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的晚餐吃的尚算融洽。
    饭桌有大伯坐镇,不仅是楚仙和幼歆,就连伯湛都把背脊挺得直直的,乖巧的判若两人。这种场合,总会有人说点“欢迎欢迎”“以后就这就是你自己家”之类场面话,起头的是三伯父,等伯母们接下话梗之后,气氛总算回暖了一些,但大人们都还懂得分寸,云知之前在乡下的事不宜多言,一通嘘寒问暖过后话题自然就延伸到其他地方去。
    三伯母说:“这回幼歆升学考试也过了,下学期还能继续和楚仙在一所学校读书,到时上下学两姐妹一起用车,也是极方便的对不?”
    她说“对不”时脑袋转向三伯父,眼神却瞄向林赋厉方向,云知会意——准是幼歆央求自己妈妈提坐车上学的事了。
    三伯笑呵呵应了一声,“那是自然。”
    林赋厉淡然说:“沪澄离我们家近,骑车不到十分钟,楚仙,以后你看着幼歆一些,尤其是过十字路口,别尽顾着聊天不看路。”
    “哦……好。”楚仙的语气中也略有失望。
    云知在一旁默默地扒饭,心想着这大伯父果然是一家之主,他这一开口所有人一个屁都不敢反驳,骑车十分钟虽然很近,但女孩子不喜欢日晒淋雨也实属正常,家里三辆车,让司机多跑几趟接送也不是难事啊。
    想当初她出门时,别说十分钟,哪怕只有十米路,五格格想坐车还是坐轿谁敢不依?
    想到这儿,她无意识的摇摇头,林赋厉坐得近,见着了,问:“怎么了?”
    云知回过神来,忙道:“没、没事,脖子有些酸,动一动。”
    “毕竟还是伤了头,吃过饭后早些回去休息。”林赋厉好像想起了什么,道:“对了,我和沪澄的校长今天通过电话了,过两天你填一份免试入学的申请书过去,等开学时直接去报道就可以了。”
    这事其他人都还是第一次听说,幼歆忍不住问:“沪澄也可以免试的么?”
    林赋厉:“有免试的名额,不多,就几个。”
    这下楚仙也有些讶异,“爸,之前怎么都没听你提过……”
    “你们又不是考不过,何必占这名额?”
    “那凭什么云知就……”幼歆被三伯母一掐大腿,没往下说,实际上她成绩平平,为了升学考试吃了好几个月的苦头,前一刻还沾沾自喜着,这一听气哪能咽得下来,遂恶狠狠瞪了云知一眼,皮笑肉不笑道:“大伯日理万机,平日里连楚仙姐姐都不怎么管的,如今能亲自操心你的学习,五妹妹真是‘好福气’啊。”
    云知心知这档口说什么都白搭,只能讪笑不语。
    晚饭后,待三伯一家散去,楚仙也早早的回到自己屋里,浑然没有和新来的妹妹多坐一坐的意思。
    云知的心情不可谓不复杂——本来像林三小姐、四小姐这种“既有竞争又有合作”的姐妹简单关系,她只要不自带攻击性、侵略性,降低存在感以及稍稍嘴甜,日常和平相处不是难事,可才进门第一日,大伯就当着全家人的面演绎一出 “一碗水端不平”,这不是平白无故被拉了仇恨么?
    天色还早,云知正琢磨着如何打发时间,但听房门“笃笃”两声,有人问:“云知,可在屋里?”
    是大堂兄。
    云知打开门,见伯昀手中抱着一个空空的纸皮箱,“大哥有事么?”
    “我是来搬东西的。”伯昀笑了笑,“之前这屋没人住,我把我一些报纸杂志都存放在这儿,现在你来了,我总不能还占着柜子吧。”
    “书柜不是空的么?”
    “在那下面。”伯昀说着走近房间,就着入门的墙柜蹲下,将最下层一排格子柜打开,果然见里头塞满了各种报纸刊物。
    云知“咦”了一声,“这么多?”
    “是啊,我在英国念书的时候就有收集报纸的习惯,只是早先许多都被丢了,这些大多是在北京工作的那几年攒的。”伯昀把报纸塞了满满一个纸皮箱,柜子里还剩下大半,“真的比想象的多,先让我把这些抱过去。”
    云知看他起身时还有踉跄,立刻上前扶稳,“让我来吧,你腿都没好全呢。”
    “这可重了。”伯昀自是不肯,“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脑袋还伤着,瞎逞什么……”
    “能”字尚未出口,纸箱已被这瘦弱的妹妹夺了过去,头也不回径自跨出门:“你房间在哪边?”
