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
    阮静漪看着段准被夜色覆盖的面容,终于下定了决心,道:“太后娘娘身旁有个得力的女官,叫做李飞霜。她是景王的庶出姐姐,待景王恩重。只要以她为质,兴许就能换得一二缓和的时辰。”
    说完这些话,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前世她投井之后,以鬼魂之身在世间徘徊许久,也目睹、听闻了许许多多的事。段准在外带兵时,景王曾欲刺客暗杀,那刺客挟持了景王的庶出姐姐,硬是靠着这个人质逃脱了京城。
    虽不知景王待那庶出姐姐到底有几分真心意,但关键时刻,这条情报兴许能派上用场。
    段准听了,看着阮静漪的目光略有复杂。
    “阿漪,你怎么知道的?”
    阮静漪侧开头,避重就轻地说:“我听父亲说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万不得已时,可以死马当活马医。”
    说罢,她便赶紧背过身去,淡淡道:“既然我们说好了,今日我便回去休息了。”她怕自己再不离开段准面前,便会忍不住与他争执起来,要他带自己去宫中赴宴。
    “好。”段准点头,语气微松。
    长夜深深,阮静漪的背影没入了屋檐之后。
    *
    很快便到了宫宴的这一日。
    中秋佳节,原是人间团圆的日子。京城百姓自不必说,灯会集市,从傍晚时便已开始,大街小巷热闹非凡。而朱红色的宫墙之下,亦是红烛光转,装点一新。
    段准很早就备下了马车,换上了一身衣裳,打算与父亲宜阳侯一道出门。
    影壁之前,温三夫人露着一脸惆怅,说:“难得能去宫里热闹,你们父子俩却偏偏拦着我,叫我在家里看孩子,也不知道我是惹了什么事?”
    段准说:“母亲,你近来夜梦频频,还是好好在家里养身子吧。”
    温三夫人更惆怅了,但又拗不过儿子,只好压下了孩子气的性子,给二人送行。
    段准深呼一口气,给母亲道了别,这才搀着父亲上了马车,自己又搭上了后头一辆马车。
    宜阳侯府的马车摇摇晃晃地启动了,段准坐在车厢里,闭目凝思,在脑海里过了一遍景王府的事。
    今日母亲和静漪不去宫里,这一步棋,委实有些不妙。但凡景王没有喝酒喝糊涂,便该知道宜阳侯府已有对策。兴许,宜阳侯府的一切计谋都会为此付之东流。
    可是,总不能让母亲和阿漪去赴险。
    也只能放手如此一搏了。
    一路上,车轮碾碾,穿过热闹的大街小巷。几盏茶的功夫,马车便在宫门之外停下了。今夜有宫宴,无数名门贵客的马车停在此处,赤帘紫辕,富贵非常。
    段准下了马车,便有一串宫人上来迎接。
    “侯爷,指挥使大人,还有这位是……”打头的小太监一甩拂尘,笑眯眯地说,“这位是名册上写的阮家大姑娘,圣上亲自给指挥使大人赐的未婚妻是吧?请几位贵人跟着洒家来。”
    段准愣了愣,心头微惊。回头一看,却见不知何时,一辆素色的马车紧挨着他停了下来,阮静漪正面色镇定地站在那里,定定地看着他。缀着灯火的夜色里,她的身影,宛如一枝雪中寒梅。
    段准的面色一僵。
    阿漪怎么来了?!
    他顾不得身前有太监在等人,大步走了过去,恼火地低声说:“阿漪,你怎么跟来了?你不是答应了我,要好好地在家里等我回来吗?”
    阮静漪仰头看他,说:“我要是不来,岂不是打草惊蛇了?”她语气冷静,不像是一时冲动,“所以,我来了。”
    第61章 .  入席别以为只有你会用鞭子
    “阿漪, 你实在是太乱来了。”段准与阮静漪并肩行在宫道上。他目不斜视,声音低低的,但眼底却有一种焦灼。
    与他相比,阮静漪便冷静的多, 神色从容。她捻了下自己的发尾, 悠悠道:“我要是走了, 景王府岂不是会起疑?”
