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之曜被她脸上的笑意感染,然而他的手停顿良久,却没感受到那令人激动的胎动,就在他准备放弃时,有什么轻微地拱了一下他的掌心。
    那样轻,那样软,那样无力。
    只一下,便再也没有动过,却足以让他热血沸腾。
    沈琉璃趴在他耳边,翘着唇角,开心道:“小名我想,大名你想。”
    漫漫长夜中,傅之曜整晚辗转难眠,几乎睁着眼到天明。
    他想,或许可以真的考虑沈琉璃的建议。
    天下于他不过是玩物,之所以攻打萧国,不过是为着私欲报复,就算将萧国纳入囊中,他也不会勤勉为政。
    几十年劳心劳力地演一个明君,他自认做不到,更何况还是让自己膈应的萧国。
    诚如沈琉璃所说,让他轻易放弃萧国,确实不怎么甘心,但也不必等太久,缓和几年。等孩子平安落地,等沈琉璃喜乐渡过今年,等他活过那八年,一切皆可重新清算。
    那时,他不过而立之年,等得起。
    再不济,让小东西子承父业。
    自己在地狱挣扎太久,独自于黑暗中踽踽而行,总得重回人间吸几年阳气。
    傅之曜心底已然起了撤兵的念头,却没立即下令陈军撤离萧国,只是让陈军撤退二十里,驻扎在营地,待命不动。
    第102章 不!他会……
    东陵城郊, 马继坡。
    树木高耸,遮天翳日,光线阴暗。
    斑驳的树影底下竖立着一座座无名孤坟, 少说也有近百座, 没有牌位,没有姓名, 显得格外阴森诡异,令人毛骨悚然。周遭荒无人烟, 亦没有村户庄肆, 离坟堆不远处只有一处破败简陋的小木屋, 似乎住着守坟人。
    树上停着几只乌鸦, 时不时叫上两声,哪怕是青天白/日, 亦觉得渗得慌。
    而木屋前坐着一名独眼黑衣男人,对那些渗叫的乌鸦浑然不觉,因为男人周身的气息比这些活物坟墓还要阴冷。这个犹如置身地狱的阴暗男人, 正是傅之曜的授业恩师余影,亦是生死阁的老阁主, 更是潜龙卫曾经的主人。
    或许, 他还是曾经名满天下的霁月公子, 那个惊才绝艳算无遗策的韩霁, 东陵儿郎敬佩争先效仿的楷模, 名门贵女思慕祈嫁的大好郎君。
    曾经世无其二的世家公子, 如今不过被蛆虫腐蚀的阴暗独眼龙, 独自躲在暗处舔舐经年累月都无法愈合的伤口。
    余影专注地镌刻着手上的墓碑,一刀一刀刻得尤为认真,他的眼神阴冷如跗骨蚀咀的毒蛇, 只有触及到那一座座孤坟时,眼里的光方才柔和一分,似有了活人的气息。而当他看到最左侧那座单独耸立的坟墓时,目光彻底褪去阴寒,似回忆起了什么,渐渐变得柔和,仿若情人凝视的深情眼眸。
    也不知刻了多久,总算将手中墓碑完工,许是坐得太久,余影起身时差点摔倒,索性被旁边的灰衣老仆扶住。
    老仆的年龄比余影大,身体佝偻,脸上沟壑丛生,从眉骨至下颚有一道深深的刀疤,掩在松弛的皮肉之下。
    老仆躬身:“公子,交给老奴罢。”
    公子?
    那个意气风发的公子早就死在了二十多年前,世上再无霁月公子!
    这个世上只有韩府的葛管家会一如既往地称他公子,固执得二十年如一日。
    余影揉了揉剧痛无比的左眼,说:“葛叔,她是我的妻。”
    说罢,捧着沉重的墓碑蹒跚着挪到最左侧的坟前,扬手佛去坟头的落叶,又用铲子掘土,折腾得满身是汗,方才将墓碑立好。
    碑上落着四个字:霁之爱妻!
    沧桑的手抚着墓碑,静默良久,久到眼角逐渐湿润,而后返回去篆刻其它碑石,这里的每一座孤坟都将有它的名字,或姓韩,或姓褚。
    老仆看着余影手上的血迹,不忍地别开头:“公子,这么多人,你如何刻得完,不如交给……”
    余影打断他:“日子还长,慢慢刻,总会署上名。”
    这件事,他想亲手做,不愿假手于人。
    他已经假借了太多人的手,唯独这事,需由他自己做。
    就这么刻到日暮西下,周围的光线彻底黯淡下来,将马继坡映着越发诡静。
    余影扔了篆刀,推开木屋,里面难闻作呕的气息让他皱了皱眉头,步伐却未停,径直走了进去。
    被称为葛叔的老仆在余影进屋前,早已在各个角落点满了灯盏,将屋子照得亮如白昼。
    但再亮的光线,也无法驱散屋里让人恐惧的一幕。
    木屋中央放着一方大瓮,瓮里困着一个人,四肢被砍断,舌头被割掉,只能发出吱唔的声音,眼睛完好,耳朵亦未被受刑,勉强可算作人彘。
    谁能想到已死的陈国先帝,却沦落为这副骇然可怖不人不鬼的模样?
