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是做一整天,主要是由附近有名望的僧侣过来颂佛念经,供灯烧纸钱,烛火不灭,最后案上的贡品要散给乡亲,算是为亡灵再次祷告,为子孙后代积福。
    伯母一大早过来讲:“还需要你父母当年比较贴身的物件,供在佛桌上。”
    林聿想了想,从口袋里掏出一支墨绿色钢笔放在盘子里,林棉的手镯却怎么都取不下来,卡在那里手都要青了。林聿见状皱眉,要来沐浴露,让她把手伸给他,他握着那只比他小的手,低下头往她的手上抹沐浴露,两只手捧着那手背轻轻地揉,一点点往下移,说:“不要用蛮力。”他不忘时不时抬头看她有没有感觉疼。镯子在他手里听话了许多,终于滑落下来。林聿把这只玉镯放进盘里。
    小盘子里,两件小物什摆在一块,都是绿色,挨着,像是终于团圆相聚。
    大伯和其他亲戚操持着,只叫他们放宽心,“你们年纪小的不懂,我们来就好。”
    于是,他们只是坐在一侧,烛火香气中,虽不讲话,却有着无比强烈的互相依靠的感觉,恍然间觉得回到了十年前那个守夜的夜晚。
    等仪式结束,东西还回来,玉镯复又戴上林棉的手腕,有年长的阿婆摸着她的手,瞧着她的脸的轮廓和神色,说:“玉要人养,也会养人。”她并不很懂这话里的意思,只点头。
    第叁天,他们要去墓园祭拜,天热日头毒,林棉没带帽子,问玲玲有没有。她说家里只有草帽。这样款式的草帽是农家人家常下田戴的,还印着红色绿色的大字,“太老土了。”玲玲有点不好意思,这个堂妹看起来气质还挺洋气的,可能看不上。“没事。”林棉拿过草帽,戴上,利落地调整角度,系上绑带,“我经常戴。”
    在外边讨生活的时候,如果有那种临时性的活计,比如学校除草、粉刷帮工,一百出头一天,她有空身体吃得消的话会去。在外面干活,日头大,都是戴得这种帽子,她容易被晒伤,所以还要戴厚厚的袖套。
    林聿听到她这话却眉头紧蹙,给林槿发消息。
    到了墓园,再上山寻到那座坟,周遭竟很干净,大伯说:“我们离得近,时常来看。”林棉心中顿生感激。
    墓碑照片上林逸之和王婉音容笑貌犹如当年,林棉掏出包里的湿纸巾,蹲下来擦了仔细地擦着碑,边边角角,轻声唤:“爸爸妈妈。”林聿看着她,不得不承认,她看他总是很准,他不是不悲伤,只是他又特别擅长忽略自己的真实感情,时间久了,假就成了真,悲伤也变得平淡。
    墓碑两侧的松柏笔直生长,又高,不生旁枝,顶头郁郁葱葱,翠绿色互相遮蔽,留下阴影,在山上拾荒打扫的老人见状在一边说吉利话,讲这坟前的松柏模样长得好,比旁的都好,“你们在这边被保佑着,日后肯定家族兴旺。”
    林棉掏出一张红色的纸币递给老人,哪里要这么多,伯母说给张十块就很够意思了,林棉说没多少,天热辛苦,又麻烦老人多扫扫这边。
    用粉笔画了圈,在这圈里烧祭品。林棉又从包里掏出六封信,每年一封,她一封封扔在火盆里,看着火淬掉纸张,碎成黑色的屑,边说:“爸爸妈妈,棉棉不孝,到今天才来看你们。”
    “你们千万不要怪我,要像以前一样护着我,护着我们叁个。”
    “爸爸妈妈,我过得很好,你们不要担心。”
    明明是不想流泪的,却止不住湿了眼眶。
    在热烈滚烫的火焰旁,林聿和林棉两个人并排跪下,朝照片中的人拜了叁拜。
    林槿本来是什么都不肯说的,可林聿自有他的方式让他这个好脾气的弟弟开口。看完消息,他站在山上的空旷地抽烟,脸色不好看。她过着这样辛苦的日子,却不仅瞒着他,还准备瞒到底。
    林棉不懂为什么林聿的态度一下子又变得那样生硬,似乎她的伤心是不重要的,前两天的亲密是假的,只要他想讨厌她,一下子就能拒她于千里之外。她的敏感在他身上被无限放大,林棉不喜欢这样的自己,自做多情得惹人厌烦。
    离墓园不远处有几座其他更加高大的山,山上有佛寺道观,来这边祭拜的人都会顺路再去那里烧香祈福。林聿想到舅母说的那句替她拜佛,便说要去那里,他自己过去就好,不用陪着。林棉不知道他的意图,也要跟着去。众人面前,他也不好拒绝她,他们开车过去就几分钟,一路上没话。
    买了门票进去,因为非节假日,人倒也不多。他们先请香,在庙前的空地上,朝这天地四方鞠躬,许下心愿,再将香插入香炉中,他们的同其他人的一起并排燃烧着,股股热浪随气流上升,一片烟云缭绕。
    进入庙里,同其他地寺庙一样,正殿竖立着巨佛,还有其他天王神仙。不过这地方落在深山中,因此显得别有洞天,周遭清凉,落掉石的墙壁上生长着翠绿的苔藓,有黑色的狗伏在香案前的蒲团上打瞌睡,有人来便头也不抬地瞥一眼。
    走到后面阴影处,林棉想到林聿刚才拜得虔诚慎重,就连插香都特意挑了个地方,不禁好奇。
    “林聿,你许的什么愿望?”
