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尔顿枪口指向老人。
    “你杀了我儿子!!!”老人高声喊着,又哭又笑,“他没得病!他只是想出去!你却杀了他!!!”
    道尔顿先是握紧左手,然后又松开。
    他移开枪口,指向那些站在草地上,一手泥巴一手草根的人:“跟上。”
    随即自己将地上的老人拉了起来,强硬地带着她朝隔离区方向一起走去。
    “你会下地狱的!你这个恶魔!!”
    老人没有挣扎,用尽全力恶狠狠地诅咒。
    道尔顿的脚步停顿了一瞬间。
    “我的确是要下地狱的,女士。”
    他回答。
    …………………………
    女王的马车即将驶进帝国宫殿的拱门。
    信鸽停落时,女王原本正流畅书写的笔迹墨水突兀地断了一瞬间。她停下,缓缓地视线移到洁白的鸟儿身上。
    它朝她伸出了一条腿。
    她伸出手去,解下信,摊开的刹那手指立刻蜷曲了起来,像突然触碰到了火焰。
    道尔顿给所有人的印象,是他总能百战百胜,是他总能险死还生,枪林弹雨里来去自如。
    他是要一直那么野心勃勃下去,直到垂垂老矣的人。所有人都会这么认为。没有人会觉得有朝一日,他会自己走进熊熊大火。
    在战场上,他永远不会输掉任何一场战斗。
    但瘟疫夺走一个人不需要战斗。
    马车驶进宫殿,穿过拱门时阳光短暂地消失了。
    女王向后靠在椅背上,伸手按在太阳穴上。
    “在所有反目成仇的结局里,这是我想过最好的了。陛下。”
    隐约里,有人声音又轻又单薄。
    第134章 我即罗兰
    “陛下。”
    在房间门口站了许久的凯丽夫人终于轻轻走了过来,  女王独自坐在窗边,侧着脸看外面的阳光、草地和天空。她跪下来,握住女王冰冷坚硬的手。
    “请您不要难过了。”
    “我不知道,  凯丽。”女王视线的焦点从虚空拉了回来,  “我不知道我是不是难过,  我只是觉得……他是一名军人,  一名前所未有的军事天才,  他该死在战场上。”凯丽夫人心如刀割般听见她的声音轻得像纸,“哪怕是叛变,  都比这样籍籍无名地因一个那样的老人死去来得好,  他有那么多的野心,那么地野心勃勃。”
    “他不会想要那样的结局,  ”凯丽夫人轻轻打断了她,  “他不会想要的。他的野心也没那么多,您知道的。”
    女王放在桌上的本子摊开在夹着朵干玫瑰的一页。
    阳光里,黑蓝色的墨迹平静地写着:
    ……
    让我像一粒沙一样死去
    在你的世界,某个瞬间
    让我也如金子一般耀眼
    直到最后尘埃归于尘埃
    ……
    权力,  欲望,野心。
    这些是人们眼中的道尔顿,  除此之外的道尔顿是什么样子?
    他觉得自己是尘埃。
    他从最脏污的地方来,  自始至终觉得自己卑贱得微不足道,于是他把自己武装起来,  以枪,以华服,以盔甲。就像政变那一夜她们看到的,穿过硝烟走来的年轻平民军官,他穿着贵族中流行的缀满珍珠的华丽斗篷,  握着枪。
    凯丽夫人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女王的手背上。
    女王发现她在流泪。
    “您这是在做什么啊?”她问。
    “我是来向您忏悔和请罪的。”凯丽夫人低着头,痛苦地说,“我以为,他能让您变得快乐一些,自由一些。我很抱歉,我……”
    她看着女王长大,僭越地说,她心底将女王视为她的孩子。
    女王一日一日地背负上沉重的责任,寡于言笑,人们为君主的荣光欢呼,而她却自私地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快乐一些。于是她沉默无声地纵容了道尔顿走向女王……她是宫廷的侍女长,很多时候,她可以也本该将道尔顿阻拦下,亦或者在察觉女王的态度出现细微变化的时候,做些什么。
    她的阿黛尔,是一个那么温柔那么怕冷的孩子啊。
    如果有人在寒冬里燃烧自己,穿过遍布荆棘的黑暗森林朝阿黛尔奋力走去,她是怎么也不会真的无动于衷。
    她明明知道,制止这些才是对君主最好的做法,因为他们注定无法拥有。可她却如此糊涂,只想着如果有人陪着阿黛尔前行,她总能幸福一些,快乐一些。她自以为是地期望着……在犯过一次错后,又重蹈覆辙,给她的孩子带来了新的悲伤。
    “这和您没关系。”
    女王沉默了一会儿,重新把目光移向了窗外。
    “是我自己。”
    真正默许的人,不是凯丽,是她。
    没有什么比一个法外之徒一个豺狼之辈,往自己的心脏里重新装进柔软装进正义,穿过遍地荆棘朝她走来,更能说明一切了……她是知道的,一切早已经超过了最初的权力游戏的范围。如果他没有不顾一切分开人流,朝她走过来,那结局是不是会好一些?