    “你管那么多做什么?景王府的事情, 交给我便足够了。”段准攥紧了拳, 眉头深深地挤着。
    “我来都来了, 你再要将我赶走, 未免惹人注目。”阮静漪却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 “则久, 你现在想赶我, 那可迟了。”
    段准的喉结一动,面上有些无奈。他也知道阮静漪说的是正理——她都进了宫了, 自己再把她特意送走,实在是令人起疑。
    片刻后, 段准叹了口气, 说:“阿漪,你就留在我身边,哪儿也别去了。”
    他没有听到阮静漪的回答。正当段准烦躁的时候,他的手掌心却微微一热,一只细嫩的手贴了上来,悄悄地握了他一下。
    段准有些诧异,垂头一看,却只见到阮静漪缩回去的葱白手指,还有一截妃红色的衣袖。那袖口飘飘荡荡的, 宛如一团红云。
    “我不去别的地方,我就待在你身边。”阮静漪说。
    这声音很轻,莫名透着一种寂静感。段准的眼眸一动,面色缓和了一些。他抬起手掌,只觉得被女子触碰的地方烫的厉害,像是被焰芯烧灼了似的。
    “好。”他答。
    二人就这样跟着领路的太监向前走去。两侧朱墙高耸,赤色绵延。夜色渐浓,飞檐高甍层叠起伏,如燕的羽翅。
    宫宴在景和殿举办。穿过一段花廊,人便多了起来。融融夜色之下,花灯轻旋,曼放华光;贵人们衣紫服朱,三两成群,并肩而行。眼角眉梢随意一瞥,便是鬓影如织,珠红簪绿。
    这些前来赴宴的贵人们,大抵都不知悉今夜的宴会上将发生什么,因此一个个神情轻悠,满面笑意。阮静漪打量着他们,心底有着浅淡的叹息。
    就在此时,静漪听到了一声招呼:“小侯爷,阮大小姐。”
    抬头一看,是景王世子。
    秋日已深,他不再佩折扇,双手负在背后。一袭深湖蓝色圆领直袍,衣摆缀一片梧桐叶纹。灯影慢落,将他的乌发罩上一层黯弱的金。他的眼眸隐在夜色里,褪去了常见的春水柔和,反倒如一潭死水般毫无波澜。
    阮静漪看到他时,身体便悄然紧绷起来。但她知悉眼下决不能露什么破绽,便笑意盈盈地还了礼,低身一福,道:“见过世子殿下。”
    若非知悉景王府今夜想做什么,她定会以为面前这位世子不过是个温柔平和的寻常公子,见了熟悉的友人,上来打声招呼罢了。
    可一旦知悉了景王府的谋算,这景王世子的招呼便显得很是危险了。比起招呼,这更像是怜悯——世子不忍她这样的女子死在如花似玉的年纪,便来见这最后一面。
    虽不知她猜得对不对,但她总觉得世子就是这个意思。
    “阮大小姐很少来宫里吧?今晚宫中会很热闹,希望大小姐能玩的高兴。”世子笑吟吟地说,“要是觉得不够尽兴,也可让我带着你同游。我对这宫里,可是熟悉的很。”
    段准说:“不劳烦世子费心了。我也常来宫中,阿漪若需要,自然是让我带她游玩。”
    “小侯爷这是不高兴了?我与阮大小姐的情谊,就和兄妹似的,也值当你小心眼?”世子露出微微讶异之色,那诧异之情恰到好处。
    阮静漪听了,顿时有些不知道说什么。
    今晚要发生那样的大事,你们俩还搁在这争风吃醋呢!
