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理会妈妈这样那样的问题,只是有气无力地回到自己的房间,趴在床上,漠然地注视着窗外的天空。书桌上那幅素描又映入我眼帘,还记得那是小华替我画的画像,当时是坐在医院绘画室的窗户边,他让我注视着窗外屋顶上那一群野鸽。
    画完之后,他问我把那群鸽子看成了什么。我告诉他,是琥珀。我又问他,如果是他坐在窗边,他会看成是什么。他告诉我,是哥哥。
    我想我终于不必哀伤了。至少小华的这个梦想实现了,他在梦中盼望的哥哥,最终出现在他的生命里,陪他走过最后的履程。
    妈妈轻轻走进来,坐在床沿上抚摸我的头。她眨巴着眼睛,说:我总算是理解你杜阿姨的苦处了。以前替你干爹恨了她这么多年,也该有个了断了。想想她也挺不容易的,不被人理解,却还要背负这么多骂名。至少她够勇敢,敢于冲破世俗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我的眼泪便刷地流下来了。最后那句话,令我肝胆俱裂。也许我不是为杜阿姨感到难过,我是为自己。妈妈咬牙切齿地恨了杜阿姨这么多年,到头来也理解过来,不再去怨她,还被她的真情所感动。那么我们呢?谁又来理解我们,谁又来为我们所感动?
    妈妈见我哭得伤心,安慰我道:小华这孩子可怜。我去医院看过他几回,是个很懂事的孩子。他总是那样坚强,在病情最糟糕的时候,还忘不了把最灿烂的笑容展现给大家……妈妈这样说着,她自己竟也抽泣起来。她定了定神,说:小韵,你不要难过了,相信你焰子哥哥他会挺过来的……他会好起来的……我别过脸,眼泪就像决堤的洪水,总也止不住。妈妈接着说:晓风他们一家也可怜……一家人刚刚喜迁新居,还没正式开始新的生活,就遭到这样的劫数,真是冤孽呀……我张开嘴,孱弱地乞求妈妈:妈……你别说了……
    妈妈用手背抹了把泪,勉强笑了一个,拍拍我的后背,说:好,妈不说了。你在家好好休息,待会儿我让你小灰哥给你做好吃的。我得先去你姐那看看她。我怔道:姐?她怎么了?妈妈眨了眨眼,表情稍显古怪,仿佛要瞒我什么事情似的,敷衍道:哦,没事,就是好久没有去看看她了,怪想她的。然后,妈妈便踉跄着走出我的房间。我看到她挽着妇人缵儿的头发有几丝花白了,背也显得有些佝偻,妈妈明显老了许多。
    我躺在床上睡着了,中午的时候,小灰把我唤醒,让我下去吃饭。小灰的手艺不错,他给我做了几道口味清淡的好菜,笑道:小韵,你小灰哥厨艺不行,比不上兰姨,你可别挑啊。我淡淡一笑,便扒了口饭。我问他:妈妈最近都在忙些什么?小灰答道:哦,也没啥,茶楼最近新进了一批云雾茶,很受新老茶客欢迎,再加上之前上桌的党参茶,生意很火,营业额也翻了好几成。本来是听兰姨说准备要借此良机扩店的,谁知道结果又……
    还没等小灰讲完,在一边给客人上茶的小王冲他呃了一声,大声嚷道:我说小灰你是咋的,你还打算跟小韵一块儿吃不成?还不来上茶?小灰便灰头灰脑地去了。我总觉得小灰话不对劲,他肯定是一个不小心说漏什么了,小王便故意打断他的话,不让他说出来,救了个场。我猜想肯定又是茶楼出了什么状况,他们就故意瞒着我,不让我知道。
    趁小灰在厨房里洗碗的时候,我便跟了进去,把门锁上,一脸严肃地追问他:小灰哥,一直以来,你都是对我最坦诚的,从来不瞒我什么事儿,我也一直把你当大哥看待。你老实告诉我,是不是茶楼出什么岔子了?为什么妈妈准备扩店,却又取消了?小灰一脸为难的样子,把那已经刷得干干净净的盘子洗了又洗,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
    在我的重重逼问之下,他不得不道出实情:小韵,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不要让兰姨知道,连小王也不行!还有,你千万不要冲动。是这样的,当时你姐姐进了渝香子火锅店,得以顺利当上大堂经理,其实没那么简单,是有原因的,她跟那个钟老板是签了合约的。那就是你姐得陪他……陪他那个……如果违约的话,得赔偿五万块违约金……听了小灰的话,我气得咬牙切齿。我感到极度恼恨,这么大的事,她们竟然瞒着我,还有没有把我当成是家人啊?
