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年为一卷兵书也可以和他吵得面红耳热的好友,从什么时候起,竟变成了一条可怜的应声虫?
    荣王显然也读懂了他的悲哀,移开了视线。
    只有离开朝堂,回到姜家的时候,两人才能依稀找回昔日的友谊——姜雍容身体渐愈之后,三人有时会坐在花园中谈天说地,就和当年一样。
    姜原从书房中远远望过去,看见园中的三个孩子,心中升起一股舒适的满意。
    很好。
    一切和当年没有半点不同。
    被拔乱的命运重新回到了轨道上,一切都照着它原本的样子去长了。
    吉期临近,姜雍容也闷了许久,便想上街走走。
    这次依然是和荣王吃吃喝喝逛逛,最后走累了去找思仪,“上回你那个桃花蜂蜜养颜浴不错,这次再为我泡一次。”
    思仪忙去准备。
    一边准备,一边迟疑,愁眉苦脸,压低声音:“主子,真的要泡么?”
    姜雍容道:“吉期就在下个月,一切还未布置妥当,我得再为他们争取一点时间。”
    屋子里放着一只浴斛,浴斛里既没有桃花,也没有蜂蜜,只有满满一桶冷水,以及在冷水中沉浮的冰块。
    姜雍容试了试水温,冰冷彻骨。
    只要再来一场高烧,便足够了……
    “阿容,出来吧。”
    就在姜雍容要踏进浴斛的时候,荣王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管你现在在做什么,都不用做了。”
    姜雍容微微顿住:“陛下是什么意思?”
    “你上次从这里回去,一连病了十多天。这次再回去,你又打算病多久?”荣王的声音里有一丝落寞,“阿容,我喜欢你,希望能令你幸福快乐,而不是让你生病受伤。”
    “吱呀”一声,门从里面打开,姜雍容站在门内,看着他。
    她还记得小时候和他的第一次见面,他走在二哥身边,对她说:“你是阿容,对吗?我是长律哥哥。”
    那个时候她只当他是兄长的朋友,因而也把他当成了一名兄长。
    是在他为了她不惜弑君时,她才知道他对她的喜欢远比她想象的要深。
    而到了此刻,她才明白她之前的懂得其实远远不够。
    她见过太多因为喜欢而去占有,却从来没见过,喜欢喜欢而选择放手。
    一丝久违的暖意悄悄在心中升起,就像是春天里发出的第一枝嫩芽。
    她的脸色变得柔和了。
    荣王当然感觉到了她神情的变化,这种变化就像是褪去了一层冰冷的硬壳,露出了柔软的芯子。
    这些日子她陪伴在他的左右,为他抚琴,同他聊天,但他却一直觉得她无比遥远,远得仿佛一伸手她就会化成雾气。
    而此刻,他才真正地感觉到她近在咫尺,触手可及。
    心中有种微妙的感觉——之前陪在他身边的好像并不是姜雍容,眼前这一个才是。
    “那次你从北疆回京的时候,我看到你坐在翠辇中,装束打扮活似灵台神女,而神情姿态,比那个神女还要神女,你像是从九天之上飘落人间,美丽强大,无以复加。”
    荣王眸子里像是有做梦一般的神采,“今年上元灯节,你和风长天逛灯市,我也看到了你。你和他手牵着手,肩并着肩,他给你买了一支糖葫芦,
    你接过去的时候,笑得那样开心。我认识了你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你那样开心的笑……当时我就想,真的好可惜,若我是皇帝,我便也可以让你笑得那样开心。
    现在我是皇帝了,可我无论做什么,你都没有那样笑过。我明白了,阿容,风长天让你开心,并非因为他是皇帝,而是因为他是风长天。”
    “你肯嫁我,我的皇后永远是你。但你既然不肯,我自去和姜相说,让他另换一个。”荣王说着,自嘲地一笑,“反正只要皇后姓姜,姜相便会满意。”
    他说完便转身。
    “长律哥哥。”
    姜雍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荣王僵了片刻,这才慢慢回头。
    这一声仿佛不是从身后传来的,而是多年前的时光深处传来。
    “长律哥哥,多谢你。”姜雍容向他深深行礼,“长律哥哥的好意,阿容心领了。我会病上一阵,然后大婚会延期举行,还请长律哥哥不要见怪。”
    荣王叹了口气:“阿容,你这份固执,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姜雍容在门内缓缓露出一个笑容:“我何其有幸,你一直是那个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什么事情,都想要照顾我的长律哥哥。”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荣王在她脸上看到的、最温暖最澄明的笑容。
    这个笑容仿佛能带着他穿越时空的屏障,回到年少时光,回到那个开满花的窗台,少年的自己趴在窗台上,被清脆的读书声吸引,看见了这世上最美丽最聪明最可爱的小女孩。
    他又听见自己在心里“啊”了一声。
    那个时候他还不知道,这一声,便是一生。
    第144章 .  煮茶   父亲怀疑我下毒?
