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医官将报告往后又翻了一页“出于好奇,我对你体检后残留的一部分血液样本进行了试验,发现你血液内的红细胞和白细胞指数,都处于异常状态,两者表面的抗原型号一直不停地变化,而你的血细胞里,还有一种用电子显微镜观测不到的惰性物质……我之所以觉察到它们的存在,是因为你的细胞渗透压严重失衡,而细胞内液却没有大量流失,另外一点,我用某类病毒溶剂测试过,那些病毒体一进入细胞质内,便会被侵吞消灭。别以为这是什么好事情,病毒并非全部有害,比如牛痘病和毒腺相关病毒aav,你的细胞排斥性太强,会妨碍到诸多有益元素的摄入融合,影响生物染色体端粒的稳定性并加速细胞崩溃,最后造成对整个身体肌动蛋白网络和免疫系统的破坏……”
    后面的医科术语,玄野大多听不懂,但不妨碍他得出几个结论,因此等对方稍做停顿,他便开口问道“那么,我还能活多久?”
    军医官没想到玄野会问得这么直接,明显愣了一下,他搓着手,在原地转了几圈,犹豫半晌,才说道“那些惰性物质,违背正常生理应激,也不存在于任何已知的生物体内,与其说是细胞物质,其实更像……更像是某一种植入的纳米级机器人,是的,你完全可以把它们当作智能纳米级机器人,以我的经验判断,如果它们保持现状不动,把危害降到最小,那么维持十五年左右的正常身体机能运作,应该没有问题。要是它们开始分裂变异,那就很难说了,但不管怎么样,六至七年时间应该还是有的……”
    军医官忽然有些不敢看对方的眼睛,说实话对于这个少年,他内心十分矛盾,既愧疚遗憾,又愿意亲近。
    愧疚遗憾的原因无须赘述,亲近则是因为少年和女武神号的船员们一起,亲眼目睹了那最黑暗的一幕——不是陷入异形原虫的包围攻击,而是被自己人陷害。
    那次事件,婕米是见证者,军医官是见证者,玄野同样是见证者,也是亲历者,不仅受到国防安全服务局的点名,还差点跟随谢琳一同被逮捕。
    军医官也是自那次事件之后,心灰意懒,签了保密令,申请调离原岗位,却没想到兜兜转转,又在新兵营里遇到了当时也身处现场的故人。
    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在看到玄野的照片和一些相关健康资料后,决定临时扣住他的体检报告不递交,并找了一个夜深人静的时间,与对方单独见面。
    果然是他啊,可惜又和上次一样,什么忙都帮不上……
    军医官思绪起伏,感慨万千。
    原来自己还能再多活三年啊,好像时间有点漫长呢……
    玄野心如止水,波澜不惊。
    两人都不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沉默好一阵,军医官终于干咳一声“其实你不用只往坏处想,惰性物质的存在,也有其好的一方面。你可能还不知道,如今联邦出现了一种新的病毒,类似线形结构的囊膜纤维体,有半年以上的潜伏期。一旦病毒发作,先是持续高烧发热,身体虚弱无力、腹泻,接着出现反应迟钝、智力减退、伴随抽搐、偏瘫等症状,最后内脏器官开始大量出血、溃烂……病毒的成因不明,联邦医疗部门经过检验筛查,初步怀疑其是由原虫感染引起的,因为患者大多是曾经遭受过异形袭击的人类,且留有外部伤口。幸亏那种病毒尚不具备传染性,可以适当控制,但还没有彻底根除的方法,医疗机构尝试过几十种抗毒素血清,都不见效果。”
    讲到这,军医官显得无奈,这是医者对于绝症束手无策的一种本能自责,他继续说道“而你体内的惰性物质,排他性很强,说不定就可以抵抗这类新型病毒的侵害。不过请放心,以上内容仅属于个人猜测,别说那些惰性物质到底管不管用,就算管用,一种抗毒疫苗从研发、测试,到投入批量生产,期间还要经历许多波折,着急不来,何况它的害处比益处还多。我只是一名很普通的全科军医,有知识经验的局限性,且遵循自我内心所理解的平等原则。不会强迫别人牺牲自己,以配合所谓医疗学术的发展,更不会像电影小说里某些疯狂科学家那样,拿活体做实验……”
    缓了缓“……我不管你究竟是谁,循规蹈矩的良民也好,作奸犯科的恶棍也罢,这些都不是我作为一名医生判定病患的标准。我所在意的是你身体内的特殊症状出现了多久,又是如何产生的,我在医学界有一些朋友,如果你愿意配合,或许我们能找出一些办法,延缓它的发作时间……”
    军医官说完这段话,终于再次直视玄野,目光诚挚,不似作伪。
    玄野认真地思考片刻,摇摇头。
    军医官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却也不勉强,合上纸页,把报告推到玄野面前“看来你另有打算,估计也不愿意就此离开军营,那么,需不需要我这个老家伙,利用点职务之便,给你开一份病假证明?”
