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的这一局,棋圣执白子以两目胜。”香取旬忽然有些好奇,“你怎么判断的?”
    “其实不是什么会计算法。”蒲郁笑笑,“因为……您执黑棋的时候,似乎总在想黑子如何取胜。”
    香取旬敛下瞬间的杀意,道:“那么你认为黑子有取胜的机会吗?”
    “已成定局的事,再论输赢没有意义。”蒲郁道,“香取先生,落棋无悔。”
    “这叫复盘,复盘是为了向前看。”
    蒲郁这四两,终究难顶千斤。她压抑情绪,道:“香取先生,恕我斗胆,虚无的东西对我来说着实无趣,我们还是说些别的罢。”
    香取旬逮住破绽,落下制胜棋,“说什么好呢?不如说说你在小田切家的趣事。”
    狡辩不会有好结果。蒲郁垂下眼睫,不语。
    “我也曾寄宿小田切家,很美好的学生时代呢。小田切那家伙,打小就流连女人间,靠父亲获得一官半职,仍死性不改。落得这么个结局,也不给我惋惜的机会。”
    香取旬慢悠悠道,“小田切怎么对待女人,我略知一二,可还是想听当事人亲口说。”
    或许,小田切家主对继承人的教育是严苛的,对香取则是赏识而宽容的。小田切对待香取如丧家犬,令香取至今无法磨灭寄人篱下之感。
    蒲郁道:“香取先生与那位同窗有不愉快的回忆吗?”
    香取旬来到蒲郁跟前,面无表情道:“不说的话,直接看罢。”
    蒲郁下意识往后挪,香取旬颇有耐心地蹲下,缓缓触及旗袍前襟的盘扣。
    “香取先生,我怕脏了您的眼。”
    怎么办,要喊二哥吗?那只会给他带来麻烦。
    蒲郁心一横,起身道:“何不有趣些?”
    香取旬复坐在席垫上,大有赏玩的意味。
    蒲郁拿起烟盒与火柴,点燃一支烟,在吞云吐雾中唱起《卡门》。
    一字一颗盘扣,一句一步,旗袍松落,只余下蕾丝内衣与吊带袜。
    她的手若有似无地抚过男人的脸,就像传闻中的脱衣舞娘。
    香取旬兴致大好,抽走她手中还剩半截的烟。以为他要捻灭,却不想他大手一挥,拉她入怀。
    “香取先生……?”
    火星毫无预兆地掠过她浅淡的伤痕。他笑容森然,“小田切真下得去手啊。”
    接着火星切实地落在肌肤上,蒲郁惊叫出声,又迅速咬唇忍住。
    不能让二哥知道。
    “你这幅模样,很取悦那家伙罢?”香取旬百思不得其解似的,“到底有什么趣味?”
    可他捏着的烟还在灼烧她的皮肤。
    新伤、旧痕,每一寸痛到不能再痛。
    蒲郁望着不远处的竹帘,寂然地想:为什么男人以为折磨一个女人的身体,就能磨灭一个女人的意志?
    他恐吓不了她。
    身为女人自阴-道到子宫的自由,身为人类怨憎会爱别离的权利,已献给党国。她是战士。
    “看来还是要重现才有趣。”
    烟燃尽,香取旬对蒲郁的反应很不满意,起身去拿皮鞭。
    蒲郁拾起旗袍往门口逃,身后压迫逼近,皮鞭摔在腿上。紧接着,皮鞭簌簌落下,她无处可逃,成了空洞的容器。
    “香取先生。”门外响起熟悉的声音。
    不一会儿,门从里打开了,衣着齐整的蒲郁道:“有什么事吗?”
