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止眼色一深,骤然便想起随周皇后逼宫那日了。
    漫天的火光和叛军的喧嚣声,也是福宁殿,只不过那会儿还是圣人执政。他在一摞灰尘堆积的匣子里翻到了许多折子。
    折子的封面是青色。青,主东宫,储君也。
    裴止心头一阵烦乱,索性一个个都拆开了看。可一看,那颗千疮百孔的心,还是骤然泛起了酸水。
    在李国拖去与野兽比武时他没哭,被关进黑屋子与恶狼搏斗时他也没哭。为质的那些年,数次死里逃生,已经练得他冷血无比。
    可那一封封龙飞凤舞的字迹,还是击溃了他的内心。
    “七弟年幼,不堪为质。李国多凶险,儿臣为太子,应首当其冲,恳请父皇准许儿臣换七弟回来。”
    “李国式微不仁,儿臣请战,一举踏平敌国国土,接七弟归朝。”
    “儿臣请战李国,望允!”
    “儿臣请战李国,望允!”
    “儿臣请战李国,望允!”
    每一封折子上的字迹都相同,只有落款的年月不同。
    一封接着一封,眼前轻飘飘的纸张却宛如千军万马的重量,一下子就击溃了裴止的防线。
    裴止看着看着,视线就模糊了起来。他深吸了一口气,纤长的下睫毛兜住那一颗滚烫炙热的男儿泪。
    原来,原来背井离乡,黑暗无光的这些年,真的还有人愿意惦记他呀。
    风雨携裹,烛火忽明忽灭,眼前的战乱和鬼火消失。裴止又回到了安安静静的福宁殿。
    他看了眼床榻上紧闭双眸的哥哥,唇边微微弯起了弧度,左手的尖刀毫无征兆的划破手腕,如小溪流淌的鲜血争先恐后的喷了出来。
    “哥哥,阿止的血可治百毒。小时候在李国,他们国家的皇子拿毒蛇毒蝎子来咬我,让我痛不欲生的同时再把我救回来。再后来,什么毒虫毒蝎子毒老鼠,我都见过。那些毒物十分华美绚丽,有的还毛茸茸呢。”
    越有毒的就越危险,可也越漂亮。裴止思维渐渐混沌,不知怎么的,脑海里突然想起了阿姐。
    可能他死了,以阿姐的性子又该哭了。
    啧,真是个没出息的笨蛋美人。
    长了那么一副美貌的皮囊,却柔柔弱弱的,心地纯良。
    还好有哥哥在。不然他真的不放心呢。
    鲜血源源不断的流淌着,沾着他月牙白色的袍子到处都是。殷红与月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看上去让人触目惊心。
    裴止扯了扯唇角,那张俊朗的脸苍白了许多。
    榻上,裴澜仍是沉睡着,只是眉头皱了皱,乌紫色的唇渐渐变得红润,呼吸也平缓了许多。
    裴止仍觉得不够,拿起尖刀,缓缓的,慢慢的,推入自己的心脏。
    幸福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而不幸的人用一生去治愈童年。
    如今,他内心曾期盼过温柔的得到了回应,他心里再无任何遗憾。
    似是感觉不到疼一般,裴止那张虚弱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容。
    “哥哥,不许忘了阿止哦。”
    “哐当”一声,他的身躯重重倒地。
    裴止试图睁了睁眼,眼前一片白光,一瞬好像回到了小时候。
    御花园内,还是湛蓝湛蓝的天,青绿色的草地。一个穿着月白色袍子的年幼的男童“哒哒哒”跑着,身后跟着一个面色沉稳,周身杏黄蟒袍的男子。
    他时不时唤:“阿止,跑慢点!”
    裴止缓缓弯起唇角,唇翼轻轻嗡动着,说出来和小时候如出一辙的话:“哥哥,先跑到的,才有糖吃哦……”
    日暮缓缓合上,宫里丧钟哀鸣响起。
    楚朝荣亲王,薨,年十六。
    新帝哀恸不已,追封已故荣亲王为荣德亲王,其生母宸妃为端肃宸贵太妃,撤朝七日,极近哀荣。
    偌大的福宁殿里,黄帘半卷,室内没有点灯,楹窗透着天光照进几道光线。
    宣景皇帝坐在御座上,面如沉水,盯着手腕出凝固的血痂,怔怔出神。
    他恨。
    恨自己无能。
    若是早知道,那弥留之际,他定会教人将他关起来,再不得胡乱做主。
    “咯吱”一声,殿门被人推开,紧接着又轻轻关上。
    黑暗中,唯余地板上鞋履摩擦的声音。不多时,一盏明黄的灯火点亮了起来。
    阮菱举着那烛台,放到了桌上,自己亦坐到了裴澜身前。
    阮菱眼周处红红的,眼睛也很肿显然是刚哭过。她握着裴澜的手,刚想劝几句,可话落到唇边,眼泪便止不住簌簌掉了下来。
    阮菱擦了擦眼泪,轻轻唤道:“裴郎。”
    对面的男人恍然听不见一般,只低头,食指轻轻摩挲着腕上的血痂,仿佛那样能感知到裴止的温度一般。
    这般默默无声的动作,仿佛一只受伤的小兽在独自舔舐伤口,看的阮菱心疼极了。
    外人面前,他永远是那个处事沉稳,胸有乾坤,泰山崩于顶都面不改色的太子。
    认识他几栽,从未见过他这般无助,低落。
    阮菱突然意识到,即便是神,也有他脆弱的一面,也有他不为人知的软肋。
    看着裴澜这样难受,她心里也不落忍,跟着悲伤起来。
    她哽咽道:“裴郎曾说过,每个人都有他的选择,你不能替阿止做选择,我也不能。”
    阮菱抱着他,轻轻抚着他的后背,柔声道:“阿止这一生太苦了,就让他重新投胎,做个寻常人家的孩子,幸福而健全的长大吧。”
    面前的男人回抱着她,下颌抵在她的肩膀上。渐渐的,他的身子颤抖了起来。
    阮菱轻轻抱着他:“裴郎,你还有我在。”
    过了许久许久,阮菱耳边响起一个沙哑无措的声音。
    “可是,朕想他。”极近哽咽,极近悲哀。
    许是夫妻同心,阮菱感知着裴澜的痛苦,难过,那红肿的眼眶又开始疼了起来。
    胸口绞着劲疼,压不住的酸涩一点点侵蚀她的肺腑,她艰难的张了张唇,却找不到自己的声音。
    太医曾嘱咐她就要临盆,不可过度悲伤,过度流泪。阮菱突然觉得腹中一阵钻心的疼,那痛感来势汹汹,一息的功夫就蔓延四肢百骸。
    阮菱额头冒着汗,唇色惨白,甚至来不及说话,只手紧紧攥了攥裴澜的衣袖,便恍然砸落,晕倒在他怀里。
    裴澜身子一僵,顿时坐直身子。他感知到膝下有一摊温热正缓缓流出。
    他抱着阮菱,在摸到那一摊温热后,指尖都颤了。
    “太,太医!传太医!”