    小灰继续讲道:所以上次你姐姐违约跳槽去了骆扬的剧院唱戏,姓钟的明说了要求你姐交违约金,可你姐一时半会儿也拿不出来,姓钟的就找上茶楼来恐吓兰姨,找兰姨要钱。他对你姐扬言要是不交违约金的话,他就会伤害你和兰姨。你姐姐给吓坏了,所以马上就从骆扬剧院走人,重新回到渝香子火锅店,在剧院辛辛苦苦攒的两万多块钱,全都交给姓钟的了,剩下的两万多,全都是兰姨垫上的……所以,扩店计划就取消了……
    我想,听了小灰断断续续的描述,很多疑团解开了。原来姐姐无缘无故离开剧院的剧院,就是因为这个原因;还有邹哲轩给她寄的那不明不白的三千块钱,也是想替她还债,难怪他说怕是姐姐嫌三千块太少了……
    小灰接着讲道:其实你姐回火锅店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因为她怀上了姓钟的那家伙的孩子……小灰的话犹如醍醐灌顶,我感到一阵昏厥。我想有些事,已经揭晓答案了。那天我把邹哲轩从酒吧里领回来,他酒后吐真言,骂姐姐做三陪,看来并不是空穴来风,是有依据的,我当时还以为他讲的是气话呢。还有那个姓钟的,难怪上次在火锅店他会语出轻狂,叫我小舅子……
    小灰神色忧虑地说:听说前两天不知道怎么搞的,孩子就掉了。所以兰姨这几天老是往那边跑,给她买些补品什么的送过去……我突然想起前段时间送骆扬去医院的时候,在妇产科看到姐姐,莫非……莫非是她自己去把孩子拿掉的?天啊!怎么会这样!
    我感到两腿发软,快站不住脚了,便拍了拍小灰的肩膀,说:谢谢你,小灰哥,我会保密的……然后,我一边揉着发晕的太阳穴,一边步履晃荡地上楼休息去了。
    回到学校,焰子哥哥已经出乎意料回来了。他似乎已经调节好心态,从悲恸中恢复了几分神采,给我做了一大桌好吃的。
    他笑着看我,我却一脸惶惑地看他。他便说:快吃吧。这些天,辛苦你了。我怔怔地看着他,心里是说不出的滋味。看到他现在这个样子,想到前几天他失去小华之后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实在不忍心再将晓风的事情告诉他,免得他再度崩溃。我想,晓风的事,就交给我和骆扬来处理吧,我们是无论如何也要说服晓风,离开那个魔窟的。
    焰子哥哥瘦得怕人,脖子显得老长老长,他坐在桌子对面张望着看我吃饭,就像一只白鹅伸长了脖子,喉结凸出,青筋暴突。
    杜阿姨呢?我一边无力地刨着饭,一边问他。
    他们回河南去了。带着小华的骨灰回去了。小华走之前说,想把自己葬到黄河里。他是在黄河边长大的。 哦。我淡然地应了一声,不知道再说什么好。
    小韵,我……焰子哥哥欲言又止。
    我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说:想说什么就说吧,听着呢。他凄惨地笑了笑,喝了口啤酒,只是说:快吃吧,凉了。我觉得心神不宁,他肯定是有话要跟我说的。但是如果他不说,我是不会逼问他的。
    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听骆扬说晓风出国了,真好啊。真的很替他高兴,生活给他带来了太多的磨难,是该补偿补偿他了。
    焰子哥哥话还没说完,我就感到喉咙一阵哽咽,包在嘴里的那口饭,怎么也咽不下去。我想我是不是太自私了,为了把我的焰子哥哥留在自己身边,就把晓风的事情瞒着他。我知道,焰子哥哥心里一定明白,晓风是喜欢他的。如果他知道晓风现在身陷囹圄,他一定会舍了命去救他。我很了解焰子哥哥,他是一个责任感很强的孩子,他一定不会不管晓风,一定会一辈子陪在那个可怜的孩子身边。
    想到这里,我便哭嚷道:焰子哥哥……你会离开我么?你会离开我么?他见我哭了,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便笨拙地安慰我:小韵,你怎么了,小韵?你别哭啊!你看,这情绪刚刚才恢复的,怎么又哭了呢?哥怎么会离开你呢,哥说了,打死都不离开你,除非你不要我……这个可以作证……
    我眼泪模糊地看着他,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只灿若黄金的蚕豆形琥珀,晶莹剔透,里面困着两只翩翩起舞的美丽蝴蝶。
    他说:我愿意跟你做一对琥珀里的蝴蝶,永远不分离。就算世俗的树脂把我们包裹,让我们窒息,让我们死亡,我也要和你永远在一起。眼泪就更加肆虐地扫荡我的脸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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