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昼叶又感慨道:“……时间过得真快啊。”
    陈啸之正在捏吧她的爪子,问:“为什么?”
    “我们一起围着茶几做作业的日子好像还在昨天呢,”沈昼叶小声说,“现在竟然在谈论我们要把办公室放在哪儿了……你敢信吗?一眨眼就过了这么多年。”
    陈啸之笑了下:“人生天地之间,白驹过隙,忽然而已。”
    沈昼叶立刻一拍手:“庄子的知北游!!你还教过我呢!”
    陈教授笑了下,说:“是,亏你还记得。”
    沈昼叶陷入对童年的追忆,陈啸之看着她,喉结动了动。
    “——我们以后还会谈论很多东西。”他艰难道。
    沈昼叶回过神,眼睛像会说话似的,温暖明亮地看着他。
    “……我们会……谈论订婚,”他受鼓励般说,“会谈论同学的礼金,他们的婚丧嫁娶,……当然,还有我们的。”
    沈昼叶灿烂地笑了起来。
    “会谈婚纱,会谈三金,”他脸上浮现羞赧的神色。“会谈蜜月去哪里,邀请谁,我怎么和他们显……显摆;会谈小孩要去哪里上学,食堂的哪个口有了哪些新菜,谈工作……”
    沈昼叶接话道:“会给小朋友辅导功课。”
    “希望聪明一点,”陈教授忍俊不禁道:“像你就有点贪心了,至少像我吧。”
    沈昼叶笑眯眯:“像你就不贪心了呀?”
    陈啸之想了想,勉强道:“也是。”
    “……我们会谈论老,谈论死亡。”沈昼叶说,“也会向着生命既定轨迹的终点去。你我都会老,也都会迎来自己的终点。”
    陈啸之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但那不足为惧。”
    沈昼叶和他想到了同一个人,眉眼弯弯地说:“没错,谁会害怕呀?”
    “况且……”陈啸之望向远方辽阔的地平线,“在那之前……”
    ——在那之前。
    沈昼叶笑着接过话茬,道:
    “——我们还有要一起走的,漫长又漫长的一生。”
    第145章 ·终   在那梦里,什么都……
    -
    春天是适合做梦的, 窗外花坠在枝头上,异国春色。
    沈昼叶坐在阁楼窗前,钢笔悬空, 在面前日记本上协商一行娟秀小巧的字迹:
    「亲爱的我, 展信佳。」
    女孩沉吟片刻, 思考了下自己要写些什么,随后笔尖又一次轻轻落在纸上,树影婆娑,墨水在纸上如阳光洇开。
    「昨晚我睡得很好。」
    她揉了下眼睛,写道:「梦里, 我又见到他了。」
    -
    「我知道那不是他本人。」
    沈昼叶蹬着她的自行车, 车筐里放着书和路边折的向日葵, 穿过雨后春天的原野。
    车轮碾过湿软草壤, 湖面倒映着湛湛蓝天。
    「爸爸是很吝惜入梦的,所以我看到的只是他的背影。
    我小时候希望他能来梦里看看我。但他总是很高冷, 从不露面, 久而久之我也不指望了,现在想来他大概是怕被我抓住,我不让他走吧。」
    小自行车摇摇晃晃地穿过公路,远方出现土黄色高塔。
    春风穿过骑车的女孩的裙摆,她想到了什么,露出了一个稍显心酸的笑容。
    「但明明, 到了最后的最后,我的告别是很体面的。」
    沈昼叶甩了甩头,将琐碎的念头甩出脑海。
    日子一天天如流水一般过着,生活大抵如此——连孤山冒险的尽头都是夏尔的袋底洞;平淡时居多,这世上不存在永远的冒险, 岁月总会回归日常与平和。
    可唯有平静的日子,才能令泥沙沉淀。
    沈昼叶踩着自行车穿过田野,直奔图书馆而去。
    自行车在图书馆前停定,周三自然科学书库的管理员是个瘦削的老人,饼饼不好相与,坐在桌前,戴一副金边眼镜,鼻梁歪歪的,看到沈昼叶,问:“来还书?”
    沈昼叶抱着一堆杂七杂八的书,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那老人为人挺孤僻,不少学生都怕他,对沈昼叶却蛮好说话。他将那堆形形色色的书接过来,条码一一扫过,例行公事般问这个来交换的博士生:“有什么进展吗?”
