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煜冷笑:“你怕朕不要你了,所以你预备做什么”
    伯暄忙摇头,哽咽道:“我没想做什么,是那个韦春则一直要挟我,哄劝我,要我替他留心大理寺接管的男童失踪案,要我配合他谋逆弑君,说此事一妥,我就是皇帝。”
    他一股脑把该说的不该说的全倒出来了,听得音晚连连摇头,就凭他和韦春则这等乌合之众还想和萧煜斗,简直痴人说梦。
    果然,萧煜不屑地耻笑:“做你们的春秋大梦去吧。”
    伯暄抬眼偷觑萧煜的神色,面上已是涕泪横流,抽噎着说:“我不想做皇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跟韦春则一接触,就被他缠上了,怎么也甩不开。我知道父皇憎恶他,曾下旨对他施宫刑。我怕父皇知道我跟他缠在了一起,我怕父皇生气……”
    萧煜问:“你知道你为什么甩不开吗?”
    伯暄茫然看他。
    “因为你心里有鬼!你若从一开始就对朕说实话,能叫韦春则拿去把柄吗?他有本事要挟你吗?”
    伯暄嗫嚅:“我想说的,可……”
    “可朕没有给你机会。”
    伯暄泪眼朦胧地点头。
    萧煜冷声道:“你若真想说,就算没有机会,你也得找机会说。伯暄,你凭什么就觉得错可以随便犯,朕永远都能原谅你,你想隐瞒便隐瞒,想坦诚便有人给你把路铺好了让你坦诚?你知道这些年朕为什么冷落你?朕就是想让你知道,有些错不能犯,有些事也不能全指望着别人给你机会,路是你自己走的,你已经不是个孩子了。”
    这段话容不得细品,若要细品,便是字句泣血,密密麻麻镌满了失望。
    萧煜教训了一通,靠在绣榻上仰看穹顶,叹道:“昨天朕让你走,可朕一直在等着你回头向朕坦白,你害怕也好,贪婪也罢,终究是战胜了是非与亲情,伯暄,你让朕太伤心了。”
    “父皇!”伯暄拂开绣帷,跪爬进来,爬到绣榻边,拽住萧煜的袍角,泣道:“您原谅我这一回吧,我再也不会犯了,我不想失去您。”
    萧煜低眸看他,温和道:“朕从来没有想过要舍弃你,可是朕也是个人,也需要普通人的感情,我想留住自己的妻儿,我也不想失去他们,这又有什么错?”
    伯暄愣了又愣,鬼使神差地脱口而出:“可我原本是有自己的父亲,亲生父亲,不需要靠旁人施舍亲情的,我父亲在哪里?他又是为谁死的?”
    萧煜猛地一颤。
    伯暄说完那句话,目光一阵迷离,眼中如有烟雾聚拢,缓慢消散后只剩下茫然。
    方才的话锋芒太盛,根本不像伯暄能说出来,倒像有未散魂灵占了他的躯壳,借着他的嘴说出来。
    确实让萧煜怔了许久,之后却是一声冷笑。
    他盼望过四哥能入梦跟他说两句话,可当这虚玄之事真发生时,他却不信。人活到这份上,众叛亲离,不信神鬼,倒也真是可悲。
    伯暄还是一副迷瞪糊涂的模样,怀疑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萧煜索性当没听见,问:“你今日跟着朕去了醉仙楼吧。你跟韦春则是怎么约定的?他让朕不许带超过十个的护卫,同时串通你,让你借机弑君?”
    若要仔细想一想,韦春则可谓怀揣宏图啊。借刀杀人,另立新君,新君懦弱又背负弑父之罪,把柄被他抓在手里,若是运作得好,他朝位及人臣也不是不可能。
    这不光是要报仇,还是奔着权倾朝野、谋夺江山来的,当真是大志向啊。
    伯暄不敢不承认,道:“儿臣没想过对父皇下手,儿臣之所以去,是怕韦春则下手,父皇只带了那么点人,儿臣怕您不是他的对手。”
    “放屁!”萧煜自打从西苑出来就不再是什么文雅人,但登基后自持身份,已经很久没这么直白地骂过人了。
    他骂了一句,怒道:“朕会不是那阉货的对手?”
