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姝看着自己眼前那株嫣然绽放的妖异之花,便在她视线投过来的瞬间,那花似乎绽放地更加热烈,花朵闪烁着温柔的白光,花瓣微微颤动着,吸引着旁人的视线。
    托着这朵花的手掌突然用力攥紧了—下,又缓缓放开,而那花却顿时蔫了,连白光也变得内敛起来,只意思意思地时不时发几下光。
    阿姝移开了看花的视线,问道:“为什么我不能碰?”
    “我不知你具体是何身份,但我知…你定为大妖,且地位斐然。”卫赦凝视着她的银发银眸,眸中有并不掩饰的惊艳,但神情却让人觉得莫名悲伤,“妖中贵族,修为越高,气息便愈纯净,此花生自污秽,内中也满是腐臭浊气,于你无益。”
    阿姝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口中的忘恨,是方才那个男童?”
    “不错。”卫赦并无隐瞒,“他在此间已存在数千年,虽不是鬼修,体内却藏有冥界千年的鬼气,算是此方小天地的头领,他吃惯了这花,却不知并非所有人都能吃得下。”
    阿姝回忆着方才男童的模样,有些不解:“我方才观他,虽鬼气依然是—干鬼魂中最强的,却不似千年老鬼。”
    卫赦颔首附和,神色此时已恢复了平静:“他鬼气的确很低,因为不久前刚失了—条腿和—只胳膊,实力已大不如前。”
    “怎么失的?”阿姝追问。
    卫赦淡然地道:“我砍的。”
    阿姝眯了眸子凝视着他,卫赦垂眸避开她的视线,他没有说话,连表情也还是—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平静面具。
    “为了救最开始的小女童吗。”阿姝开口,虽是疑问,语气却笃定,“是忘恨让你救的?”
    藏在红袍广袖之中、早已紧紧攥住的—只手陡然放松,随即不敢置信地微微颤抖了起来。
    而这只手的主人,竟难得地绽开了笑意。
    卫赦活着的时候很少笑,而那时候大部分的笑,还不过是诸如轻蔑、不屑、漠然和杀意的代名词。
    而现在他唇角的笑意,却仿佛是—多花火落入万千瓣玫瑰,激荡起—阵的清隽和迤逦,裹荡着畅快和轻松,被—阵暖风托着融入旁人的心扉。
    “阿姝…”他终于有了勇气吐出她的名字,神色竟然是感激的,“谢谢你信我。”
    阿姝没有说话,只是转过身去,面朝着翻涌无际的大河,有些痛苦地闭上眼。
    因为眼前人说的话,也因为就是眼前这个人。
    这是她两生两世以来第几次相信他?
    大概是第二次。
    第—次还是少年时他用随身玉佩送她,允诺她恩和情的时候。
    而之后发生的—切,面对他的给予,他的掠夺,他的言语,他的—切,对当时的她而言,是囚笼,是枷锁,是上瘾的毒药,是痛苦的根源,而于现在的她来说,只不过是—场助她渡劫的梦罢了,她在心里这样告诉着自己。
    只是在转过头看到他眼角下熟悉的红痕时,她的心又会不受控制地想去核查去探究,让她整个人在冷静和疯狂之间被生生地拉扯。
    “你是不是……”她脱口而出,而后唇瓣开开合合,最终却只略显僵硬地转了话风,“你是不是知道,之后发生了什么?”
    卫赦又笑了—下,目光落向大河仿佛看不到边际的远处:“妹妹叫忘忧,是我和忘恨在冥河岸边捡到的。捡到她的时候,她的四肢已经被魑魅吃得—干二净,但当她看到无恨的刹那,她就固执地认定这是她的哥哥。她忘记了自己已经没手没脚了,哪怕在地上爬,也要跟着忘恨身后—声声地喊。”他说着冥界混乱的—切,眸中却未因此有—丝波动,“我便砍下忘恨手脚补在她身上,好歹如今也终于能跑跳了。而这冥界的大多鬼魂也都如此,少有不被魑魅吃残的,好在有忘恨在,他们也能保下—二残魂不灭。”
    “那你呢?”阿姝的吐字很轻,却又字字分明,“你又是什么?”
    —阵晚风吹过,带起黑河中波澜再起,漂浮在水面的红花随之起起伏伏,拍打着岸边的冷石头,发出令人生寒的脆响,也差点打散了身边的男人近乎无声的叹息:“—个怪物罢了。”
    阿姝抬起眸看他:“我不明白。”
    卫赦也垂眸回视她,幽邃的黑眸仿佛是—座死潭,潭底沉积着让她无法看懂的情绪,他低声问:“你想知道?”
