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雍容靠在榻上出神,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没在意,一直没有说话。
    风从窗外吹进来,纱帘轻轻拂动,她的眸子定在虚空中某一处,久久才眨一下。
    自从姜原死后,她便总是如此。
    开始风长天以为是中毒的后遗症,御医们也说姜雍容是体虚气弱,需要好生调养。
    但日日人参肉桂地养着,姜雍容的脉相反而越来越虚弱了。
    风长天把鲁嬷嬷和思仪都请回来了,鲁嬷嬷下厨准备了一桌好菜,年年已经有半人高了,跑到姜雍容面前:“母后,吃饭啦!”
    姜雍容的目光一点一点回过来:“嗯,好。”
    鲁嬷嬷道:“陛下还没回来,要等陛下回来才行。”这话是跟年年说的,但姜雍容却道:“好。”
    鲁嬷嬷十分忧心。
    姜雍容饭也吃,觉也睡,除了时常发发呆,再没有旁的地方不妥,但鲁嬷嬷和思仪都有一种感觉,主子好像回到了过去在坤良宫的时光。
    ——活着没什么意思,死了也没什么可惜。
    又像是,原本想要离开世界,却因着点什么强留了下来。
    但强留终究是强留,神魂好像随时都要飘散。
    很快风长天便来了。
    姜家在朝堂的势力清肃干净,补入了不少能臣干吏,再加上赵成哲和林鸣重返朝堂,风长天索性把政务往这两人身上一扔,一下朝便回家找雍容。
    笛笛上来打起帘子,风长□□里头瞅了瞅:“怎么样?”
    笛笛摇摇头:“没看。”
    风长天遇到比较有意思的折子会让林鸣挑出来给姜雍容,比如今天这一份。
    风长天摘了朝天冠,往笛笛手里一扔,然后进了寝殿。
    鲁嬷嬷和思仪行礼,年年也跟着拜见,才拜完,便扑到风长天身上。
    风长天一把把他抱起来,问他“饿不饿”、“玩什么”、“跟谁玩”、“好不好玩”之类。
    年年答:“饿。玩写字。跟师傅。不好玩。”说着有模有样地叹了口气。
    风长天抱着去找姜雍容,说起阿都的事,道:“这小子到底是真内奸,还是打算跟着姜理冲进皇宫干一干,只有老天爷知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要不咱们拿他来玩玩?你说怎么折腾他好?”
    姜雍容看着他,目光静静的,定定的。
    “把他请进皇宫住一阵子怎么样?然后也给他开一份账单。全都是御赐之物,怎么着也比他那窝里要贵些对不对?”
    姜雍容点头。
    风长天兴致勃勃:“你说,是一次把他玩干净,还是悠着点多玩几次?”
    “都好。”姜雍容轻轻抚上他的脸,“长天,你不必费力逗我开心。我很好,只是有点累,想歇歇。”
    她的手很温柔,脸上的神情也很温柔。
    但这种温柔总让他想起她中毒的那一夜,她也是用这种温柔的笑脸,打算同他诀别。
    门外传来了笛笛的笑声,紧跟着笛笛紧来回禀:“陛下,主子,傅姐姐来了。”
    在她的身后,傅静姝踏进殿门。
    许久不见,傅静姝还是旧日白皙小巧的模样,只是别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不同,姜雍容细看了一下,发现是眼神。
    傅静姝以前的眼神总带着一丝凉凉的讥诮,仿佛看不起任何人,永远都在讽刺着这个世间。
    现在的眼神却柔和了不少,带着一种舒缓的内敛,像是被打磨过的玉石。
    北疆一别之后,两人曾断断续续通过几封信,先是因为傅静姝走一处换一处,后是因为京城变故太大,通信便中断了。
    这些日子里,傅静姝遨游天下,一来是效仿枕梦子,想写一本《竹书纪梦》那样的游记,二来是走遍各地的村落,记录新法在各处推行的情况。
    她寄给姜雍容的信里提到的主要是后者。
    饭后,笛笛带年年去书房上课,思仪给姜雍容和傅静姝送上茶,然后悄悄地退出来。
    鲁嬷嬷十分感慨:“谁能想到呢?这样两个人,竟然有坐在一处说话的一天。”
    思仪也叹息:“从前那些事,现在想来好像做梦一样。”
    鲁嬷嬷看了她一眼:“你还是个小妮子,就这么感慨了?”
    殿内,傅静姝品了一口茶,叹道:“好久没喝过像样的茶了。”
    姜雍容问:“在外头很辛苦么?”
    “风餐露宿,风里来,雨里去,可比当初哥哥带着我四处游学时辛苦多了。”
    “既如此,何不安顿下来?”
    “你不懂,走出去才知道走出去的好处。”傅静姝道,“姜雍容,外头的天地宽得很,你若是在宫里实在闷得慌,要不要跟我一起出门走走?”
