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配,就像我跟你。
    是我配不上你。
    苗桐转移了话题:人饿的时候吃糠咽菜都美味无比,什么配不配的。
    他笑着赞同了,波光潋滟的酒汁dàng漾在透明的玻璃里,好似qíng人美艳的嘴唇。jī蛋则是qíng人光洁的皮肤。凡事与美人并存,便是讲究。
    苗桐突然停下手看向他的后背,没有翅膀,更不是黑色的,不过她那天的确看见了另一个他。如今的他的纯良gān净,即使带着淡淡的血腥味也有种残酷的美感。她心中无比平静安然,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知道了某些事后她还能坐在这里,她笃定了,即使没有了爱qíng,她依旧能坐在这里。
    真好。白惜言敛着眼淡淡地笑了,我真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为什么?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他指着脚下厚厚的地毯,我拆穿了真相露出了真面目,你不愿意可是我们还是做爱了。哦,说不定用qiángjian来形容更贴切。
    苗桐一下子喷笑出来:是啊,说不定我是得了斯德哥尔摩综合症了。她还有心qíng开玩笑,指着他的脸,就你这个样子说你qiángjian也没人信啊。说完看着白惜言还是那副不轻松的样子,突然觉得自己开玩笑并不是个好的方式,只好收敛些笑意,我以为你明白的,我并没有恨你,一丁点儿都没有。
    不过还是会觉得恶心吧?
    这次她没有否认,又往杯子里加了些酒:更多的是恐惧吧,你给我的这张脸孔真的太美丽了,说起来很有趣,我那天在你的背后看见了翅膀。
    翅膀?他挑眉。
    嗯,黑色的大翅膀,像路西法堕天。
    然后?
    然后你看起来就不一样了,你的一切我都看清楚了。苗桐的脸被炉火映得红彤彤的,我有什么理由指责你?即使源头的一切都是因为你,谁都可以指责你,唯独我不行。什么是真相?你把我养大,这就是真相。
    白惜言腿上的亚麻色羊绒毯子从腿上滑了下去,他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睛望着窗户,貌似在走神,其实每个字他都听得很认真。
    你不必为我开脱,如果恨我可以让你好受些,我并不介意。应该有不少人诅咒过我死后下地狱的。我倒是不想去天堂,那里太挤了。提到死亡的话题,白惜言还是很谨慎,语气又轻快起来,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我这个人啊,还是很贪生怕死的。
    神告诉人类,地狱是个修罗场,只有烈火,黑暗和痛苦,说不定是因为神不想其他人到地狱里来,因为那里才是真正的乐土。苗桐认真地说,比起天堂我倒是更想去地狱看看的。
    你总是有办法四两拨千斤地抚平别人心上的褶皱。明知道是安慰,我还是厚脸皮的有些释怀了。白惜言无可奈何地揉着鼻根,自嘲道,糟糕,我这么个jian商竟然说话这么文艺腔。
    苗桐揺了摇头:我没有在安慰你,我只是把真实想法说出来,你跟我说过的不要把事qíng都放在心里。可是你不够坦然。那天你表现出的qiáng势yīn狠和无耻刻薄,与其说是让我看清你的真面目,倒不如说是自残。我与你相处这么多曰曰夜夜,你那点所谓的能吓跑我的真面目真的算不上什么。她面容越来越严肃,语气也透着一股子凉意,你瞒不过我的,你说出的那些话我相信你都有想过,很多人大概想过比你这还要坏一千倍一万倍的事,就像我小时候也想过把那个以关心的名义留我放学后去办公室企图猥亵的班主任杀掉,真的,当时我还去五金店买了把水果刀放在书包里,但是最后我什么都没gān。只要没实施就什么都不是,脑子里即使屠杀了整座城市的人也不会被送进监狱,所以你说的那些,都不是真的。她声音柔软得连自己都不可置信,你疼爱我,你只想我过得幸福,这才是真的。
    白惜言震了震,黑色的眼睛里怔怔地盯着她:你竟遭遇过那种事?多大,他想骂禽shòu,心cháo澎裤着,却最终什么都没说出来。
    十四岁。苗桐想起那道貌岸然的令人作呕的嘴脸,忍不住冷笑,不过他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我用墨水瓶砸破了他的脑袋。不过他也不敢怎么样,顶多找茬让我坐冷板凳而已。
    他不说话了,他不是没看过失去庇护的孩子受欺负的故事,童话里报纸屡见不鲜,他没有立场去说什么,满心懊悔,喃喃道:都怪我都怪我
    苗桐一下子止住了嘴,她猛然发现这种事并不适合在白惜言面前提起,可也不能收回了。彼此之间陷入了短暂的尴尬,苗桐发现他滑落的毯子下露出细白的脚踝,两步走过去蹲下身拿起毛毯要给他盖好,要离开时手背被按住了。
    她抬起头,另一只手顺着小腿摸到他的脚,微笑着:你还真是容易冷呢。白惜言抖开毯子,把她整个人裹住拉到怀里,微红的眼睑半垂着,抵住额头:你不该这样对我,你是在bī我把你藏起来,那样你就跑不掉了。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窗外那棵杏树的枯枝不停地抽打着玻璃,风声呼啸着,炉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此刻与白惜言靠得如此之近,气息亲密jiāo缠,她想这大概是最后一次靠近他,为什么她还能分神去听窗外的风声?