    沈昼叶愣了下,摇了摇头,如实答道:“还在原来的地方。”
    老人沉默片刻,道:“不是易事。”
    沈昼叶温和地笑了笑。
    “我去听过不少讲座,”老人与她闲谈:“总体感觉人文社科类的发现和自然科学类的发现截然相反,人文社科是需要岁月积淀的,大多数成果都由泰斗们提供,年轻人负责阅读、行走和积累,五十岁前都是在沉淀自我;而自然科学的领域,几乎所有的突破性的成果都出在发现者三十岁前。”
    沈昼叶笑起来:“牛顿发明微积分时二十三岁。”
    “经典力学那时候也不过三十岁左右,”老管理员随口道,“四十多岁的时候才集结成册了罢了。”
    沈昼叶看着老人扫条形码:“宇称不守恒定律。”
    “当时杨振宁和李政道也就三十几岁吧,”老人说,“两个人还在普林斯顿当研究员,傍晚时两人经常一同沿着特拉华的草坪散步,都年纪轻轻的,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他想了想又道,“还有约翰·纳什……发现人生最重要的成果时,都是很年轻的。”
    沈昼叶若有所思,嗯了一声。
    “我后来想,”老管理员平和道,“和人文社科不同,自然科学的每一个突破都是一种对现有世界的反攻倒算——它的每一个突破都是叛逆的,不守旧规则的,甚至是推翻前人的。经典力学毁灭了亚里士多德,爱因斯坦在二十岁上清算了牛顿,而又被薛定谔与海森堡毁灭……”
    老人停顿了一下:
    “这是一股强盛的、能毁灭旧规则的力量。”
    “而这种力量是独属于青年人的。”
    老管理员说。
    沈昼叶道:“因为年轻的头脑仍空空荡荡,观点未成型,每一寸思想都可塑,每一分知识都可被质疑。”
    老管理员点了点头,若有所指道:“只待灵感点燃。”
    沈昼叶托起腮帮,望向窗外春色,喃喃道:“只待点燃啊……”
    “先生,”女孩子若有所思地说,“我总觉得手里有一根线,非常细,我……它若隐若现,我无数次以为我要抓住它了,可它又……像水里的鱼,天地间的雾……滑不溜丢的,我——不,我和他……无论如何……”
    那根线是镜中花,水中月。
    “它不会这么轻易地到来。”老管理员平和地说。
    沈昼叶迷茫道:“……可它会来吗?”
    “我不知道,”老人随口道,“——但也没人知道。它神出鬼没的。”
    沈昼叶笑了笑:“也是。”
    “但,”
    老人忽然道:“改变世界的灵感都出现在刹那间——严格来说,它永远出现在漫长积累、漫长的寂寞与自我怀疑后的刹那。硬要形容的话,就像下过倾盆暴雨后云层绽开一条缝,俄而阳光泼洒。”
    “能点燃世界的火光来得突然……但你不会措手不及。”
    沈昼叶茫然地问:“……我们尚且不知这个客人会不会来。”
    “没错,我们不知道这个客人几点来,怎么来,来的时候带着怎样的结果,”老人平和地将书垒起来,“甚至连它有没有来的打算都不知道。”
    他将新书递给沈昼叶,说:“——但我们扫榻相迎。”
    沈昼叶浅淡笑笑,接过那一厚摞书,抱在怀里,和老先生道别,向门外明媚的、蒲公英盛开的春光走去。
    -
    那老先生说得太含蓄了。
    沈昼叶想。
    大多数自然科学领域的人一生其实都是在做同一个课题,如果去看这数百年间研究型教授的履历,会发现他们的博士毕业论文绵延了他们的一生,博士毕业后二三十年,也不过是在原先的论文基础上持续发掘。
    而这已经是大多数自然科学研究者一生都难得一求的breakthrough。
    光是求得这样的灵感,就已经穷尽了他们一生的力量。
    ——而「火光」这位客人,纵观整个人类史,到来的次数更是寥寥无几。
    每次祂降临人间都带来天翻地覆的改变,伴随着冲刷天地的风雨,足够整个人类耗费数个世纪来消化它的礼物,它是西西弗斯的巨石,是普罗米修斯在长夜里举起的炬火。
    那是神话里的事物。
    是凡人可遇不可求的,仅存在于幻想中的。
    ……
    沈昼叶趴在窗边长久地思考。
    陈啸之倒是板正地坐在桌前备课——他如今也不太在意姓沈的是不是喜欢趴在窗台上了,只是很恶毒地提了几嘴家里养沈昼叶相当于养猫,抽空得把阳台窗户封上,免得她顺着窗户滚出去。
    沈昼叶认定他犯病了,结果没过几天,发现陈教授真把两边窗户封了……
    “……”
    陈啸之做课件做到一半,忽然开口道:“阿十,你们上课的时候讲没讲过自然科学大停滞?”
    沈昼叶一愣:“你是指20世纪后半至今的基础科学停滞吧?”
    “差不多,”陈啸之疲倦地说:“你们课上怎么讲的?我参考下,我想给这批本科生着重讲讲这部分内容。”
    沈昼叶回忆了一下,说:“我们大物讲了一次,数学分析讲了一次,然后后来量子力学又讲了一次,老师还挺重视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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