    像上次一样, 入夜后姜雍容开始感觉到头脑昏沉,浑身作寒作冷。
    但她没有像上次那样惊动众人。
    病情太过累同,等于明摆着告诉父亲有问题。
    她安静地躺在床上, 月光透过窗棱照进屋子,在地上投出窗棱的花纹。
    好像下一瞬窗上便会发出“咔啦”一声轻响, 然后有人便会跃进来。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她在床上渐渐弓起身子, 额头抵着枕边的瓷像。
    瓷像冰凉, 能暂缓额头的滚烫。
    现在什么都不要想……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诉自己。
    现在什么也不要想, 她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撑到明天晚上。
    第二天一早,丫环们如常进来服侍, 姜雍容一向少言寡语,自己梳洗,用脂粉盖住了发红的脸色,然后照常读书写字,午后小憩了半个时辰, 在小院里度过了安静的一天, 没有人看出半分异样。
    到了夜间,丫环们发现姜雍容明显胃口不大好, 只吃了小半碗饭便搁下了筷子, 然后早早就睡下了。
    到了隔日清晨, 丫环们才发现姜雍容睡迟迟未醒,伸手一摸, 这才发现她额头滚烫,又发烧了。
    这一次至少没有说胡话,只是恹恹地一直病着, 婚期不得不拖延了下来。
    姜安城时常会来陪姜雍容坐一坐,说说话。
    这一日,姜安城带来一小坛酒:“我今日下朝的路上遇见几个北疆人卖酒,说是北疆地道烧刀子。我想着你现在酒量不错,所以给你带了一坛,等你好了,我陪你一起喝。”
    姜雍容脸上不动声色,欠身道:“多谢二哥。”
    从这一天之后,姜雍容的身体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司天监重新择好了吉日,姜家与皇宫俱开始忙碌起来。
    不管是姜家还是皇宫,操持婚事都有了经验,且色色都是齐全的,就像是一座已经搭好了布景的戏台,只待戏子上场。
    姜原十分欣慰。
    若这是一场戏,那么戏码便是他在多年前亲手写下的,中途还被搁置许久,现在,终于可以上演了。
    满朝文武俱来道贺,姜家车来人往,络绎不绝。
    这些人当中,有好些在以往根本没有机会踏进姜家的大门。但此时姜原心情愉悦,来者不拒,书房中镇日高朋满座,热闹非凡。
    就是这样的热闹中,姜雍容第三次出嫁,第三次为后。
    长长的队伍牵引着凤辇,两道挤满百姓,皇后大驾仪仗仿佛无穷无尽,永远都看不到头。
    第一次为后,她满心紧张不安。
    第二次为后,她满心幸福甜蜜。
    第三次为后,她的脸隐在盖头下,没有任何表情。
    平静,接近于死寂的平静,山雨欲来的平静。
    头脑好像从未这样清醒过,思路也从未这样清晰过。
    她的手心握着一只螺钿小金瓶,金瓶精致小巧,贵女们往往用它来盛香丸,随身携带。
    金瓶坚硬,硌在手心,生疼。
    *
    这一次的大婚之所在坤良宫。
    姜雍容先被送到宫中,然后荣王要等前朝的祭礼完毕才会过来。
    姜雍容揭下盖头,吩咐:“去请姜相来。”
    她掀盖头的时候,宫人们就吓了一跳。礼官迟疑着道:“娘娘,洞房之时召见实在是外臣于礼不合,哪怕这位外臣是您父亲……”
    满目都是喜气洋洋的大红,姜雍容却像是红融世界里的一捧冰雪,神情冷,声音也冷,“你知道在上一次洞房多嘴的礼官是什么下场么?”
    礼官不敢再说,躬身退了下去。
    荣王很体贴,派在坤良宫的都是当初在隆德殿服侍过她的旧人,当中甚至还有小丰子。
    小丰子一身白白胖胖的肉都不见了,整个人简直快要瘦脱了形,姜雍容差点儿没认出他来。
    “娘娘!“小丰子扑通一声跪倒,“奴才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娘娘了呜呜……”
    姜雍容道:“起来。”
    小丰子泪眼汪汪:“娘娘,当日陛下和娘娘出征,奴才在通县等候消息,可等来的——”
    “活着就好。”姜雍容止住了他的话头,“还有,现在的陛下已经不是风长天,你要慎言。”
    小丰子愣了愣,他睁大了眼睛,泪水哗哗地淌:“连娘娘你,都不要陛下了么?”
    姜雍容闭了闭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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