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孩子当真也是一样的收场,甚至尚比不过昭仪的孩子。那婴儿尚可死在母亲的怀抱里,而她的孩子……
    是天花。病魔碾碎了那样温软可爱的孩子,孩子很快发起了高热,不过十几日就没了生息。幼儿生前的所有器物都被焚尽,仿佛她的孩子从未生到过这世上来。
    她是未出过天花的人,因此连大殓时都不可在场。她被隔绝在外,而她血肉养就的孩子,这般轻易地落在死亡的深潭里,竟连一丝涟漪都未有。
    她只短短做了一二年的母亲,她的孩子原本就像世上任何一个稚儿一样弱小,宫中向来亦有近半孩子夭折。可孩子的死仍是将她的魂魄也剜去了,只留下半人半鬼的躯壳。
    元澈刻意将她隔绝在凶险的死亡之外,然而阿恕落葬后不久她亦发起热症,御医恐怕亦是天花,将犀角牛黄种种冲克热毒的药纷纷用遍,幸是到一个月整也并未出花。可她堪堪留得一条命在,肌骨神智几乎都被烧空了。她徘徊阴阳之间,她的日夜变成断续的睡眠和噩梦。有时昼夜昏沉之中,有人握着她的手或是抚着她的额。她也辨别不出究竟是谁。而这般憔悴之下,她的身体仍在为下一个孩子的到来做着周详且无情的准备——她的腰腹在浑浑噩噩的日夜中日渐沉重起来,她的胸乳变得胀满,甚至如同育后的妇人一般开始些微地泌乳。
    床帷低垂着,御医把过她的脉,与一旁女官交代数语,众女闻言纷纷颔首,又纷纷地收拾诊疗的器具。另有人在和御医低声交谈。
    “以母亲的心境和体况,这个孩子本应是存不住的,全靠皇后殿下福泽才迁延到如今的月份。只是如今胎儿反较母体强健,今日臣观殿下的脉相,若是善加保育,此子或可存活。”
    “那她呢?”
    御医思索许久,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如今可有办法拿去这个孩子吗?”
    “陛下是指——”
    “朕要保她的命,不要这孩子的命。”
    “如今母子血脉相连,一体共生。如果贸然——”冷汗在御医额角汇聚成微小的溪流,“陛下恕老臣无能,如今保得皇嗣无恙已是难得。”
    “滚出去。”御医仓皇而退,他忽然笑出声来。他的妻子原来在旁人眼里不过是那陌生胎儿的容器。他去眷恋一个女人,在旁人眼中原是一件荒唐可耻的事。他们原来才是这世上的异类。
    他垂首苦思。他自觉已认识她许多年了,其实不过二叁年光阴,如同梦幻一场。他误以为是匣中明珠,却不过是凌晨的朝露。
    她的一只手仍垂落在帷帐外,手上只空空挂着一只镶宝的金手钏,是她自闺中带来的。他攥住她的手。当年玉臂似清辉,如今只是雪白莹莹的骨头。
    “六哥。”她在恍惚中认出他来,见果然是他,面上浮出一丝微笑,连另一只手也递给他。
    他将面容埋在她一双手里。
    “你不要难过,”她轻声道,“我今日觉得很好。”
    他搜索枯肠寻找着合适的字句。
    她见他仍是埋首不语,又道:“六哥不看我,是嫌我憔悴了。”
    “尽说些昏话。”他却终于略微振作起来。
    “我今日当真觉得很好。”她勉力坐起来半刻,又觉得病中周身垢腻,在他面前十分不妥,于是又赧赧地拥被歪在一旁,“就是如今身上没有一处洁净,简直是成了泥人。”
    他闻言笑她:“我的小麑玉骨冰肌,哪里会不洁净。”虽如此说,他亦寻了梳篦来给她篦头发。
    她初时还十分为难,见他坚持如此,便也静静地欹枕而卧,由他在旁慢慢梳理她。
    “六哥这般服侍我,到明日传扬出去,他们便又要说我的不是。”
    “谁敢?”
    “六哥怎么今日对我这样好。”她笑。
    “往日便不好吗?”
    “好。”
    她在他的梳理下,慢慢阖了眼睛好似睡着了。她病后瘦得脱了形,憔悴得如同暮秋时的蝴蝶,旧日里瓷一样白的皮色透出些青色来,唯独一双眼睛里仍是旧日的神采。如今这双眼睛也阖上了,将仅有的生气和神采也藏住。
    他重又觉得十分孤寂。他想起两代人的权势相争和骨肉倾轧,当中无论贤明克己还是高才独具之人,都已纷纷作古,只有他这荒淫无赖之辈得以存身。他为时势驱赶至此处,终于将他早年祈求的安宁握于手中,却并无几分胜者的喜悦,得到的反是沉重的寂寥和灰烬一般的悲哀。
    国朝积弊已深,如同恶疾入骨的巨兽,要医治只得剜入心肺。他开始理解他叔父困兽一般的疯狂——当任何革故鼎新的试探都导向自毁,身为帝王所负的枷锁反是最为沉重。
    帝国的盛衰如春秋的荣枯,仿佛冥冥中自有天意。然而这之中的众生是否亦有命运?
    若是有,那他和她的挣扎皆是徒劳,若没有,那无常的世事显然比命运还要残酷。
    她仍无知无觉般阖目卧着,如同瓷偶般没有生机。唯有方才他梳理过的黑发沉甸甸地自他掌中流淌下来,仿佛她性命的重量。
    “小麑。”他有一刹那觉得她也许不会再应答。
    “六哥近日——”她慢慢开口,在思绪中斟酌着字词,“——在朝会中见到我父亲,他可还好?”
    他闻言沉默许久,答说:“很好。”她是虚弱到神智昏聩,还是借此求他的恩典?凉国公已前往西凉,自然已不会列席京城的朝会。
    “我父亲老了,”她的眼里有真切哀戚的光。“可眼下还当得了六哥的将军。若是我不好——”
    他有些着恼地打断她。
    她停滞片刻仍是继续道:“——若是我不好,无论如何,我求六哥替我看顾父亲。”
    他忽然为她的恳求觉得失落。虽他从来不是痴心的赤子,而这病榻旁半真半假的托付里,他私心希望她惦念的不只是家族的安危。
    “六哥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她闻言,面容带上一丝微笑,多了些旧时光丽的神采。她将他的一只手贴着自己的心口,他的掌心觉察到她心脏的搏动——如同水面上断续的涟漪。
    他们的第二个孩子生在永宁二年的元月里。早产的婴儿十分孱弱,降世两叁日仍不会吮吸。乳母以小银匙将乳汁滴入婴儿口中,终使其得以存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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