    也不知道是该说这位世子贯彻本性,还是太过能演?一时间,阮静漪竟觉得这景王世子实在是太难看透了。
    兴许,只有那位被提前送走的丰亭郡主,才是当真能接触到他本心的人吧。
    “兄妹?世子自己有亲妹妹不照料,跑来照料我的未婚妻,未免也太可笑了。”段准哼了声,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丰亭和家里闹脾气,惹了母亲发火,眼下在外祖母那儿老实学书呢。”世子答的从容,“今日我和母妃、几个弟弟都来了宫里,丰亭怕是要气坏了。”
    听他这么说,阮静漪方知道景王府也并非人人都有郡主那样的待遇,可以提前离开京城以避风雨。
    宜阳侯府怕打草惊蛇,景王府也怕。为了不使人生疑,他们也必须照常留在宫中。所以,无论是景王也好、景王妃也罢,还是景王那位留在太后身旁做女官的庶出姐姐,一个都没有走。
    如此也好,恰好给他们留了条后路。阮静漪暗暗地想。
    段准不欲和世子多话,低头对阮静漪说:“阿漪,我们进去吧。你站久了,我怕你受冷。”
    他将脑袋凑近了阮静漪的面颊,言谈之间,远超一般人的亲昵。他平常不这样做,阮静漪能猜到,十有八.九,是为了气一气世子。
    真是个小孩子气的家伙。她不由失笑。
    “那世子殿下,我们就先走了。”段准与世子说罢了,便领着阮静漪朝景和殿走去。
    殿内铜灯燃光,华彩四照。金色的盘龙大柱一字列开,其下玉砖光可鉴人。身着云纱倩裙的宫女如鱼游走,宴席未开,便有美酒芳醇伴着浓沉熏香在四下盘旋着。大殿一角,乐伶在屏风前坐开,板牙声顿,丝弦不停,乐声似乎要飞上云端去。
    老侯爷早就上座了,正与另几位同爵之人在帝侧悠然闲谈。那朱紫高处,看着便叫人生出通体的寒意来。
    “则久,你来的也太慢了。”等段准领着阮静漪上来,老侯爷瞥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如是说。
    “父亲,我们在外头遇到了景王府的世子殿下,就多说了几句。”段准笑答。
    “景王世子啊!”老侯爷无声地笑起来,“你要是有人家一半省心就好了。”
    几句话,也不知是贬是夸。段准笑笑,与阮静漪同侧而坐。两人面前的锦桌,均铺着红绸细布,珐琅描彩的碗碟左右罗列,其中有时令鲜果,娇嫩动人。
    阮静漪左右一望,发现就没几个是眼熟的人。原本也是,她来京中不久,唯一结识的还都是些冤家。她望着那些陌生面孔,心底生出一种无奈的滋味来。
    要嫁宜阳侯府,就是那么的麻烦。可谁让她喜欢的是段准呢?
    就在此时,她身旁的几位贵女忽然发出了窃窃的嘲笑声:“快瞧,是梁月珠。她竟然也来了宫宴,我倒是没想到呢。”
    “她来做什么呀?在巡防司里又哭闹,又下跪,又戴枷锁,还不够丢人吗?”
    “梁家的千金,也沦落到那种地方去,和小偷盗匪关在一块儿!”
    “嘘,别说了,她都瞧过来了。你也不怕她的鞭子?她抽烂了好多人的脸呢。”
    听到她们的话,阮静漪愣了下,抬头一看,果然瞧见了梁月珠的身影。一别多日,她似乎分毫没折损傲气,反倒变得愈发目中无人了。今日虽是宫宴,可她照旧穿着一身不合规制的骑装,在众多绫罗飘逸的千金小姐之中,英姿飒爽的她总能叫人一眼夺去注意。
    只不过,她醒目归醒目,但围绕着她的嘲笑声却始终不散,这也令梁月珠锋利的眼睛中染上了几分憎恨的冷意。
    只见她穿过屏风与垂帘,快步走到了阮静漪的身旁,居高临下地望着她,说:“阮姑娘,真是好久不见了。”
    阮静漪冲她露出一道娇艳笑容,到:“确实。听闻梁姑娘在家中思过多日,也不知道思的怎么样了?”
    梁月珠像是被戳了脊梁骨,眉头当即挑起了。她怒意勃勃,咬牙切齿地说:“你还有脸说?!你这个妖女,要不是你,我怎么会蒙受那样的屈辱?!”
    说着,她的手几乎就要攀到腰间去了。但入景和殿不可带武器,所以她的马鞭也没能带进来,她摸了个空。
    眼见得梁月珠嗓音大,旁人投来了好奇的目光,段准正想出声喝止,一旁的阮静漪就抬手止住了他。接着,阮静漪站了起来,拽着梁月珠便进了帘子后。
    “梁姑娘,你是不是以为我很好欺负?”阮静漪冷冷地盯着面前的女子,道,“你在球场上撞我的事,我已然宽宏大量地放过了。你今日再纠缠不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她的声音很森冷,与先前艳丽娇美的模样全然不符。梁月珠被她震了下,正想说话,冷不防阮静漪便将手探到了她衣领下的脖子上,狠狠地一拧——
    “嘶!”
    阮静漪的手毫不客气,像是拧一只猫似的,拽着她的肌肤重重一扭。下一刻,梁月珠的脖颈上便浮现出一团淤红色来。
    梁月珠吃痛,怒的发抖,道:“你做什么!”
    这阮静漪是怎么回事?!她不是娇滴滴的千金小姐吗?怎么会做这么野蛮粗悍的事情?!
    “你也怕疼?”阮静漪哼了一声,“你要是再敢找我麻烦,那我可就不止会做这些了。别以为只有你会用鞭子。我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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