    他像是真被气着了,来回踱了几步,指着伯暄继续骂:“他是阉货,你是蠢货。你知不知道,你只要去了,就已经落入他的圈套。朕今日在醉仙楼前遇刺,那射过来的箭上淬了毒,还刻着你康平郡王府的印记。但凡朕昏庸一些,宁可错杀不容错放,你现在身上已经背上谋逆的罪名了。”
    伯暄的身体不住战栗,面露惊愕:“不是儿臣……”
    “当然不是你,朕早就派人把你监视起来了,你有没有暗埋杀手,朕一清二楚。”
    伯暄只觉脊背森凉,哆嗦了一下,怔怔仰头看向萧煜。
    正对上萧煜的视线,他薄唇轻挑:“看明白了吗?做皇帝,不光要开疆拓土谋局千里,还得时时刻刻提防着身边人,不容一丝疏忽。这位子若给你坐,你能坐得稳吗?”
    伯暄神色颓丧,摇头:“儿臣自认没有这能耐。”
    萧煜深吸了口气,仿佛在竭力压抑怒意,半天才恢复平和的语调:“你先去偏殿住下,不要出宫了,等朕再想想如何处置。”
    伯暄像是早就被萧煜吓破了胆,连求饶都忘了,深揖一礼,脚步趔趄地慌忙退了出去。
    他一走,音晚就从屏风后绕了出来。
    萧煜坐在地上,目光涣散,好半天才吐出一句话:“让他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四年前,伯暄是从乡野间被接进淮王府的,经历了政变、差一点被立储、闯祸、闯大祸……一步步走到今天,现在,萧煜要把他送回去了。
    音晚不想置喙这种事,没言语。
    萧煜不介意她的沉默,兀自思索了许久,道:“送他回去之前,他还可以再做一件事。”他看向音晚:“将计就计,找回珠珠和玉舒,杀韦春则。”
    这事容不得音晚继续沉默,她质疑:“伯暄行吗?”
    萧煜对着她时不像对着伯暄那般色厉内荏、指点江山,他会发愣,会出神,也会有拿不准的时候,他摇了摇头:“不知道,但眼下只有这个办法是最好的。”
    他今日冒险去醉仙楼,跟韦春则东拉西扯之际,谢润带人找出了混在人群中韦春则的爪牙。一路跟着他们,一直跟到桐安巷便不敢再跟了。
    可以确定人肯定关在那里面,可问题是不能强攻,一旦强攻,韦春则那疯子铁定是要玉石俱焚的。
    只有把他再引出来一次。
    音晚知道萧煜现下心情很不好,他在强撑着谋划救人的事。她想安慰安慰他,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两厢沉默了许久,萧煜突然开口:“晚晚,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音晚一怔,抬眸看他。
    “我今日当着韦春则的面讥讽过韦浸月,说她对我的情可笑,一边做出副痴心不改的模样,一边伤害我的挚亲,我怎么可能爱她?”
    “我还说,情是两厢情愿的事,对方不情愿,再痴心都不过是自我感动罢了。”
    萧煜笑了笑:“你瞧,我其实心里挺明白的,怎得当自己成了那个一厢情愿的人,就装起了糊涂。”
    若要细算,他之于音晚,恐怕比韦浸月之于他更可恨。
    毕竟韦浸月不能强迫他做什么,可是他呢?不光曾经伤害了晚晚的挚亲,还逼迫她与他做乐。
    他曾经得多自私啊,要把自己身体上的愉悦和心里的慰藉建在晚晚的痛苦之上,甚至看着她痛苦,还会觉得兴奋,瞧,自己还能让她痛,还能掌控她的喜怒,而不是任由她像尊雕塑似的,冰凉凉躺在自己身下。
    音晚弯身坐到绣榻上,双手抱住前额,平静道:“其实这些事已经过去了,早就该挖个坑都埋了,你还提它们做什么呢?”
    过去了,埋了……
    萧煜倒宁愿音晚跳起来掐他脖子怒骂他一顿,也好过这么一副心如止水的模样。
    他沉默了一阵,倏然歪头问:“晚晚,你还爱我吗?”
    音晚原本已经神色柔和没有攻击性了,闻言斜剜了他一眼,将要开口,被萧煜打断了。
    “照我的经验来看,爱与恨是可以共存的。其实有一段时间我也恨过你,可是那不耽误我爱你。你不要带成见来回答这个问题,而要遵从本心,真实地回答,你觉得若我们分开了,在将来你能让另一个男人取代我的位置吗?我在你心里是独一无二的吗?你还爱我吗?”
    第101章 他是不是我爹?