    那个刚登基的年轻皇帝,抱着娇妻,宛若一个六神无主的莽夫,匆忙朝内殿跑去。
    亥时一刻,福宁殿内灯火通明,来往的宫女端着巾帕,热水,一波接一波的来回走。
    整个太医院全都聚在院子里,接生的稳婆在内殿陪着阮菱。内殿里,时不时传来女子凄惨的叫声。
    “——疼!”女子钻心般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裴澜脸色越来越黑,大掌拍在桌上:“怎么皇后还是喊疼?你们不好好想出法子来,朕要整个太医院一同陪葬!”
    副院判许太医惶恐跪地:“回禀陛下,娘娘产前忧思过度,心神交瘁,有过大悲症状,眼下实在是,是没有力气啊!”
    裴澜眯起眼,声音遽然阴沉下来:“再给朕说一遍?”
    许太医身子一激灵,他顿时气正腔圆:“能治,只要拿参汤吊着娘娘的精气神。”
    里边的叫声实在过于惨烈,裴澜攥着桌子的手紧了又紧,起身就欲朝里走,一旁的宫女太监顿时跪了一地:“陛下,陛下不可进啊!产房污秽,会冲撞了陛下龙体啊!”
    “滚开!”裴澜阴沉沉喝道。
    纮玉还想上前拦着,被旁边的小顾将军一把拉住。
    他附耳上去:“你傻啊!刚刚那陈太医劝阻皇后娘娘生产大阴不得在福宁殿,已被拉出去砍头了。你是觉得你比陈太医多个头是么?”
    纮玉脸色焦急:“可楚朝自古没有妇人产子,夫君进产房一同陪产的啊!”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小顾将军看着裴澜匆匆的背影,挤了挤眉:“陛下心中惦记娘娘,且娘娘生产,那是九死一生的事儿,她自然也希望陛下能陪在她身边。”
    纮玉一脸不解:“陛下亲跟你说了吗?”
    “……”小顾将军被他看的一愣,旋即被噎到了。
    这男女情爱之事儿要如何与纮玉这根二十多岁的铸铁木头解释呢?
    产房内,阮菱躺在榻上,满头青丝浸过水一般,凌乱的贴在头皮上,一张和合鸳鸯的锦被将她身子遮盖的严严实实。
    四周产婆皆在引导着,帮着她:“娘娘,用力啊!再用力些啊!”
    阮菱唇瓣惨如白纸,紧紧闭眼,额头上青筋尽暴,身下不断的使着力气,根本没意识到裴澜何时已经进来了。
    又一声惨叫,那细嫩的肌肤上悄然挤出几滴眼泪。阮菱力竭,奄奄一息的躺在榻上,呼吸渐渐微弱了下去。
    “菱儿!”裴澜急忙握着她的手,湿漉漉的一把,他大声喝道:“菱儿,不准睡!”
    “参汤!快!”一旁的陈太医急声吩咐,旁边的宫人顿时递过汤碗,陈太医又紧急吩咐下去:“人参片,切一片含在娘娘嘴里。”
    “菱菱,别怕。我在这儿,一直都在这儿。”裴澜轻声哄着她。一碗参汤下去,阮菱的精气神吊回了不少,她虚弱的睁开眼,瞧见裴澜那一刻,微微弯唇。
    “别说话。”裴澜急忙哄着:“先缓缓精神,咱们慢慢来。”
    一旁几个产婆看着阮菱的情况,接连摇头。她们一生伺候妇人生产,这样的身子太过于娇弱,如何能承受的住产子之痛。
    何况娘娘眼下已经一点力气没有,再拖下去,胎儿在腹中窒息而亡,而皇后娘娘也会被胎儿害死。
    怎么看,都是个死!
    “你们几个做什么,继续帮娘娘用力!”
    裴澜余光瞥见稳婆们窃窃私语,脸色骤然阴沉下去,他手指点着床榻,阴鸷的声音很轻,却满是杀意:“皇后若出事。你们,都得死。”
    “陛下!陛下饶命啊!”人身安全受到了威胁,稳婆顿时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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