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两日,夏陶总想着当时要是将袁珠表小姐拦住便没这么多事了,这种自责感让她完全睡不好觉,当差时差点将滚水倒在宋绘衣裳上。
    春瓷换她的班,让她去休息会儿。夏陶交了当差的牌给春瓷,连声说了抱歉。
    “改日你替我的轮次,我也不亏个什么,道什么歉。”春瓷系上当差的腰牌,抬眸看了她一眼,“你跟着娘子有一年了吧?”
    夏陶点头,“有了,一年半马上就有两年了。”
    春瓷感叹了一句时间过得快,而后回到正题上,“我跟着娘子差不多十年,...从没见过比她更厉害的人。你不必想太多,做好份内的事就是。”
    这些话用着安慰人到底空洞了些,春瓷没多说,总的概括道:“你往后便懂了。”
    就这么死水无波澜的捱了四五日,钟娘盼星星盼月亮总算是将顾愈盼来了。
    宋绘下棋正下到关键时候,轻“嗯”一下,没起身迎接的意思。
    钟娘以为她在使小性子,急急的道:“娘子放下些姿态这事就过去了,莫要意气用事。”
    宋绘收着被困死的黑子放在一旁,笑着应道:“钟娘说得是。”
    主仆说话这期间,顾愈进了屋。
    钟娘躬身行了个礼,给宋绘打了个眼神,从房内退出去,顺手关上门。
    顾愈几日没见着宋绘,这还是袁珠出事以后,头回和她打照面。
    宋绘没正式着打理她的头发,随意绑成一束,她穿着雪白色的裙衫,面容娇嫩,情绪还算平和。
    人是他晾着的也是他要来看的,但实际他站在宋绘面前,却不知道要讲些什么。
    宋绘没主动搭话的意思,她双手合拢放在腿上,就这么安静的看着他。
    顾愈扯了扯唇角,垂眸避开她的目光,道:“袁珠性命无虞,也没伤着根本,养半年一载就好,祖母那边我已替你求了情,她不会用这事为难你。”
    比起顾老夫人的不计较,顾愈这几日冷待只是微末小事,他做的该让她感恩戴德才是,但是宋绘没笑,也没个  感谢。她以近乎坦然纯白的目光看着他,突兀的提起另外一件毫无关系的事,“我父亲没想着我能嫁进大门大户里,虽是作妾但在我父亲看来,我也算光宗耀祖了。”
    “旁人出嫁,我不知父母会交代些什么,但我出嫁前一日,我爹破天荒来了我院子,他说这一代小的了,幸好是你被贵人瞧上了,你们这几个孩子里就数你聪明。”
    “当时我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聪明人适合进高门大户,...后来渐渐明白了,在高门大户做小,聪明能让人看得清自个儿身份,知进知退,懂分寸。”宋绘偏头看了眼火烛,继续着,“所以我觉着聪明是个好词,我因为它受了我父亲的夸奖,也因为它被大人看上。”
    但是。
    “大人,你知道我聪明,所以袁珠这事你迁怒我了。”
    “你觉着我应该察觉不对劲,应该提前有所预感,应该阻止这事的发生,因为我好聪明的。”
    说到此处,宋绘脸上露出了个短促的微笑,眼泪夺眶而出。
    顾愈见她哭,只觉得有什么压在胸口,沉郁郁的,发疼,他想开口否认些什么,但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因为他确是这么想的。
    她虽哭着,但没个示弱的意思。
    “我脑子转得快,但不能分辨知悉所有恶意,就算知道。”宋绘脸上片甲的温柔散去,露出些尖锐,“我也不会帮她的,因为我不但聪明,而且睚眦必报。”
    “大人不是知道吗?我是杀过人的。”
    柔顺是她的处事方法,刚是她藏在骨缝血肉里的本质。
    大人不是知道吗。
    大人不是知道吗。
    这句话让顾愈心口一阵翻腾,只觉着被质问得喘不上气来。
    宋绘一对眼珠乌溜溜,掠过一层流光,眼底留存着复杂和难过,“我又不是好人,大人为什么要要求我善良可欺...,我明明不是那样的人。”
    那喘不上来的气化作一根根针,扎在他心口上,呼吸虽顺畅,但却余留下绵延不断的闷痛。
    第七十五章 自暴自弃。
    顾愈虽有坦诚的一面, 但习惯了别人诚惶诚恐背躬屈膝,到底算不得坦诚的人。要他拉下脸面和宋绘道歉不太可能。
    他沉默的站着,气闷。想拂手离开,但又被什么不知名的情绪牵绊住, 迈不开步子。
    入夜后便呜呜一直刮着妖风, 这时突然响了雷, 变幻无常的天气帮了顾愈一把。
    宋绘收起尖锐的攻击性。
    她将被风拍得哐哐响的窗户拉紧  , 先一步打破了两人间的寂静, “看这天估计要下大雨, 大人晚间在这儿歇吧。”
    顾愈松了口气, 面上不露声色, “勉为其难”应了一声“也好”。
    宋绘将黑白子儿放回, 盖上棋篓盖, 抬声喊了钟娘进屋。
    “去替大人取些换的衣裳来,还有洗盥用具。”
    顾愈心思难琢磨, 外人可能连顾愈生气的缘由都猜不到,更别说他会突然决定在宋绘院里留宿这事。
    钟娘反应了片刻, 才欢天喜地应下这话。
    钟娘匆匆忙忙派人回原来院子拿他的衣裳, 并多套了床新被子放到床榻里侧。
    一番忙里忙碌,到晚间亥时才算收拾好。
    把该准备的都准备好,钟娘恭恭敬敬退出房间,将独处空间留给宋绘和顾愈。
    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雨水拍打着窗棂,偶尔有些调皮的,钻过窗间的缝落到室内。
    与热热闹闹的雨势相比,房间里很安静。
    能够听到的是宋绘坐在塌边翻动书页的声音,偶尔也会有棋子碰着棋盘的声响, 是顾愈有一搭没一搭在下棋。
    他没怎么用心,落子就悔,反反复复的无常。
    宋绘在书里夹着一张小麦打成的纸浆作书签,偏头问他要不要对弈。
    顾愈应倒是应了,不过他哪来的平常心,下得乱七八糟。
    这种完全不受控的浮躁在他身上是极为少见的,顾愈觉着他应一五一十和宋绘讲清前因后果,但条理要是讲得太清楚,又显得狼狈,最后他自己都不太明白自己到底想怎样,干脆跳过这些,说了安置。
    顾愈先上了塌,宋绘和外间守夜的春瓷交代了一句加炭。
    待一切都弄好,她才吹了蜡烛,摸黑上了床榻。
    说安置,顾愈其实并没什么睡意,他这边心事重重,宋绘还真说安置就安置了...