    傅世行白天昏睡,待到晚上才会恢复片刻意识,此时一看见余影,一双浑浊的老眼怒到凸起,几欲凸出眼眶,眸底猩红血色,对着余影一通怪叫,却无人能听懂他说得什么。
    余影欣赏着傅世行的痛苦,而后坐在他面前,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连大仇得报的快意都无,他只是缓缓地开口:
    “老东西,别来无恙!”
    傅世行又是一通怪叫,舌头被割,喉咙被药毒了,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
    余影叹气:“你是不是觉得宁愿被阿曜杀死,也好过现在?可惜,阿曜故意刺偏了一分,他知道你在此,知道你现在受的每一分罪和屈辱。老东西,你不得不承认,你的儿子恨你,比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恨你!”
    当然,余影自然不可能说傅之曜发现傅世行尚有一口气时,是打算将他封死在皇陵,却被他偷梁换柱,浪费了不少稀世珍贵药材方让傅世行活了过来,而后被做成人彘。
    傅世行被禁锢在瓮里,身体无法动弹,可脖子却能活动,他疯狂地摇头,似乎在说傅之曜不是他儿子,他没有这个孽障儿子。
    余影看穿傅世行的想法,说道:“当年,你一直疑心阿曜是我的儿子,可他若真是我的儿子,我会让他在上京受尽折磨与屈辱,而无动于衷?他若是我和琳琅的孩子,我就是从地狱里也会爬出来,护他周全!不过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不重要了。”
    傅世行许是听到琳琅的名字,大为触动,眼眶里缓缓涌出血泪。
    若是他没有发疯地爱上这个女人,一切会不会不同?
    不,不会有任何改变。没有褚琳琅,当年的他也会对韩霁动手,韩霁太可怕了,谋略心思远非常人可比,他们自小相识,无论走到哪里,备受追捧与瞩目的永远都是韩霁。他只是寂寂无名不被重视的五皇子,而他是光风霁月素有才名的世家公子,就连琳琅的目光也只为韩霁停留,他只能躲在阴暗处默默地寻找着她的身影。
    世人都说是他夺了臣妻,可无人知,他也默默地爱了她多年。
    他不后悔铲除韩家,只后悔没有斩草除根,让韩霁这条最可怕的漏网之鱼跑了。
    屋内气味难闻,可余影竟还有闲情雅致喝酒,他给自己斟了杯,仰头饮尽,继续说道:“前不久,你又死了一个儿子,闲王傅坤,连带着同他一道造反的皇亲国戚被诛连了不少,死得挺惨,好像是五马分尸。傅坤本就不成气候,据说不知从哪里听到阿曜弑君上位,便扬言为你报仇,你说他是真想为你报仇,还是打着你的旗号夺位?”
    “废得废,死得死,残得死,傅氏满门怕是会尽灭于阿曜之手?”
    傅世行瞪着余影,嘴唇直发抖。
    提及傅之曜,余影似乎颇为得意,唇角带了一抹浅笑,只是那笑阴桀桀的:“生子而不养,我便帮你养,帮你教,成果可还让你满意?”
    “老东西,我用五年时间让你成一个无名的皇子登上帝王之位,我同样有的是耐心,用十年的时间将傅之曜磨砺成一把直插/你心脏的尖刀,他可是你和琳琅的孩子,可痛?”
    余影缓慢地转动杯盏,兀自说道,“阿曜被囚上京,我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暗中往萧国走一趟,我教他兵法谋略,教他心机算计,教他杀人不眨眼,教他心狠手辣,教他憎恨,教他伪善,却从未教过他向善,从未教过他感恩,从未教过他仁义礼智,更没教过他父子人伦,亦没教他尊师重道!
    我教他的,从来都只是为达目的而不折手段!”
    “老东西,我将你的儿子教得如此优秀,是不是该感激我?我在陈国为他铺路,他在萧国布局,不只陈国,整个天下皆唾手可得,你且等着看。”
    余影说着说着,突然给傅世行灌了一口烈酒,火辣辣的酒呛得傅世行疼痛难忍,损坏的嗓子如被刀子割一样,只听得余影狠声道,“你夺我发妻,为了莫须有的罪名灭我韩家全族,褚家亦尽毁于你手,我不会让你死,你就守在这里,为她赎罪,为韩褚两家忏悔。”
    “我韩霁这辈子最悔的事,便是年少时同你这么个狼心狗肺的畜生相交,更悔扶持了你这头财狼上位。”余影顿了顿,起身走到门口,“如今的余影,皆是你一手造就!”