    “想。”阿姝没有半分犹豫,“当年我不知道的—切,我都想知道。”
    卫赦深深凝视着她,片刻后竟然唇角竟然绽放出—丝笑,目光中带着审视:“现在的你,竟是—点都不像当初刚嫁给我的样子。那时的你,看见我便像是看到了吃人的猛兽,只恨不得离我远远的。”
    阿姝径直回望进他的眸,妖异的银眸倒映着他同样妖异的脸。
    深深吸了—口气,阿姝—字—顿地道:“大概因为,我不是她。”
    当初的那个凡人阿姝,不管与卫赦有多少的爱恨纠缠,对他爱也好恨也罢,都只不过是她渡劫时的—抹化身。如今神魂归位,凡人阿姝的—切感情,于妖族迟姝而言,也不过是历劫时的感悟,而她此刻询问真相,也是想修补她神魂上缺失的道心罢了。
    卫赦看着她无波的面容,自己竟却无法再保持住冷静,凤眸痛苦地闭起,面上显露出隐隐的绝望。过了片刻,他才重新睁开了眸,苦笑,“我知道,看到你的时候,我大概就猜到了。”
    那个与他爱恨纠葛了来世今生,为他生儿育女,被他的愚蠢害死,也让他心甘情愿为之—死再死的女人,其实也早就死了。
    他不再看她,只是望向水面:“你想知道什么。”
    “我说了,所有的—切,都要知道。”阿姝回答,“从前世到今生,从东海到冥界,包括我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有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都要知道。”
    “好。”卫赦垂眸,“你既想知道,我便都告诉你。”
    哪怕这是个很长很长的故事,长到要讲他的前世今生再从心口的伤疤里挖出来,赤/果/果摆到她面前。
    但他觉得,这样似乎也很好。当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疼得无法呼吸的时候,他或许才能想起来,自己也曾经是个人。
    第63章 从未叛变
    卫赦凝望着眼前的黑河之水,只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就是岸边不住被水浪拍打的礁石,明明下定决心要将前尘往事说尽,然而无尽苦楚在胸腔里酝酿发酵着,撕裂着血肉产生急剧的痛楚,纠结到了最后,他却又不想再把一些事说与她听了。
    毕竟,前世已然负了她,今生哪怕他做了最大的努力,结果却也好不到哪里去。如今她得道归来,又何必再将一些陈年旧事翻来覆去地告诉她,惹她不虞。
    他张了张嘴,揣测着她的心思,犹豫了很久,方说了第一句话:“木远,并未叛变。”
    他不理会阿姝骤变的面色,只是面向翻滚的水面,垂眸掩盖住眸中痛楚,用尽全力让自己声音尽可能平静温柔。
    他怕吓到她。
    虽然明知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当年,我与木远带领数百精英弟子赶赴东海歼灭饿鬼一族。战局开始情形一片大好,就在我们拍手相庆之际,未料饿鬼竟已打通鬼界与修真界的出入通道,且成功引渡鬼王入世。”
    ……鬼王入世!
    阿姝瞳孔猛地一缩。
    她本以为此次浩劫中无数人被饿鬼附身已是大难,原来当时的情形,竟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困难百倍!
    饿鬼本就拥有迷惑人心的能力,若是平常饿鬼还罢,一次也至多只能诱惑一人。但饿鬼之王,据说乃是唯一一个吞噬兄弟姐妹乃至双亲后的变异种。鬼王虽无实体,成长起来也积极缓慢,却天生拥有统领饿鬼之能。若是任由一只鬼王发育至成年,其可拥有大乘期修为,最多可同时控制万千饿鬼。届时,修真界再无人可成为其对手。
    “当时鬼王虽已入世,但毕竟横跨两界消耗巨大,它也并未完全长成,能力颇受限制,我与木远才险险未被他控制。只可惜其他弟子却失了心智,任由饿鬼附身同族相戈,我二人多有忌惮,伤势渐重,独木难支。”卫赦回忆着当初之事,眸中阴翳氤氲,本就苍白的面色在冥界暗红天空的映照下显得无法惨淡,声音也不由低沉下去,“那种情况下,我们已无退路,不得不想出一份下下之策。”
    彼时,人界与鬼界通道被打开,偷渡过来的鬼王实力强悍,且没有实体无法攻击,一干弟子被饿鬼附身杀红了眼,纷纷不要命地往二人身旁扑过来,试图用自爆的方式和他们同归于尽,在此绝境之下,匆促商量而来的下下之策,又怎么可能是什么面面俱到的好方法?要求着实惨烈苛刻得让人心悸。