    灯烛晃了晃, 连带映在墙上的影子都虚泛起来。
    音晚也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今夜她好像格外有耐心,忍到如今都没有拂袖而去。
    大约是同情心作祟吧, 萧煜都已经这么惨了, 她不忍再在他伤口上撒盐。
    她果真托着腮认真思索了一番。
    这殿里熏笼烧得旺, 暖融融的,香丸也是上乘,芬芳四溢,在这样一个舒适的环境里, 很容易便放松心神, 思绪亦格外顺畅。
    “爱是什么?”音晚看着萧煜问出来, 目光澄澈无澜。
    萧煜低眉想了一阵儿,还没想出个眉目,就听身畔传来音晚的轻吟:“爱应当是温暖的, 是能治愈人心的,是能让两个人都变好的, 而绝不该是彼此折磨相互伤害。倘若真爱一个人, 便是水到渠成花自盛开的, 不该有半分强求。若非如此,那便不是爱,只是一点执念,对美色对过往难以抛舍的执念,说到底,不过是自私。”
    她语调柔婉, 话可一点都不婉转,劈头盖脸砸下来,萧煜很是懵了一阵, 半天脑子才回转。
    旁的他不知道,但他对音晚绝不是美色的执念,他心里很清楚,哪怕他的晚晚变老变丑,依旧都是他心中难以割舍的挚爱,这世上根本没有哪个女子能和他的晚晚相较。
    他想要反驳,却又觉得底气不足,毕竟以爱之名折磨人的是他,伤害人的也是他,如今再舔着脸说爱人家,无端惹人厌罢了。
    他道:“可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还爱我吗?”
    方才还口齿伶俐的音晚却沉默起来,半晌才说:“我的心中留一位置,唯你所有,仅此而已。”
    说完,不等萧煜有任何反应,兀自起身往外走。
    萧煜坐在地上,怔怔看着她离去的背影,脑子空了许久,才后知后觉出舌间有苦涩蔓延。
    **
    人都会有厌世的时候,觉得俗尘寡味,过往皆是错,上来一阵热血涌动想撕裂毁灭一切,上来一阵又心灰意懒想抛下一切决然离去自我放逐,可终究为俗世所累,不得不继续戴上枷锁浑噩度日。
    萧煜与谢润商量了一番,决定先按兵不动。韦春则既炮制了一出好戏,他们就把这出戏演下去,父子君臣反目,祸起萧墙,看上去要无比真实,才能请君入瓮。
    这期间耶勒带着苏夫人回了突厥。
    萧煜同音晚推心置腹后,便对他的行踪失了兴趣,如今回想音晚曾经咬牙切齿说过的话——“我们之间从未有过别人!从未!”他终于能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况且耶勒那点子事想想就知道,不外乎是叫谢润收拾了,或是至年尾,突厥王庭亦有祭祀庆典,少不得大可汗露面。
    其实萧煜有些羡慕耶勒,王庭之内的权臣们虽然对是战是和意见不一,但都是随同耶勒一路苦战上来的,忠心耿耿,铁板一块,耶勒永远不必像萧煜那般,需要时刻提防身边人。
    内忧外患,萧煜实在太累了,终于能趁着新年免朝歇息几日。
    他日日赖在仙居殿里教小星星念书,孩子顽皮些,可是极聪颖,凡诗书过耳成诵,像极了当年的萧煜。
    上元节这日,满城灯火煌煌,萧煜提议换上便服,带着音晚和小星星去坊间看灯会。
    韦春则还没抓住,音晚犹如惊弓之鸟,担心看不住小星星,犹豫着不肯去。
    萧煜一笑:“我若是连护你们周全的本事都没有,那未免也太无用了。”
    三人便去了。
    大周严行宵禁,唯有上元节这天可不受此禁令,彻夜灯火欢乐。
    人如织絮,灯如星海,起初音晚还有些顾虑,但她留意到不管人群多拥堵,身着便服的禁军始终牢牢围绕在他们身侧,圈起一张细密的网,把他们护得严实。她便舒了这口气,专心陪小星星赏灯看景。
    灯自然是花样百出的,竹篾纸糊的,琉璃螺钿的,薄绢细绸的……音晚在喧嚣中左看右看,都觉得不如那日她与萧煜初在洛阳重逢时,他给她看的梅花灯海好看。
    萧煜抱着小星星,像是看穿了她在想什么,笑说:“当日的梅花灯颇费了些银两,过后我可没少听那帮御史们唠叨,可偏偏黜奢崇简是我自己说的,我又不能打自己的脸,只有老实听着。”
    音晚觉得萧煜变了许多。
    从前的他刚愎自负,不可一世,鲜少能听进去旁人的话,也鲜少会有这般无奈妥协的时候。
    原来岁月不光会让孩子慢慢长大,也会磨平棱角,削光芒刺,把从前的不可能变作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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