    愧疚,悲伤,除此之外,还有什么?
    也许有,也许没有。
    但她不能去想。
    女王合上深棕牛皮本,拉开抽屉,将它放到了一枚镶嵌有红宝石的发针旁边。她的目光在那发针上停留了片刻,然后轻轻地将抽屉推上。
    它们一起沉进了阴影里。
    “没关系了,凯丽。”她说。
    “可是……”凯丽夫人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心脏仿佛也跟着一起出现裂缝,在破碎的瞬间发出凄楚的哀鸣,“可是,我希望您幸福啊。”
    她的陛下,她的主人,她的孩子,她的阿黛尔。
    女王手按在桌面,撑着起身,拉响了传唤铃。
    “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
    圣城的瘟疫、教会的反扑、鲁特帝国的威胁、埃尔米亚的商业……过去,现在以及未来,还有如此多更重要的事情,需要女王去做。
    返回王宫的第二天,女王召开了上议院会议。
    会议上,解除女王与奥尔西斯之间的婚约,解除罗兰和鲁特之间的盟约的议案,被正式提出。
    “那么,理由呢?解除婚约的理由是什么?陛下。”
    一名议员,提出疑问。
    “我不会嫁给一个对圣城的苦难无动于衷的人。”女王说,“任何一名受膏的君主,在得知异教徒劫掠我们的兄弟时,不论是出于他的良心还是出于他的义务,都应该立刻伸出援助之手。”
    议员们低声交谈起来。
    女王的婚约无法由她本人决定,需要经过国民会议——基本上是上议院——的同意。实际上,在鲁特帝国与罗兰帝国就埃尔米亚出现纷争的时候,就已经开始有人反对这个婚约了。眼下,女王提出了一个很好的借口。
    他们想到了这段时间以可怕速度扩散的“神迹”:
    枢机团弃神而逃的罪行,引来了神的怒火。神在罗兰女王抵达圣城时,教她亲眼见证祂降下硫磺与瘟疫的惩罚,要她告诉世人,当教会腐败堕落就不配再得到祂的恩庇,也叫她告诉世人,不要去崇拜那些滥用祂名的人。
    许多人对此深信不疑,尤其是在罗兰。
    这当然是真的,否则大火怎么会如此刚好地就在女王抵达圣城的那一刻燃起?且又不伤她分毫?否则瘟疫又怎么会只被封禁在圣城里?这难道不是对教会的堕落和背叛最好的证明?……更何况,见证这一切的是罗兰女王啊!帝国首都的人们亲眼见过,神降下暴雨证明女王的无罪和当之无愧;玫瑰海峡的人们亲眼见过,圣灵复苏指引女王前行;参与过海战的士兵亲眼见过,流星划过天空分为三轮太阳高悬在她头顶。
    私底下,早有许多人将罗兰的女王在私底下当成神在人间的化身崇拜了。
    聪明的政客当然能够看出这背后暗藏的玄机,但那句话怎么说的“一切为了利益”。
    投票表决到了。
    绝大部分人都举起了手,一小部分人互相看了看,最后一名议员作为代表站了起来。
    “我并不反对解除与鲁特的婚约,我只是有个疑惑。”代表欠身。
    “请直言。”
    “既然您要解决与鲁特帝国的婚约,那么您要选谁作为第二个婚约者呢?”他问,“您准备嫁给谁?您总要有个丈夫的啊!”
    会议室顿时安静了下来,不仅是先前那一小部分人,其他人也都将注意集中到了女王接下来的回答。其中许多人神色莫名,显然也赞同他的说法。只是,如果说以前他们迫切地希望女王与鲁特帝国或者雅格缔结婚约,是因为对女性为君的不信任,那先现在却是出于……畏惧。
    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对这位年轻的女王心生畏惧。
    她如此强大,将整个国家牢牢地握在手里。
    他们迫切地希望,能通过一位丈夫来束缚她的脚步。
    固化般的时间与空间里,女王开口了。
    “如你们所愿,我会有新的婚约,”在众人露出惊喜的神情时,女王站起身,“以今日的诸位为见证——”
    “我将自己许配罗兰。”
    ………………………………
    1558年11月17日。
    管风琴奏出恢弘的乐章,穿着洁白长袍的唱诗班孩童手捧蜡烛,空灵的歌声在教堂里回荡。鲜红的地毯洒满玫瑰从圣坛一直延伸到门外耀眼的天光里,衣着华丽的贵族男女和主教们并肩立在地毯左右两侧。
    婚礼的钟声准时响起。
    从天光里,慢慢地浮现了一道脊背笔直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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