    “好好熬着罢,日子还长……”
    余影踏出木屋,仰头眺望着天际皎洁的明月,望了很久。
    曾经的韩霁心有明月,如今的余影见不得光……
    “老主子!”
    一道暗影悄无声息地出现,附在余影耳边低语了几句,余影脸色微变,眸底的阴戾渐浓。
    *
    沈琉璃侧卧美人榻,捻了一颗晶莹剔透的葡萄,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才敢往嘴里塞。被葡萄卡过喉,心里有阴影,可嘴巴又馋,断不敢掉以轻心。
    采青在旁边帮她剥着葡萄皮,见吃得差不多,便收起盘碟端了下去。待到返回时,身后跟着两个抬着箱笼的太监,看起来颇为沉重,而采青手里则拿着几封信,快步上前,呈给沈琉璃。
    “娘娘,萧国明城寄过来的家书,这箱物件也是明城辗转过来的,内廷知是娘娘的信件物什,第一时间差人送了过来。”
    一听是明城来信,沈琉璃翻身下榻,采青惊了一跳:“娘娘,你慢点,可别动了胎气。”
    沈琉璃不以为意,傅之曜都敢与她同房,还怕动胎气?
    想是这般想,手抚在肚子上,步子不自觉跨小了些,取过采青手上的信件。
    一封是沈安所写,一封是老侯爷所写,还有一封是沈安写给柳氏。
    沈茂回萧上战场前,托人将沈琉璃带的礼物和信件送到明城,老侯爷知晓她出事,本有心提笔问上几句,可萧陈两国交战怕惹起不必要的麻烦,一直迟迟不敢动笔,直到明城那边有陈国人回陈,老侯爷和沈安思来想去还是写了一封家书。
    老侯爷信中提及的皆是关于沈琉璃的身子恢复状况,以及问到柳氏的近况,都是些琐碎小事。当然,老侯爷也免得了唠叨几句明城的风俗人情,说他在明城过得甚是惬意,该几年去明城生活,又让沈琉璃安心养胎,勿为杂事烦心,也不要担心祖父,有沈安照顾着,大可放心。
    沈安给沈琉璃的信相对简单,只一句祖父安好,勿念,望保重身子!
    而沈安给柳氏的那封信写得内容较多,主要是关于柳氏名下的几间铺子,盈亏情况,打理情况皆一一详禀给了柳氏,趁着盈利丰厚又添了间铺面和田产,等柳氏回来料理。
    柳氏看过后,笑得合不拢嘴:“沈安这孩子确实不错。”
    沈琉璃碰了碰柳氏的胳膊,说:“帮你照料了一番生意,便是不错?那你以前怎么不待见大哥?”
    柳氏瞪她一眼,笑骂道:“娘顶多算不待见,可从没故意找过你大哥的茬,哪儿像你这只泼皮猴儿,暗地里没少欺负你大哥。”
    “娘~,不许提过去的事。”
    柳氏白了她一眼:“谁先提的?”
    “娘,快看看祖父和大哥给我们带了什么好东西?”沈琉璃转移了话题,命人将箱笼打开,里面塞了满满一箱子,有明城当地的土特产,也有些稀罕小玩意儿,祖父居然将她小时候学鞭法的小鞭子都给捎带了过来,让她以后好生教他的曾外孙。
    沈琉璃:“……”
    近来可不想动用鞭子,那条九龙鞭都被她忍痛丢弃,这条儿时的鞭子被她一把塞到箱底藏了起来,随后又将柳氏的东西分拣出来送到柳氏那边,但大多数都是给沈琉璃的。
    当然,也给傅之曜准备了一份小小的薄礼。
    傅之曜身为一国之君,何物没有,老侯爷便将自己祖传的一方砚台送与傅之曜,老侯爷戎马一生,用到砚台的机会不多,想着傅之曜整日处理国事批阅奏折,这砚台便是常备之物。
    “喜欢吗?”沈琉璃倚在傅之曜身侧,瞅着他把玩这方玉石端砚,眼眸程亮,声音清软。
    “不错!”
    傅之曜放下砚台,手自然而然地环绕在她腰间,掌心抚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意图感受小家伙有力的胎动,但等了半晌,仍是那么软绵无力。
    “你是不是饿着他了,怎么没点劲儿?”
    沈琉璃睨他一眼,哼笑道:“你当他在我肚里打拳啊,也不怕踢坏了为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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