身。”
    “多谢。”晏枝也不推辞,道了声谢。
    当年黑夜疾奔被流寇追杀一事,让晏枝深刻意识到得学些自保的本身,这些年让晏靖安手底下的能将教了她一些防身的功夫。因是女子,她学了软剑,晏靖安特地请名匠给她打造了一把长约四尺二寸的软剑,这剑如同绸带,缠绕在晏枝腰间。此外还打造了一把长不过几尺的薄刃,被晏枝缠在手腕上。
    看着穆亭渊的马车启程,晏枝也很快启程,一路水患严重,他们选择走陆路南下。几日下来,离北都越来越远,沿路碰见的灾民也越来越多,晏枝心生怜悯,一路打点赈灾,脚程比穆亭渊等人快马加鞭赶去治洪要慢上许多,正好避开了被穆亭渊发现的危险。
    等晏枝赶到梁宁县郊时,正赶上一队灾民迁移出城外,她看着那只有寥寥几人的队伍,吩咐三才给他们布粥,随意闲聊道:“听闻梁宁县有上千口人,是洪水重灾区,怎么只有你们迁了出来?”
    “他们都不愿意迁!”有个年轻人道,“好心菩萨有所不知,县里大多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他们的祖宗祠堂、坟茔和牌位全都在县里,说什么都不愿意走。而且啊,我们出来的时候县里正好闹起来,说这次水患是欧冶大人得罪了龙王爷,龙王爷降灾下来!”
    “闹起来?怎么回事?”晏枝追问
    另一人喝了一口暖烘烘的粥,道:“前日从北都来了个俊俏的钦差,年纪轻得很,一来就督促众人迁走,激怒了那些不愿意迁走的人,他们都觉得只要诚心供奉龙王爷,大水就不会冲了他们。”
    又一人道:“我们本就不是本地人,不信那一套。”
    书生模样的人擦了擦脸上的汗水:“欧冶大人早就提醒我们今年的洪水会格外凶猛,他们不听,认为这就是有人得罪龙王爷,还要找人献祭,真是一群朽木。”
    晏枝听闻县里闹起来了,担心穆亭渊安危,便没多停留,命令三才安排众人快马加鞭,到了天昏沉沉快黑下来的时候才赶到县里。
    不远处亮着一个又一个连绵不绝的火把,喧嚣吵闹声不绝于耳,火光几乎照亮了整个梁宁县,把县民们的脸照得像是午夜出行的恶鬼,恐怖万分。
    三才前去探听情况,回来告诉晏枝,此刻县民群情激奋,实在不是进城的好时机。晏枝没跟穆亭渊通信,不知他那里是否有需要帮助的地方,转念一想,还没让洛无戈的军队镇压暴.乱,应该是有缓和的余地。
    晏枝观察了一会儿城里的情况,对三才说:“他们还控制得住,今晚在外城驻扎,明日再进城,明天清早,给我放出个消息,我要在城里施粥赈灾,让众人持户牒来我这排队领粮,每人一碗粥,一把米,把我爹安排的人全都揪出来给我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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