    她的头发是散乱,还有晕开的妆容。他启唇,又低头看腕表,“很晚了,我们不能再打搅香取先生。”
    “啊,是很晚了。我同蒲小姐下棋,忘了时间。”香取旬在斜后方看着他们。
    吴祖清颔首请辞。
    “下次,我一定挑个好时间请蒲小姐来下棋。”香取旬摆了摆手,放人离开了。
    “香取先生说我投了汪政府,只要今后肯尽心做事,过去既往不咎。”
    吴祖清没有接话。
    气氛沉寂,蒲郁一再琢磨在茶室里升起的念头,最后下了决心。
    他们回到白利南路的私宅。门将将合拢,吴祖清便要除却蒲郁的衣衫。
    蒲郁沿着他的臂膀推开他的手,摇头道:“二哥,不要看。”
    吴祖清抬手扶额以遮住眼眸,却遮不住哽咽的声线,“小郁……”
    “二哥,今晚的行动……那么多人牺牲了。我会申请,”蒲郁艰涩道,“申请处分,革职调回本部。”
    半晌,吴祖清道:“是啊,你走才是最好的。”
    “二哥,你晓得。”蒲郁哭了,只为眼前人,“小郁,小郁说过不会变就永远不会变的。”
    “我知,我知。”吴祖清拥住她,呢喃般重复这一句话。
    她仰头,胡乱地吻他。一腔咸,分不清谁的泪。
    没有怨与恨吗?有的,有好多
    只是将离别。
    第77章
    十二月七日,珍珠港爆发巨响。
    随即美国对日宣战。
    上海街头,到处都是美国大兵。有的与亲友挥泪告别,有的刚来“东方巴黎”,同兜售香烟的女郎调笑。
    没什么能在太太们的牌桌搅动风云,生活好像还是一如往常。
    “我看张记照常营业,可就是找不到蒲小姐。”
    “吴家的小姐也不见了。”
    “哦,听说吴小姐看不惯吴先生为汪政府做事,去前线了。”
    “这些个姑娘真能折腾。”
    孙太太搓着麻将,道:“一会儿吴先生要过来,可别说这些。”
    “也就我们几个说说嚜。”
    孙太太又道:“汪政府还是做了些好事的,奈何百姓不买账嘛。”
    太太们笑着附和。
    不多时,吴太太来了。孙太太问:“怎么你一个人?”
    万霞有些局促,“他忙。”
    牌桌上各人交换眼神,佯作热情地请万霞入座。
    打了两圈,孙太太将万霞叫到卧房,小声问:“你们闹别扭了?”
    “没有啊。”万霞道。
    孙太太看了万霞片刻,直言道:“我都听说了,吴先生近来常去那些个舞厅。”
    “男人嘛。”
    “你啊。”孙太太点了点万霞的额头,“这个年纪了还长不醒,那个舞女是不是很像蒲小姐?”
    “……是。”
    “我说你什么好?走了一个又来一个,你就这么栓不住男人?”
    “大表姐,让他去罢,我过我的日子。”
    万霞有口难言,与吴祖清亲近的舞女的确肖似蒲小姐,可那是军统的人。
    何况,万霞如今无暇过问吴祖清的私人感情。她一门心思扑在“事业”上,努力成为了组织看重的地下党员,经手诸多情报。
    “唷,吴先生来了。这边请。”舞厅经理经在乌泱泱的人群里辟出一条道路,转头谄媚道,“小玉盼着你呢。”
    吴祖清笑得浅淡,“成天上夜班辛苦,说不准还会遇上不三不四的人。”
    “是、是。”经理搓手等待。
    吴祖清将一沓钞票拍到经理手中,“这个把月不要让她出台了。”
    经理舔了舔嘴皮,“你也晓得小玉是我们这儿的红人,恐怕……”
    “什么红不红的,新人而已。”
    “话是这么说,个把月着实有点难办。”
    “把事情办妥了,后头少不了你的。”
    经理眉开眼笑,“我可记着了啊。”
    在化妆间门前停下,吴祖清点下巴示意。经理耸着肩,哼着小曲儿走开了。
    吴祖清叩了几下门,里边传来甜蜜女声,“谁呀?”
    他没说话,里边的人却是明白了,“请进呀。”
    繁复而廉价的舞裙与道具挤满狭窄空间,化妆镜的灯泡映着一张年轻的脸。小玉侧坐在椅子上,夹烟的手搭于椅背。
    “不是让你少吸烟?”吴祖清淡漠道,连名讳都不想喊。
    小玉旋即掐灭烟,“吴先生怎么来了?”
    “来看你。”
    “唉呀,我何以有此殊荣。”小玉拉过一张椅子,“坐嘛,人高马大的杵在那儿,看得我脖子都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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