    新兵营的病假证明分好几类,轻重都有,轻微症状可以随队训练,严重的可能达到留级或者退出军队的程度。
    可这并非重点,重点是医生建议那一栏里,会附带几种备注选项不做剧烈运动、不做俯卧撑、不做蹦跳练习、不体罚、不排队就餐……
    对于这个提议,玄野很心动,他知道自己体力不行,加上性格,绝不是当一名优秀士兵的材料。
    在联邦军队里——尤其是崇尚单兵武力的陆军,像玄野这样的人,注定不会有太好的发展。他甚至可以清楚地觉察到众人,包括女兵艾玛的疏远。
    但玄野有自己的计划,尽管军医官的提议非常诱人,他经过一番考虑后,仍然婉拒,把报告丢进一旁的碎纸机里。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前段时间,我遇到了你们星舰上的导航员。”
    “是婕米那小丫头吧。”军医官笑了,面容和蔼慈祥,“你卧床不起的那段日子,她可是生了好几回闷气呢,背后数落我什么冷眼旁观啊、无才无德啊……她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早有人偷偷告状了。你们这一代年轻人啊,太过浪漫主义,总以为共患难便能见真情,缺乏足够的自省和危机意识,比我这个年老多情的人还不如。倘若人类真的能够相互理解,停止纷争,那还要军队做什么?以后你有机会见到她,就替我好好教训教训,将这个世界想象得太安逸美好,是要吃苦头的。”
    有机会吗?应该没有吧。
    所以,玄野也笑了。
    两人又坐一阵,军医官看看表,估计时间差不多,便回试验区取出恒温箱里的样本,继续工作。
    玄野知道自己该告辞了,临行前,他停在门口,对着走廊过道,轻轻说了一句。
    “谢谢。”
    回到门诊大厅,那名中年护士还在和同事聊天,只不过这次讲的是关于空军咖啡杯的丑闻。说到自星历0196年以来,联邦空军从供应商手里,一共购买过491只所谓的“空勤定制”咖啡杯,花费超过52万联邦币,而且平均单价从836直上升到1280,远悖常理,联邦国会参议员还因为此事,多次向空军部长质询。
    玄野向她点头致意,中年护士手一挥“你这小伙子脾气不错,就是做人太虚伪,身体也弱。见过医生了?那就赶紧走吧,没病以后就别再来了,记得多吃饭。”
    出走医院大门,玄野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暂时放松下来。回想起之前从驾驶辉夜机甲,至登上女武神号星舰的那段经历,他已没有原先那种强烈的悲痛和负面情绪,只是多了点怅然,少了点自信。
    对舰长谢琳,玄野只与她匆匆见过几面,做不出准确判断;对婕米,玄野的评价与军医官基本相同;而对军医官,玄野则既感激,又埋怨,感激他替自己隐瞒实情,又埋怨他所做的事情。
    如果当初军医官坚持己见,不肯为自己治疗,那该多好啊……虽然没脸见她们,可总算有个掩耳盗铃的借口,只要眼睛一闭,这个花花世界的一切甜酸苦辣、善恶美丑,就都与自己无关了呢……那个时候,即使自己永堕地狱,尽受终伐之无间,也比现在的生不如死,强上千倍万倍……
    玄野痴痴地想着,走在回营房的大樱桃树下。
    偶有微微泛黄的椭圆形叶片,随风飘落而来,落到肩膀上,被他用手指夹起,捏住叶柄轻轻旋转。
    正自走着,突然一条人影从旁边倏地蹿将出来,气喘吁吁,也不注意观察四周,只顾低着头拼命奔跑。
    玄野没料到附近还有别人,限于体质,神经反射速度又不够快,这时想要避让也来不及了,一下被对方撞中,两个人同时摔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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