    或许她明白以后的生活再也不会有这样的夜晚,这样敞开心扉的jiāo谈,这样近的靠近他,所以关于这晚上的一切,舌尖红酒的回甘,他脚踝和手的温度,还有窗外的天气,屋内如chūn的温暖。
    好啊,把我藏起来吧。她慢慢把脸埋在他的膝盖上,我死后把我藏在你的骨灰盒里吧,埋在开满虞美人的山坡上,在我们的身上种一株梧榈树,桐花落在土里做虞美人糙的养料,虞美人冬眠时有梧桐为他遮风挡雨,根系在土壤里密密匝匝地缠绕拥抱,相互依存,死亡重生。
    白惜言像迟暮的老人般佝倭着身子,慢慢按住她的后脑勺,不让她抬起头来。
    惜言?
    别看他声音发颤,我这个样子太难看了。
    她不动了,乖顺地抱着他的膝盖,也默默流泪了。
    刚开始时她无数次提醒自己,她在这里只是个房客,或走或留只肖主人的一句话。不知什么时候这种提醒的声音消失了,这是她的家,是她的归属地,是宿命。
    可是现在她要离开了,这里不过是个空dàngdàng的木壳子,因为他在这里,这里就成了家。
    不知过了多久,白惜言说:看样子,马上就要下雪了。
    苗桐在他膝盖上趴着快睡着了,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往他怀里拱了拱。
    明天你上班前把行李收拾好,我让小莫给你送回家去。
    这下腿上没声音了,她是彻底睡着了。
    第二天她醒来时,白惜言在沙发上睡得正香,苗桐把东西收拾好了,他还是睡得很沉的样子。
    惜言,我走了。她换好鞋,小声重复着这句平常的话。
    窗外黑色的树枝上被白色淹没了小半边,她打开门,风卷着雪花chuī进门,眼睛所能触及之处一片银装素裹,她所有的体温几秒钟内被带走了。
    门关上了,屋子里安静得好似时光停止了一般,沙发上的人慢慢睁开清明的双眼,小声说:小桐,早些回来。
    第十六章回家的路
    而这时,这个一直美丽的优雅如神一般的青年,峥静坐在哪里,可没人知道,他心里的雨,下得像要冲毁整个宇宙一样。
    第二年chūn天,晨报在西藏林芝地区设立了记者站,苗桐去了西藏。
    她隔几个月都能收到助养的孩子写给她的信,他们的汉语挺差,信上的字比画僵硬,却能看出用心。年底时,她收到其中一个叫央金的小姑娘的信,她在信上说,姐姐,多吉是个勇敢的男孩子,他放牧从没有丢过羊,从不làng费一滴水,还背着我们过河,你能不能告诉神,不要带走他?
    多吉得的是急xing淋巴xing白血病,他在墨脱。
    她助养的孩子有四个在墨脱,苗桐在林芝县看望两个助养的孩子时,遇到了前往墨脱支教的两个美院研究生。明明三天的路程,他们却走了四天,路上出了小cha曲,苗桐被毒虫咬了,腿肿得油光水滑,到了目的地就去了诊所打点滴。
    再次见到周明亮,苗桐几乎认不出他了。
    他黑了瘦了,jīng神却很好,戴着眼镜目光恬淡,穿着本地人的藏袍,还会说些藏语,几乎看不出江南养育出的白嫩书生的模样。
    当时他万念俱灰,苗桐想到这边来的信上说,墨脱这边只有十几个学生的学校里唯一的老师嫁去芝县了,现在是村里念过书的扎西叔叔在上课。于是她便介绍周明亮过来了,完全是无心cha柳,却让他重新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你打算待多久?周明亮问。
    一年两年或者一辈子她说。
    苗桐来到墨脱的三个月后,十一岁的多吉走了。
    他的ròu身沉入了呀怒藏布江,从那以后苗桐再也不吃鱼了。
    她在晨报开了专栏,名叫桐花如雪。
    看到这篇专栏时,白惜言在荷兰的小镇上,他的门前是清澈的小河,水面倒映着大红色的虞美人和将累累繁花垂到水面上蓝紫色的绣球。
    我一直不知道江边那棵瘦瘦高高营养不良的树,是什么树。我跟周嘎嘎去江边洗衣服时曾猜测过,虽然连叶子都没有,枝丫gān枯,看起来倒是像梧桐树。周嘎嘎说,这里没有梧桐,他没有在西藏见过梧桐树。
    周嘎嘎是学校的唯一的老师,班上原本有十一个学生,现在有十六个了,其中两位同学是父子关系。嘎嘎诗歌藏语名字,是孩子们给取的,意思是心爱的。我不是孩子们心爱的,他们叫我达瓦,我是他们的月亮,我是苗苗达瓦。
    来到墨脱的三个月后,我已经适应语言不通了,脸上不蜕皮了,多吉也走了。央金看着多吉的身体被沉入江中,我以为她会哭,可是她说,姐姐你别难过,多吉只是暂时离开一下下,等他睡醒了,就回来了。
    多吉走后,我得了个经筒,每日都是虔诚地转它,为故乡的虞美人糙诵经祈福。
    五月的一天,江边的那棵树开花了,是梧桐树,桐花缀弯了嘻嘻收受的枝gān,洁白无瑕,如同我离开家时从天空飘落的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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