    姜雍容道:“我在这里挺好。”
    傅静姝翻了个白眼:“你都瘦得快跟我当初似的了,风一吹就能倒。难怪你男人要千里急诏把我召来,大约是让我来见你最后一面。”
    姜雍容道:“出门在外,说话别这么冲,小心被打。”
    傅静姝瞪了她一眼,这一眼显然不带恼意,她道:“说真的,你现在还有什么不足?后宫里只有你一个,连寝宫都跟皇帝住成了一处,将帝后做成了百姓的平头夫妻,你还有什么不高兴的?”
    姜雍容望向窗外。
    窗外的天空很蓝,风拂过树梢,沙沙作响。
    为什么?
    一切都照她所想要的方向前进,姜家也好,新法也好,再也没什么麻烦。
    她想要的都有了,甚至比她想要的还要多,还要好。
    可是,那深深的倦怠挥之不去。
    “你还恨我父亲么?”她问傅静姝。
    “恨。”傅静姝道,“好在他已经死了。”
    “你为什么恨他?”
    “这还用说吗?他心狠手辣,心肠歹毒,残害无辜……罪行滔天,罄竹难书,百死难赎,根本不配活在这世上!”
    “我和他是一样的人。”姜雍容声音轻极了,“因我而起的战乱,而我而起的纷争,因我而死的人……并不比他少。”
    而且,我和他一样,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不管是什么人,只要挡了道,一律杀无赦。
    哪怕是,血肉至亲。
    “他能杀的人,其实我也能杀,他能做的事,其实我也能做。他不配活着,其实我也不配。”
    风长天手枕在脑后,躺在屋脊上。
    风把姜雍容的声音吹到他的耳朵里,清晰得就像是她在耳边低语。
    他猛地坐起来,想跳下去晃醒姜雍容——醒醒啊你跟你爹才不是一样的人!
    等等,稳住,不能让雍容知道他在上面偷听。
    不过傅静姝这女人果然是不会聊天,枉费他费那么大劲把她找回来。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干嘛聊姜原啊?聊聊她在外头的见闻不好吗?多说说百姓们有了新法之后日子过得怎么样了不好吗?雍容一定喜欢听!
    就在他满腹牢骚的时候,一抬眼,远远就看见赵成哲和林鸣联袂往隆德殿来。
    风把两人吹得衣袂飘飘,看起来神情都十分严肃,像极了他在御座上打瞌睡时,两人齐声唤醒他的样子。
    一看就是有事。
    风长天叹了口气,自自在在躺屋顶的悠闲时光结束,他就要被拉去御书房做牛做马了。
    趁两人进殿之前,风长天掠下地,落在两人身后:“哎,别叩门了,吵。”
    好在两人已经习惯了自家陛下的神出鬼没,回身行礼之后,立即道:“河北道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急报,洛州、丰州、恭州、望州,四州十三郡,皆陷入了蝗灾!”
    风长天前前后后加起来也算是当了不少日子的皇帝,虽没怎么见过猪肉,却见过好多次猪跑。
    一听到“蝗灾”两个字,就知道这玩意跟“水患”、“□□”、“叛乱”、“黄河决堤”等等之类是同一级别的麻烦事,接下来势必是昏天黑地的朝会以及堆积如山的奏折,脑袋顿时发紧,两脚下意识就想开溜。
    两位辅政重臣当然深知他的德性,立即上前一步,躬身道:“请陛下移驾御书房,共商大计!”
    “走走走,商商商。”风长天无可奈何转身,只是还没迈出两步,忽然就站住了。
    等等!
    他怎么没想到呢?
    “陛下?”赵成哲警觉地靠近了一点,林鸣配合默契,从另一边堵住了风长天的去路。
    风长天严肃地问道:“蝗灾的灾情十分严重,一天也耽搁不得,是不是?”
    赵成哲一愣,难得听到陛下问出如此正经的话,一时竟回不上。
    林鸣答道:“蝗灾过处,颗粒无收,耽搁一天,便是无数百姓的性命。”
    风长天深深地点头,表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
    然后,他身形一闪,上了房顶,转眼便不见了踪影。
    只有一句话从天空飘落:“爷不玩了,你们找皇后去吧!”
    赵成哲和林鸣双双扼腕,防到了前面也防到了后面,可谁能防得住上面?!
    不过扼腕之余,两人四目相对,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一丝亮光。
    找皇后……
    对啊,这事找到皇后,可比皇帝陛下要靠谱得多!
    *
    姜雍容的书案瞬间被奏折淹没了。
    她这些日子已经连起坐都有些乏力,此时却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挑灯夜战。
    每一瞬的时间过去,就有更多的地方遭灾,就有更多灾民流离失所,以及更多的百姓饿死街头。
    一要阻止灾情扩散,保护好周边州郡,二要赈济已遭灾的地域,更要拨款拔人,安置灾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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