    “……”
    *****
    伯昀的房间也在二楼,只是布局与东侧这边大相径庭,除卧室、卫浴之外还给他单独配了一间书房,以一堵琉璃门作为隔断,算是大别墅中的一个小套房。
    第一眼感觉书房偏乱。
    与其说是乱,倒不如说是书籍过多,两面高高的书墙都容纳不下,以至于长案上下也都叠满了各类书刊,唯一一堵空墙悬挂的不是画而是一块四四方方的黑板,上头用粉笔写着各色英文和公式,下头横着一个老檀木柜子,在一众西式家具中显得鹤立鸡群。
    “这是我从老家顺来的。”伯昀打开檀木柜面,里头还有一些储物空间,“你就把箱子搁这儿,我自己来收拾。”
    “没事,我闲也闲着。”
    云知放下纸皮箱,将里头的报纸拿出来,这才看见侧边都用了铁环装订,收纳有秩,申报、京报、民报、铎声报之类的都是单独成册,不少英文报纸上有用蓝色钢笔批注的记号,和黑板上的那些字符大同小异。
    “这些外文报纸是你从国外带回来的么?”
    “是啊,主要是一些学术上的文献,我觉得可能对我有帮助的都会留下来。”
    云知一直都知道这位大堂兄是个一心钻研学术的书痴,但究竟是如何个“痴”法并无具体的概念,真站在这黑板前才后知后觉升出一股钦佩之心,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这一眼,脑海里猝不及防蹦出另一幅画面——是一个人用粉笔在地上写着密密麻麻地公式以及图线,并和她讲解着什么。
    仅此一幕,是属于小云知的记忆。伯昀见她神色专注盯着,笑问:“你看得懂?”
    云知摇摇头,“这黑板上面写的是什么啊?”
    “这是我们实验室最近研究的主题,主要在寻找x光漫散射和电磁场之间的合振关系,有一些是推理的唯象方程式,不过还没有算平……”
    云知嘴角略略一抽,“也不必说的如此详细的……”
    伯昀边整理边说:“我换个说法,比如你这次脑袋受伤了,医生光从外表看不出来什么,但是通过照x射线就能判断出内里有没有其他损害,如果发现内出血就需要及时做开颅手术了。”
    云知“咦”了一声,“开颅?那还能活命么?”
    伯昀笑了起来,“当然可以,我都见过子弹穿过脑壳卡骨头缝里还活着的人呢,有很多人本来并没有生什么大病,只要救治得当都能活命,可就是因为他们对科学、对医学一无所知,才白白耗去了性命。”
    云知一瞬间有些失神。
    如果当初……沈家及时把她送进洋人医院去,那一切是不是就不一样了。
    伯昀见她颔首不语,“怎么?是不是我又说的太抽象了?”
    “有,我这次能听懂。”云知不想让自己一味沉浸在过去,把话题一转,“我就是觉得……大伯父真的很开明,本来大哥身为家中长子,换别人家应该会被押着继承家业……”
    “哪有你想的那么容易?”伯昀坐在地上收拾着旧报纸,似乎也想起了一些往事,“我为了去学物理,简直是连夜出逃、先斩后奏,连家里安排好的亲事都退了,你大伯那时可气狠了,足足两年都没给我寄过一分钱……哎,往事不堪回首。”
    云知一怔,“为了学业退亲么?”
    “可以说是吧。主要也没见过几面,而且她家里也是做生意的,还是独女,如果真的结婚,我恐怕就做不了自己喜欢的事了。后来我听说她嫁给了一个华侨,过的十分不错。”
    “那,大哥也是因为学业到现在都不结婚的?”
    “什么叫到现在啊,我也没有很老吧。”伯昀笑了笑,“虽然我是个无趣的书呆子,还想等个真心相爱的女孩子共度一生的。”
    云知有些怔忡。她又问:“假如你碰到一个喜欢的女孩子,但和她结婚可能会影响学业,你会怎么选?”
    伯昀看了她一眼,“你怎么问起这个了?该不会是我妈妈派来的吧?”
    “就是随便问问。”
    伯昀心情不错,还真想了想,答说:“正常情况下,一个会让我无法继续学业的女孩,我应该一开始就不会过多接触。”
    “对男人来说,感情都是可以收放自如的么?”她用蚊绳般细小的声音问。
    他正在认真思索,没留心到那个“都”字,只道:“这不叫收放自如,只是清楚自己想追求的是什么,并且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对啊,人如果连自己都不能负责,又哪有能力为别人负责呢?”
    心脏地突突声莫名牵动耳膜。
    曾几何时,也有人对她说过类似的话。
    他说:我怕我们还没有想好自己要的是什么,就稀里糊涂的走上一条不属于我们的道路。
    那个时候,他就已经想好人生追求是与娶她相悖么?
    眼圈不觉蒙上一层薄薄的雾气,云知不想让伯昀察觉到什么,便拎起空箱子说:“我再去拿一箱过来。”
    回到房里,她努力压下波澜的心绪,又收拾了一摞出来,正要搬起,无意间瞄见最表面《大公报》的一则头版新闻。
    ——陆军中将沈邦为长男沈琇与赖庆之女赖莹莹订婚启事。
    标题下附着一张古槐树下的合影,女的穿着中式裙装,容貌俏丽,笑得尤为灿烂;男的穿着休闲的衬衫,身如玉树,即使照片模糊,都掩饰不了那英俊逼人的五官轮廓。
    图文配字:兹承王佩之先生介绍,谨詹于民国五年八月初八于北京潇湘饭点举行订婚典礼,特此敬告诸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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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mm,报纸上露个脸也算出来的一种……吧?
    接下来就轮到本尊啦。
    红包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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