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绮觉得他分明早该知道。
    她和他是陈绮与谢恪的那段时间里,那些感情,从来不是虚假的。
    她也曾怀疑过犹豫过,是不是只是因为嫁进谢家,只是因为刚好他是她的夫君,只是因为他待她那般好,所以她才会喜欢他……并非出自自己的意愿,而是被迫的,选择了他。
    谢渊那时这样说了,她也曾一度产生怀疑,可这样又有什么关系。
    她这一世作为陈绮而活着,这样普通的喜欢上一个人,这是无论什么样的前世都无法否定的。
    若是他要的是谢绮的爱,她想在过往的前世里,她敬仰他尊敬他,作为师长喜欢着他。但男女情爱的,却没有一星半点。她的心早就给了他的兄长,冒着天下大不韪,被人唾弃诟病,在千千万个日夜里,她的身边她的心里只有阿兄。
    但是谢恪。
    你从来不知道,那些记忆其实早该过去,随着她们被改写的人生,但那份求而不得的不甘,那份在半仙之躯中扎根心魔,让你犯下这诸多错事,只为求一个答案。
    陈绮闭上眼。
    “绝无可能。”
    她说,毫不犹豫的。
    面前之人的神情一黯。
    “谢绮她不会爱你,她说过绝无可能,但是谢恪……我是陈绮……我……”
    她睁开眼,迎面对上谢恪,她早就想要同他说清楚,她真正的想法,她真正的愿望,对谢恪的愧疚……她早就该说清楚了。
    “我爱你……谢恪。”
    谢恪豁然露出了笑意来,犯下诸般错事,再也无法回头。
    但他想要的,只有这样一个答案而已。
    他笑了笑,手中的长剑铿锵落在地上。那些折磨他的记忆,终于有了一个结果。他知道他再也回不去了,他是青羿的心魔,若是他不死,诅咒生生世世的,就再也没有办法解脱。
    可是即便是这样,那溢满而出的满腔的恨意和苦痛,即便是在他用剑狠狠刺伤谢彧之后都无法解脱的恨意与苦痛,却又因为她的一句话释然了。
    我爱你。
    执迷不悟的,愚蠢的,即便轮回转世,面目全非的。
    他也只是要她一句。
    我爱你。
    他想他应当没有在碰触她的资格了,但他还是情不自禁的伸出手去想触碰她的脸。至少再让他留恋片刻,他还想看她的笑容,从今往后——
    下一瞬,谢恪的笑容却忽然凝住了。他的瞳孔骤然缩小,似乎有些不敢置信。
    他低下头,看见温热的鲜血扑哧一声从腹部喷涌而出,陈绮的视线被染成了一片刺目的猩红。一簇剑光从谢恪背后穿透腹部,留下一个血淋淋的窟窿,露出大块裸露的血肉来,上头还温热的血还在不断涌出来。
    止不住,那窟窿里的血。
    “阿……绮……”他的声音游离着,好似下一刻他就要变成轻烟散去。
    陈绮不敢置信的看向喷溅在自己手上的鲜血。
    “怎么会……谢恪……怎么会……”陈绮不敢相信,可那道剑光就这样真实的穿透了他的身躯,喷涌而出的鲜血,却都不是虚假的,他不是有青羿的修为么,他明明那么可以接下青羿和谢彧的剑招全然不在乎……为什么……为什么不避开……
    “谢恪……”陈绮想伸出手搀扶他,可谢恪已经支撑不住身子,整个人栽倒下来,倒在了她的肩头。
    她的视线呆滞着,仍是没有回过神来,她看见半空之中,有个人正站在那,赤红的妖纹自他的左脸往后漫延,他眸中含着笑意,似乎是在看着什么期待已久的画面,黑色衣袍衣袂飞扬,背着光,像是一团黑雾,似仙似妖。
    分明还是少年人的模样,却好似在轮回中辗转百世的恶鬼,无情又狠厉。
    “阿……玹……”陈绮动了动唇,声音低不可闻。
    “为什么……为什么……”她声音早已嘶哑,抱着谢恪尚且温热的身体。
    谢玹却没有作答,吹起手中的骨笛,千万道剑光齐齐出现,像是雨一般落下。谢渊拾起谢恪落下的剑,挡在陈绮面前抵挡,他的修为在谢玹出现的那一刻,便恢复了。
    青羿和谢彧也纷纷往陈绮那处赶去,但漫天剑雨太过凌厉,他们光是抵挡就十分吃力。
    他终于知道那份异样的感觉从何而来,谢恪身上心魔的气息太微弱了。他没有想到心魔会狡猾至此,甚至甘心将记忆和修为都隔离开,只将自己隐藏起来。
    有了记忆,谢恪便会以为,自己才是前世的心魔。
    陈绮抱着谢恪,想召出辛夷来做抵挡,但谢恪的呼吸越来越微弱,她怕自己稍许迟疑片刻,他就会离开自己。
    “阿绮……”他气若游丝的吐出这二字来。
    陈绮心疼的直掉眼泪,哭着说:“别说了,求你,撑着……我们……我们去找大夫……我马上去找大夫……”
    分明到这个时候了,她却还在自欺欺人,真是个傻姑娘。
    可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喜欢她。总是优柔寡断小心心翼翼,生怕伤害到谁,又谁都不敢拒绝,做错事就会心怀愧疚,想方设法来做出补救。
    他就是……喜欢这样的阿绮……
    其实,前世对他来说已经有些遥远了,他自始至终爱着的,是眼前这个阿绮。可是他知道,他不过是青羿的一个心魔,她前世连青羿都不爱,如今怎么会爱他这个,使青羿犯下大错,改变了他们几人命格的,该死的心魔呢?