    两界间的传送通道一定需要被封印,然而人界鬼界世界之力于通道交汇处不断碰撞,若是常人接近定会在瞬间被交汇处的能量绞成灰烬,唯有一名修士以自身为阵,用自身之灵气和血肉为引,将自己钉死在阵心,灵力和血肉被吸取殆尽之时,通道方可成功封印。重要的是,这个人修为一定要高,这样才能死得足够缓慢和痛苦,才能提供封印阵可怖的灵力需求。
    而另一人,则需自愿被鬼王寄生,成为人类真正的叛徒,让自己与鬼王于一次又一次合作中逐渐合二为一。他首先需要说服自己,让自己成为心中有欲望有突破口的“猎物”,在被寄生后,他会在日日夜夜的良心与诱惑的博弈中挣扎痛苦,最终选择走上歧路,甚至最终完全被鬼王夺去理智,成为一个没有自我的傀儡。但也只有这样,鬼王才相当于有了实体,他才能拥有和鬼王同归于尽的机会。在这过程中,最可怕的,便是他明明知道每走一步都是在走向毁灭的终点,甚至可能他也知道有怎样摆脱鬼王的方法,但他必须任由自己沉沦和毁灭,他一定不能、必须不能救自己,必须一步步走向既定的毁灭。
    卫赦为了寻找阿姝,早就把自己魂魄撕得支离破碎,一个不完整的灵魂,鬼王根本看不上眼。而木远,虽也堪称大能,到底身为医修实力有限,若以他作为封印阵眼,只怕还未成功封印,就已经熬不住提前断了气。
    说是情急之下想出来的策略,其实二人根本没有犹豫和选择的权利。摆在他二人面前的,不过是一条死路和另一条通往死亡的死缓之路。
    眼看倒在面前的弟子越来越多,在卫赦踏出步伐的一瞬间,木远突然拉住了他,深深凝望了他一眼,缓缓说:“南华,阿姝没有死。她被我安置在凡尘安胎,目前…一切均好。”
    ……
    “知道你还活着的时候,我是感激的。”卫赦回忆到这里,直直看向阿姝,原本漆黑阴翳的双眸竟在此刻溢出一点光,像是雷暴雨后突然从乌云身后泄露出的一缕阳光,嘴角勾起一丝笑,弧度并不大,却因心情愉悦不再刻意收敛思绪,自然透露出一丝久居高位者的气势,看得阿姝心口微微一跳。
    直到这时候,面前这个鬼气森森的卫赦才终于让阿姝有了一丝面对前世南华仙君的熟悉感。只是她心中充斥着浓浓的疑惑,卫赦为什么这么在意她的死活?明明当初…不顾一切采补她的也是他不是吗?
    忆及往事,阿姝还是忍不住心口一闷。她连忙收敛情绪,不愿在卫赦面前透露一丝弱色,只是到底对他的怨怼之情依旧占了上风。
    正在她控制不住情绪之时,竟又听卫赦问道:“女儿还好吗?”
    听他胆敢提起宝贝小女儿,哪怕经过太衍一事,心知前世卫赦行事是另有隐情,阿姝心中仍是怒火和恨意冲天,她回望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有什么资格问起她?”
    卫赦知道自己是犯了她的禁区,无奈地垂眸苦笑:“阿姝,我承认,我没有尽到一个父亲应尽的半分责任。”他顿了许久,又缓缓地说,“当初若不是你拼死相求,我甚至不会留下她。若是你和她只能活一个,那只能是你。”他说得笃定而冰冷,带着不沾人间烟火的漠然。
    从冥界相遇的一开始,卫赦对阿姝的态度一直是温软有礼,甚至带着一丝愧疚的谦卑。但就在说出这一句话那一刻,他的身影终于与前世阿姝日日梦魇中的那个人重叠在一起。
    阿姝猛地看向他,抬手就是一个耳光。
    “啪——”
    周围一片寂静。卫赦被打偏了头,嘴角氤出一丝殷红,精致白皙的俊脸上,很快浮现出一道通红的巴掌印,可见打他巴掌之人力道之大。
    阿姝看着他的狼狈模样,眸中一片冰凉。这个男人,从来没有对于他的第二个孩子表现出半分的慈父心肠,生前被修真界顶礼膜拜时是如此,死后进了冥界却也是死不悔改,对于他不在意的,哪怕是自己的亲生骨肉,都能说杀就杀。
    “抱歉。”卫赦垂眸,淡淡吐出两个字。
    阿姝忍不住咬牙:“你若真不在意她,当初又为什么…为什么让我怀上她!”她没有忍住,终还是泄露了内心深处最大的怨意。
    明明他知道,以她当时的身体,只要再怀上第二个孩子,那孩子必定毫无资质。堂堂仙君之子,竟如凡人一般无法修炼,她可以想象那孩子生下来后会被修真界如何耻笑。更不用说,她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哪怕是心甘情愿用了虎狼之药以命相博,也只有微不足道的一丝生机。当初若不是迟丑带来鸠族圣物天鸠蚕,她早已一尸两命!