    顾愈听着她平静的呼吸声,紧了紧腮。
    渗过窗纸的月光落在宋绘一截白生生的脖颈上,顾愈憋着一肚子气的张嘴去咬她,但到底是舍不得,轻轻一下便收了力道,用唇碰了碰刚咬的位置。
    算了。
    屋内炭火烧得足,宋绘晚间睡得很好,卯时过半便醒了,她悄悄起身,由着夏陶服侍洗漱,而后吩咐她回西厢房取些要用的东西。
    宋绘最近上手了些缝绣编织,除了几册书外,她要的大多是手工材料。
    各种颜色的绳线,各处买来的小珠,也让拿些布匹针线,零零碎碎。
    宋绘这个样子对顾愈来讲是新奇的,他倒是不知道宋绘什么时候擅长女红了...
    下了一夜的雨已经停了,顾愈听着就在不远处的说话声,闭眼装睡。
    宋绘交代了早饭的事,又说了些换院子不可避免出现的人手变动,而后走到矮塌那边,代替说话,翻动书页。
    比起纸张声,顾愈更想听见宋绘  的声音,他没忍住,睁眼看她。
    灰尘粉末在空气里打着旋儿,明亮的日光照在宋绘面上,衬得她本就好看的五官多了几分温顺,就像是……昨天的万般委屈只是他的错觉。
    宋绘觉察到他醒了,习惯性的弯了弯眼睛,眸里没什么特别的情绪。
    但也就是一下的动作,顾愈便知道她不高兴这事到底不是什么幻觉。
    顾愈起身,由着宋绘服侍穿好袍子。
    他看着她头顶的旋儿,垂在身侧的手指屈了屈,“你来临安这么久,我还没带你走走。”他停了片刻,而后自暴自弃的继续着道:“你可想出去?”
    心气窄的人会晾晾顾愈,不过宋绘觉着这并没什么意义。
    她顺着顾愈递的梯/子往下,乖乖点头,“我想去青浦苑听戏……书里常有提到那里,大人知道《守西楼》那个话本吗?里面就有讲到扮小生的人和贵小姐在戏苑相识。”
    青浦苑汇着各种剧种的戏班子,每日咿咿呀呀闹个不停,顾愈不怎么喜欢这种地方。
    顾愈想着要让宋绘高兴。
    就算农夫走贩又或是摸鱼遛狗的公子都有,鱼龙混杂,但也大度的笑笑,“那去便是。”
    宋绘抬了抬眼,目光在顾愈面上落了落。
    袁珠既作了第一回 妖,那便有第二回,人是不能这么留着的。
    但说要在没人手也没什么自由的境况下收拾她也不太可能,这不是人聪明便能解决的事。
    但让袁珠不痛快的法子却是很多。最简单的便是,孤立开她以为的靠山和依仗。
    宋绘向顾愈确认了一回是不是真能出去,顾愈应下是,她弯着眼,踮脚笑着亲亲他的唇角,道:“我可想出去了。”
    顾愈绷了几日的情绪因宋绘的亲近算是缓了下来,他笑笑,扣上袖扣,“除了青浦苑,临安还有些有趣的地方,明日我带你去。”
    宋绘应下好,谢了顾愈。
    顾愈外出,他走没多久,成衣铺子、首饰铺子、脂粉铺子的掌柜都上了门,带了些上好的货给宋绘挑。
    这些本是小事,但在当下这个情况便是顾愈态度的问题。
    这上上下下的闲言碎语转了弯,各各都讲,这宋绘怀子有功,似要和害袁珠流产一事功过抵了。
    袁珠没想到她都到这个地步了,顾愈还宠着那个狐媚子。
    顾愈出门办事,不在府上。她只好拖着虚弱的身体,跑到顾老夫人院里,眼巴巴的要求一个说法。
    至少也是生子后将人发卖的承诺。
    顾老夫人哪里知道袁珠那些弯弯绕绕,拍了拍她的手背,安慰道,“你在意她做什么,你是正经主子,她不过是个妾,我还不信她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再加害你。”
    袁珠苦闷难言,她  哪里再来个胎证明宋绘的心狠手辣。
    第七十六章 灯上写字。
    十月没什么盛大的节日, 但这月头日是当今圣上宗元帝的诞辰,被设作长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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