    林聿回她:“你不知道愿望说出来了就不灵了么?”
    “知道。所以我要把我许的愿望说出来。”林棉露出猫一样的笑,“我许的是你新婚顺利。”
    林聿不想理她,越理越来劲。林棉见他这样,更走近一步,直接在他低头就能碰到的地方。他依旧不肯给她多余的表情。
    于是,她踮起脚尖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话,只这一句,于听者却似五雷轰顶,林聿的脸色马上变得铁青。
    “你说我们什么关系?”他压低声音,却是咬牙切齿的。满殿神佛,瞪着铜铃大的双目,表情狰狞,都监视着他们的一言一行,她却开始胡言乱语。
    “我只能是你哥哥,你不要忘了。”林聿捏住了她的肩膀。
    林棉不在乎那肩上的力道,也不说话,直看进他的眼里去,似乎想看清他在怕什么。最后,她还是打掉握着她双肩的手,回以轻蔑的笑:“胆小鬼。”她跨步走向前面,留下身后的人。林聿追上前去,有人在上面最高的楼台敲钟,钟声浑厚凝重,穿过层层云气,威严不减,许多人抬头向上望,他也止步抬头。
    林聿这个人也曾经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信什么,不信什么,少年的他总以为全在他自己的取舍之间。只是活到现在,他怕的东西却越来越多。人定胜天的骄傲自有人要得起,可偏他是罪行累累的人。
    林棉自顾自去向偏殿的角落,这里离主殿已经很远,没什么人,地上立着水缸和丝瓜藤,晒着素衣,她猜应该是在这里修行的普通人住的地方。有个矮门,她跨过去,视线却又开阔起来,见到一个小殿,门前是花藤,缠绕着藤蔓,下面一口古井,走过去,古井中水很清,荡漾着波纹。有几个妇女孩子正打水,用来洗手和洗脸。
    “青仙殿。”
    “是啊,里面供奉是青仙娘娘。”旁边有人和孩子讲故事,“青仙娘娘去河边浣洗衣服,吃了水中的飘来的仙桃,大了肚子,没人信她的话,被家里人和村民逼得跳了井。”
    “是这口井吗?”
    “是的,但是青仙娘娘以德报怨,化作真龙,为村子带来了播种的雨水,于是人们开始供奉她。”
    林棉听完,心下觉得这真是个过于庸俗的悲剧式故事,她为什么要原谅这群人?美丽无辜的姑娘纵身跃入井中时内心有多大的凄凉和委屈,却被后人一笔带过,只剩她如何为他们造福,明明他们才是错的人。是多么胆怯畏惧的一群人,才会妄想自己致人枉死的口舌之罪是不会被上天惩罚的。
    有人打了新的井水上来,招呼她一起用这水洗手,她只好同他们一道,蹲下,将水洒在脸颊和手臂,井水凉得通透,却正因此抚慰了燥热。她不免再看一眼那深不见底的井底,几欲落泪。
    这时手机铃声起,她起身接,对面是林聿的声音:“你在哪里?”
    “你在门口等我。”
    挂下电话,有人说:“用了这水,青仙娘娘就会保佑你事事顺遂,心想事成。”
    林棉想,对不起,要借你的福了。
    林聿站在门口,看到她时,神色已恢复了平自如,也不去问她刚才跑到哪里去了。他们开车下山,时间还早,来得及赶回安城。
    先是拐回了大伯家,他们挽留说大可再住几天,这么急着走。林聿说工作不允许,以后有空再回来看他们。他们只好将几样自家田里产出的瓜果鲜蔬放到车的后备箱,又互相道别。
    等车开远了,伯母坐在小木凳上摘菜,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和伯父感叹:“可真像啊。”容貌就不说了,神态动作上更是。
    伯父点头:“是像。”
    “好几次晃神,总感觉看见了你弟弟和弟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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