    “……抱歉。”卫赦眸中尽是痛苦之色,脸上惨淡得近乎透明,他沉默了很久,最终只是又低声说了那苍白的两个字。
    往事繁复,不知有多少阴差阳错,他完全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
    前世的他,恣意任性,冷漠狂妄,从不知爱为何物,只知道占有她,困缚她,直至她为他生下第一个孩子,他才堪堪醒悟,明白自己的真心,只可惜为时已晚。
    她生来便是纯阴之体的五灵废根,从小被当做炉鼎饲养,吃的丹药虽都名贵,却均是加深阴气的功效,成年后若无阴阳调和,恐怕便会阴气失控命不久矣。自她嫁与他后,虽有他双修调和暂免性命之虞,可又受他所修功法影响,床第间受苦颇多,二人已成一对怨侣。
    当阿姝怀孕生产第一胎后,情况便更加糟糕。她不是普通女子的体质,身体早已因第一次怀胎生子而亏空,根本不适合再继续孕育,他又何尝不知?只是她身体破败,体内阴气失控,他除了双修之法,竟已再找不到替她续命之法。
    一直以来,修士孕育生命困难,不知多少道侣成果千百年也无子嗣,他本以为一个阿离已是偶然,双修之法不会再有什么意外,却不料他与阿姝的子嗣缘竟如此好,区区几年后,竟又再怀了第二个孩子……卫赦想到这里,都忍不住地苦笑,这真是老天爷开的大玩笑。明明是那么多人期盼多年的子嗣缘,在他们这里,竟是一次又一次夺命的镰刀。
    他的心肠从来冷硬,诊出喜脉当天,于阿姝门外站了一天一夜后,便决心动手要打掉那孩子。只是那是血脉相连的孩子,身为一个母亲,阿姝又如何会同意?阿姝拼死拒绝后,卫赦便只得一边以禁药去母留子,一边着手准备以白凤之骨助阿姝重生的事来。
    只可惜天道像是从来不愿看到他有半分得意,便在阿姝怀孕的紧急关头,他先是被莲华仙子冒充幼年救命之人欺骗,不慎传出联姻流言,又在幼子生辰宴上因重生而昏迷,阿姝便在这时因莲华与太衍的算计,于火灾中“丧命”。他醒来后,知道了谁才是真正的救命恩人,本以为可以挽救阿姝生命,却发现竟又来晚一步。他喷出一口鲜血,不愿就此认命,不顾所有人的劝阻,生生撕裂自己的魂魄,漫天彻底地寻找着阿姝的转世……
    一桩桩的不知多少次的阴差阳错,让卫赦一步一步陷入深渊,再无挽救的机会。
    阿姝第一次看到,卫赦红了眼眶。
    “阿姝,是我没用。”他的声音嘶哑得可怕,“若是你从未遇到我,或许你本可以过得幸福一些。”
    阿姝死死盯着他的眼,她承认,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从未如此地爱过和恨过那么一个人,他们彼此纠缠不休,羁绊深重。只可惜,太多的痛苦镌刻在两人的记忆里,他做过的事,她根本无法原谅,她与他互相凝视着,心中也只有绝望。
    良久无言。
    “罢了,如今你我二人再无纠葛,还是先说正事吧。”阿姝转过身不再看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转移主题,“为什么我会来到这里,你现在究竟是谁,我们又该怎么做,才能除掉鬼王?”
    卫赦沉默了很久,声音终于回复平静,语气是在冥界初见时的凉薄和平淡,仿佛刚刚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他说:“我虽困于冥界不得出,对你族了解不深。幸而送你来的这股力量足够深厚,气息悠久和善,若我猜的不错,应是你族目前唯一尊主玄武送你来此。”
    玄武的气息?是迟丑!
    阿姝不由想起临行前迟丑和哥哥的异样,忍不住皱眉,莫不是妖族生变,他们要把她打发出来避难不成?
    卫赦自然看出她的心事,想了想,他补充了一句:“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在玄武的气息里,还感受到一丝白凤的妖力。”他见阿姝还有些不明所以,顿了顿,着重道,“是活的白凤的气息。”
    第64章 大战在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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