    他一想到,阿绮记起一切,恨着他的样子,他就觉得心口疼痛,无以复加。
    若是他不死去,这生生世世的诅咒便再无法结束,若是他直言愿意为她死去,阿绮定然会难过的无以复加,从此往后,一辈子都怀着对他的愧疚或者。
    不如在此之前,就让她恨着他也好。
    不过如今也不重要了……原来他……不是青羿的心魔……心魔原来……已经不在他这里了……
    那就好……这样子他对阿绮的心意……原来从此至终……都是真的……
    他爱的……只有阿绮而已……
    谢恪又吐出一口血来。
    “好……喜……欢……你……”他动了动唇,喉中被鲜血堵着,努力凑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他的视线已经昏暗一片,只能朦胧的听到她的啜泣声。
    但不知为何,他还能看到她嫁进谢家的那一晚,他挑起盖头的那一刻。
    她唤他,谢恪。
    那一刻,他看着她,满目星河都不及她那刻的笑容夺人心魄。
    他还想再看一些,看她的笑容,也想看她哭泣的神情,想看她不经意间出神,也想看她认真时的表情……但是他的意识越来越稀薄。
    他想他再也看不到了。
    他的阿绮,别再记着他,往后好好活下去。
    只是好可惜……他没能……告诉她……
    自他前往阳夏之后……他一直……很想念她……
    陈绮哽住了。
    谢恪的呼吸消失了,她伸手去摸他的脉搏,一动不动得如同死水一般。
    陈绮紧紧抱住他,渐渐止住了眼泪。她吻了吻谢恪的额头,整理好他的衣衫,将他平放在地上。
    紧接着她站起身来,口中轻念剑诀,招来辛夷,腾空而起,漫天剑雨凌厉,她不躲不避,剑雨擦过她的身侧,留下一道又一道血痕来。
    “你究竟,想做什么?”她看向谢玹,她知道她如今实力抵不过他,可到底她只想问一句,为什么。
    谢玹看向陈绮,情绪没有半点动摇。
    “他不过是我装载记忆和修为的容器而已,如今他死了,我的记忆也回来了,你把他当成我,不就好了么?”
    他字字句句淡然,好似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没有半点人的感情。他步步谋算,原来只是为了终有一日,拿到所有丹朱,解开封印,取回记忆和修为来。
    “若不是我,你如何能和二哥接近,又如何能寻回前世的记忆,到如今和叁哥在一起?”
    一字一句,说得却也是实情。
    陈绮倒是忘记了,他是由执念孕育而生的心魔,人的感情,在他眼中,不过是不可理喻的东西。他只是一个执念而已。
    “你把阿玹……放到哪里去了?”陈绮又道,面上血迹和眼泪交错着,也不知是笑是哭了。
    谢玹指了指心口:“他只是我这一世衍生出来的一个意识,他就在这具身体里。”
    陈绮没有回声,沉着脸举起手中的剑往他面上劈去。谢玹拿起手中骨笛,像是拂去一片羽毛般,轻而易举,便挡下了。
    “把他们还给我……”陈绮嘶吼着,不甘心的又落下一剑来,“把他们还给我……”
    她落下一剑又一剑,剑鸣的铿锵声嘶哑凄怆。
    丹朱已经找齐,诅咒也已经解开,心魔却仍在。她所做的努力,她的挣扎和纠结,愧疚和犹豫,一步一步都将事情逼到了这一步来。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恍恍惚惚间想通了。
    她停下剑来,看向谢玹。
    “千错万错,你不过都是,因我而起。”
    “你既因我而生,有我有你,无我无你,生生世世,诅咒无休无止,到这里也该够了——”
    她想起谢玹曾经说过的话来。
    ——你也好,阿兄也好,二哥也好,你们都是我重要的家人。
    她忽然笑了笑,又道:“阿玹,若是我早些发现——”
    那样温柔善良,总是为兄长着想的少年,怎么会忍心杀死自己的兄长。
    她拿起手中的长剑,毫不犹豫的,果断的,穿透了自己的胸口。
    几乎是很短的一瞬间。
    耳边的那些撕心裂肺的呼唤声,都好似化作了呜咽的风声,淅淅索索作响。甚至让人能以为这只是浅眠时,听到的细微声响。
    她说了大话,说要终结这一切诅咒。
    反反复复的,求而不得的,无法言说的,那些苦痛。
    这次,如今,一定能够结束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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